陆诏年脸颊发烫, 觉得陆闻恺好生无耻,竟拿小时候的事来笑话她。可他负伤,不知道有多难受, 却还逗她,又让人感到难过。
陆诏年敛下心绪,道:“少胡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陆闻恺道:“才换过药,你捣什么乱,不想我好了?”
陆诏年憋了口气, 不语。
“不伺候, 安慰总可以吧。”陆闻恺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戏弄她。
陆诏年拿不定主意,手就被陆闻恺拽了过去,蓦然落入他怀抱。
门边传来动静,陆诏年睁大眼睛, 丢开陆闻恺的手——
看起来她只是坐在床沿与小哥哥说话。
父亲和大哥走进来, 陆诏年透过他们的神情不断审视自己。
“小年, 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闻恺, 如何?”陆霄逸道。
陆诏年心下一惊,旋即窃喜, 面上却还作出苦恼的样子。
陆闻泽道:“闻恺的伤势还需留院观察,外人恐怕照顾不周, 你就待今晚,明早我让你大嫂过来。”
“没关系!”陆诏年道, “就让我和又绿照顾就好, 反正放寒假了。”
男人们离开,又绿也去公馆拿干净被褥和换洗衣裳。天色暗了, 又绿才回来。
“碰到石森了。”又绿解释, 紧接着问陆诏年晚上吃什么。
“打两碗菜稀饭吧, 小哥哥也可以吃。”
“好。”又绿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陆诏年理了理陪护ᴶˢᴳᴮᴮ床上的被褥,点燃灯,坐下来看书。
陆闻恺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看见陆诏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在写笔记。
她剪短了头发,仍有到肩膀那么长,系着学生气的发带,鬓边几缕碎发垂下来。灯光映着她月盘似的脸庞。
她抬眼,眸光跃动。
陆闻恺心口跟着跳了一下。
“肯用功了。”他道。
“当然!”陆诏年笑起来,“你可好些了?”
“嗯。”
“一会儿吃菜稀饭?”
“我不饿。”
“你不吃饭怎么行。”
“给我讲讲学校里的事吧。”
“噢,那可多了!”
“还有一整晚。”
“你要听一整晚?”
陆闻恺从被子里伸出手,点了下床沿。陆诏年踌躇着,坐了过去。
几乎刚沾到病床,他的手就覆了上来,吓得她的书掉到地上。
书页哗啦翻页,合上了。
陆闻恺摩挲陆诏年手背指节,“这么凉。”
“但我不冷。”陆诏年小声道。
陆闻恺并不听她说,将她的手捂到被子里。
陆诏年轻轻挣脱,可陆闻恺握得更紧。
“你还有力气……”她抱怨似娇嗔。
“够握你的手了。”
他看着她,面容平静,眸眼里却有着一簇火光。
“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他克制着。
陆诏年心跳漏了一拍,颇轰然。
“不会的。”她垂眸。
“小年,我是说如果……”
陆诏年皱眉:“不许说!”
陆闻恺就笑:“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我想说别的,你听吗?”
睫毛颤动,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病床被褥。
底下有他们绞在一起的手。
“我不要听……”陆诏年记得在母亲跟前发的誓。
陆闻恺无声叹息,手松开了。
“小哥哥……”她又急切地去寻他的手。
指尖勾在一起,摩挲。
“陆诏年,只要我人还在,你愿意听的时候,我随时可以讲给你听。”
陆诏年怔然:“一直……?”
“永远。”
他从不曾背弃他的誓言。
又绿端来晚饭,他们稍稍分开来。
夜晚寒噤,又绿像从前一样,守着他们入了梦。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听到人声,陆诏年还以为在学校宿舍,睁开眼睛看到医院帷帘,接着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她猛地坐了起来。
又绿听到动静,从帘子那边绕过来,看到陆诏年的样子不禁低呼:“小姐!”
陆诏年摸了摸唇角,竟然发梦流口水了。
陆诏年一边任又绿整理衣装,一边问:“在做什么?”
“护士在给二少爷换药。”
陆诏年急欲起身去看,又绿拉住她,使劲摇头。
陆诏年更要去看了,旗袍领口还有两颗盘扣没系上,两步冲到病床前,掀开帷帘。
护士正在给陆闻恺缠纱布,大半背都被缠了起来,余下腹背,只见烈火烧灼过的溃烂伤痕。
陆诏年捂住嘴,倒抽一口气。
陆闻恺余光瞥见她,一下牵起衣衫挡住。
“要么趴着,要么坐着,千万不能乱动了。”护士叮嘱。
陆诏年上前,小心翼翼道:“疼么?”
