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再见,惟安>第74章 你也会这么让人担心

  这件事对岳嘉明的打击很大,伊森那样渺小又平凡的人,岳嘉明潜意识里将他化作了对平淡生活,以及拥有世俗幸福的象征和渴望,在过去的三年里也的确实实在在地拥有过,可这一切失去得那么戏剧化又那么轻易。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幸福”这件事的脆弱,一个人可以转瞬消失,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感情可以看起来像完全没有存在过。

  可什么又算是存在呢?伊森的衣衫、物件、甚至他最后留下的戒指都宣告这样的一个人和一段感情是存在过,且非常值得纪念的,然而岳嘉明却只能从这一切中感受到无情。

  上苍并不眷顾任何一个人,所有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岳嘉明觉得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抱有这种空虚的期许。对沈惟安那种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好,对与伊森一起的平凡渴望也好,本质上是一样的,是他自己的脆弱,给了上苍造物弄人的机会。

  岳嘉明收起了有关伊森的一切,这是一场跨越数年的,他倾情投入的,关于追寻平淡幸福的实验,输得一败涂地。

  留下的后遗症是,岳嘉明关于某些事情的幻想彻底破灭。

  沈惟安在这种情况下来纽约看岳嘉明。

  他清楚记得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岳