陆闻恺单手系扣子,转身道:“不疼。”
“你骗人。”
“你可能会疼,可我是你小哥哥,不怕疼。”
陆诏年鼻尖泛酸:“上药的时候一定疼死了……我磕破膝盖擦药酒都那么疼。”
“可你还是要骑马啊。”
陆诏年默了默,道:“你还是要回去……”
八点多钟,冯清如和姨太太赶来了医院。冯清如一定要陆诏年回家去,陆诏年瞧着,觉得这是姨太太的意思。
“我明天再来看你。”陆诏年道。
“我恐怕已经回基地了。”陆闻恺道。
陆闻恺没有说大话,当晚办理了出院,回到基地。
姨太太回到南岸宅院,好几天没有招待客人。陆诏年想安慰姨太太,可这么些年,她们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陆诏年心下懊恼,该勒令小哥哥回信给她,忽然就收到了他的来信。
信很短,祝贺她期末取得好成绩,随信的还有一个红豆杉做的战机模型,巴掌大,机身刻印英文——Lady L。
“是什么意思?”又绿问。
陆诏年没答,她用白玉镇纸抚平信笺,提笔回信。
*
民国二十九年,香港封锁港口。
报纸刊登章亦梦来渝的消息,却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几年她的电影不温不火,渐渐成了留在30年代的一个罗曼蒂克符号。
人们追捧起丰腴女星,穿低领旗袍,垫肩大衣,烫蓬松鬈发,口红涂出饱满唇弓,无一处不彰显力量感。
不过,章亦梦的到来仍惊动了名流圈子——
舞会上,陆老爷对章亦梦一见倾心,欲强纳其为二姨太。
陆诏年补课后回城,碰到宿舍同学,从她们口中得知此事,惊诧得说不出话。
当天傍晚,陆诏年就在饭桌上见到了章亦梦。
章亦梦握着一杆烟,青烟袅绕中,她容貌与当年无二。
她抬头大笑,快活自在,不像是被强行带来的。
陆霄逸向陆诏年介绍,这位是章小姐,南京人。
陆诏年道:“我认得。”
章亦梦对她笑:“陆小姐竟认得我?好荣幸。”
陆诏年语气冷淡:“过气明星也是明星嘛。”
章亦梦一点不懊恼,笑着吐出烟雾,“听老爷说,陆小姐在南开念书?这般年纪,许是该嫁人了。”
“念书什么时候都不晚。章小姐不是演过摩登女性,难道不知何谓摩登?”
“我虚心请教。”
陆诏年一顿,蹙眉道:“总归不会去做别人的姨太太!”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亦梦瞧了眼另一端的姨太太,轻笑:“我么做不了姨太太。”
“不要脸——”
陆诏年话没说完,陆霄逸猛然拍桌。
陆诏年恨恨盯着父亲,忽然撇了筷子离席。
晚上,楼下传来欢闹之声。因为章亦梦在,气氛比往日更热烈。
章亦梦住进了陆宅,陆霄逸进城应酬,章亦梦更陪伴在侧,俨然比姨太太更风光。
街头巷尾都是关于这位过气女明星的流言蜚语,可她不在乎,纵情玩乐,纸醉金迷。
这天,陆诏年再也忍不了了,下楼关掉留声机,呵斥道:“吵死了!”
人们惊诧地看向她。
姨太太上前劝慰,陆诏年低声道:“你就坐视不管么?”
姨太太笑了下,颇有些畏怯。
“我们继续。”章亦梦全然无视陆诏年,打开留声机,招呼客人继续饮酒跳舞。
陆诏年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她是大哥的外室!”
“章亦梦原本是大哥在南京养的妾!”
满堂哗然。
唱机里传出昔日流行的《何日君再来》。
章亦梦回眸,笑道:“就你干净?”
她举起香槟杯,似遥敬她,而后一口饮尽。
陆诏年对上姨太太惊疑的眼神,转身看见门厅边脸色煞白的冯清如,她逃离似的跑了出去。
*
“小姐!”
“幺小姐!”
用人们漫山遍野找陆诏年,就连又绿也没辙。
姨太太忧虑道:“这可怎么好……小如,不然你给老大打通电话……”
“小如?”
冯清如回过神来,道:“是,我现在就打。”她往宅子里走,忽又止住脚步,“不,小嬢,还是你打吧。我出去找找。”
“天这么黑,你怎么——”
冯清如头也不回地往山林走去。
*
陆诏年把鸟窝放回树桠,跳下来,看到不远处一道身影。
“谁?”私下漆黑,冯清如的手电只能照亮一隅。
“大嫂?”
冯清如略略放心,走上前,将光打在陆诏年身上。她身上沾了尘土,有点窘迫。
“瞎胡闹。”冯清如柔声责备。
“大嫂,我是胡说的……”
“我知道,先回去吧。”
“真是胡说的,我造谣!”
“好了。”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蜿蜒小径上,寂静令人生出妄念。
忽然,陆诏年听到冯清如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我去南京那年。”
“这个女人不能留在家里。”
陆诏年转身:“大嫂……”
“辱没家门之事,就是老爷我也得阻止。”
陆诏年一下慌了神,低头不再说话。
宅子里宾客散了,章亦梦独自坐在藤编圈椅里喝酒。
冯清如看也不看她,回了房间。
翌日一早,陆诏年便听说章亦梦离开了。
并非冯清如劝住了老爷,而是老爷让章亦梦搬进了陆公馆。
“荒唐!”冯清如攥着手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冯清如向来端庄自持,不将心绪写在脸上。陆诏年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不禁想起母亲。
当初阻拦父亲纳姨太太,母亲也是这样子。
她们的自尊不许她们哭,不许恳求,她们忍了一辈子。
担心冯清如郁积,却红时常熬汤药给冯清如祛火。陆诏年提点却红,是药三分毒,却红还埋怨陆诏年不关心大少奶奶。
*
礼拜天,施芥生来电,陆诏年不便邀请他来老宅,约在了城里的咖啡馆见面。
陆诏年带了一本数学习题,到了地方却是没心思请教。
施芥生瞧出她状态不佳,提议去看电影。
陆诏年应了好,途经剧院ᴶˢᴳᴮᴮ,看到章亦梦的巨幅海报,惊诧道:“她改演戏剧了?”
施芥生更诧异:“陆老爷捧章小姐,我在北碚都听说了,你不知?”
陆诏年闷闷不乐往前走,施芥生方才察觉说错了话,连连道歉。
“看电影!”陆诏年摆手让施芥生勿再讲了,蹙着眉走进戏院。
陆诏年把手放到售票窗口上,施芥生连忙来付钱买票。
“下次我请你。”陆诏年道。
“不必了。我有薪水,你还学生。”
影片已经开映了,二人找位置坐下,还遭到呵斥。
“Gone with the Wind?”陆诏年小声道。
“你看过?”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上学期听同学说起过。”
“哦,好像是去年秋天在美国上映的。”
“那就是费雯丽?”
“对,饰演斯嘉丽。”
“你看过吗?”
“我看过小说。”
“好看吗?”
二人窃窃私语引起旁边观众不满,瓜子花生壳飞来,施芥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陆诏年捂住嘴巴,忍不住偷笑。
银幕光线明灭,陆诏年一双眼弯成月牙,施芥生连费雯丽都不愿看了。
当费雯丽穿着一袭绿裙子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施芥生轻轻覆住了陆诏年放在座椅边的手。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反应。
施芥生抬眼一看,失笑,原来她睡着了。
散场时,施芥生叫醒陆诏年,陆诏年打着哈欠随人们离场。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电影?”
旁人侧目,陆诏年瞧见一位女士脸上还有泪痕,若无其事地挤到施芥生前面。
“你觉得好看吗,芥生?”
施芥生想了想道:“我就记得费雯丽很美。”
“美是美矣……”陆诏年不经意抬头,瞧见巴洛克式大楼塔尖悬着一轮月亮。
施芥生顺视线看过去:“冬季晚上看到如此皎洁的月亮,真是难得。”
“就要开春了。”
陆诏年垂眸叹息,“又过了这么些时日了啊。”
“什么?”
车灯照过来,汽笛鸣响。施芥生揽起陆诏年往马路边让,那车却猛然刹住了。
“陆幺妹!”杜恒抬手道。
陆诏年定睛一瞧,小跑到车前:“小哥哥。”
驾驶座上的男人挑眉,越过她,瞧见了后边的青年。
“喂,看不见我?”杜恒伸手在陆诏年眼前晃了晃。
陆诏年便笑着同车里的人一一问好,“你们上哪儿?”
“休假,当然去喝酒了,喝个痛快!”
陆诏年闻到酒气,想来他们在路上已经喝了些了。
“那是你男朋友?”杜恒比出食指。
“胡说什么呢!”
陆诏年也不恼,示意施芥生上前,向众人介绍道,“中央研究院的工学专家,施芥生!”
施芥生摘下帽子,微微颔首。
“我们可以和你们一道吗?”陆诏年问。
不等对方回答,施芥生道:“抱歉,我不能喝酒,你可以和他们一起。”
“哦……那么,下次见?”陆诏年道。
施芥生笑意温柔:“嗯,下次别忘了你的数学题。”
陆诏年笑出声,“知道啦。”说着就挤着杜恒上了车。
车开了出去,后视镜里的人影渐远,陆闻恺道:“怎么晚上还一个人在外边?”
“我哪里一个人?”陆诏年小声让杜恒再坐过去一点。
杜恒把手搭上座椅背:“挤着司机了。”
“陆诏年,你再不规矩坐着就下车。”
陆诏年抬头看陆闻恺,委屈道:“凶什么呀……”
“你哥哥升分队长了,神气着呢。”
“升了?”陆诏年惊喜,很快想到空军编制,不敢再多言。
杜恒瞧出来,解释道:“赵分队犯了事,被撤职调离。”
“犯了事?”
“赵元驹利用关系帮耗子的兄弟安排了工作,其实是小事,但有人要整赵元驹舅父,连带他一起整了。”
陆诏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长安寺小洞天火锅,围满一张桌子,陆诏年只得紧紧挨着陆闻恺坐着。
小洞天开业十余年,遭遇战火,房屋损毁,从后祠坡搬来长安寺租房继续营业。小时候陆诏年和家人一起来吃火锅,也是这样挨着陆闻恺坐。
陆闻恺会要一碗开水,帮陆诏年把菜的辣味滤一遍。而今陆诏年很能吃辣了,就着清油碗吃涮毛肚,甚至同飞行员们把酒言欢。
“你说什么?”
火锅沸腾,热气缭绕,陆诏年把耳朵贴过去听陆闻恺说话。
陆闻恺谈起章亦梦的事情,陆诏年笑道:“竟连你也听说了?看来父亲可够痴狂!”
“家中之事,我自然关心。”
“是么?那么有什么是我没有‘关心’的?”陆诏年着重强调,把一个丸子送进嘴里,烫了舌头。
陆闻恺递来凉茶,陆诏年连喝一大口,才发现是他的杯子。
杯子落回桌,陆闻恺不经意用指腹抹去杯沿唇膏。
“下次给你带支唇膏回来。”
“我这怎么了?”陆诏年仰头,意在让陆闻恺仔细瞧,“不好看么。”
杜恒听见,道:“从云南来的有许多法国货,空军太太们都抢着要呢。”
陆诏年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太太。”
“你是军属啊!这点福利,该享的吧。否则我们上天入地是为了什么?”杜恒朝其他人道。
“自然是为了——”
陆闻恺把放凉的丸子塞进了陆诏年嘴里。
“少说点话,喝多了?”
陆诏年睇他一眼,轻哼:“我要是酒品不好,那也是遗传的错。”
陆闻恺哂笑。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亦默然。
陆闻恺忽然说:“家里的事情,恐怕还真有你不知晓的。”
“什么?”
“夫人离世前,想把又绿许给勇娃子,又绿无论如何也不肯。”
陆诏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就说……他们俩怎么架都不吵了,就是不对付。”
思忖片刻,陆诏年又问:“又绿为什么不肯?”
“我如何得知。”陆闻恺道。
“你们兄妹俩,怎么只顾着讲悄悄话。”杜恒把酒递过来。
旁边的客人来了又走,陆诏年同飞行员们喝酒,渐渐地忘却了家中的事,一切的事。
他们大多喝醉了,陆诏年悄悄让老板娘把帐记在陆大少账上,还美其名曰,是陆闻恺请的。
他们成群结队去撒尿,陆闻恺陪陆诏年在灯下吹冷风。
他摸出烟盒,衔起一支烟,未引燃火,忽然被人夺走。
她用吻换了一支烟。
陆闻恺箍住了她的手,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陆诏年。”听起来他很愤怒。
陆诏年嘻笑。
“I’m your Lady L.”
话音刚落,陆诏年就被抵在了石壁上。
他用呼吸描摹她脸颊,她的眉眼和唇缘晕开的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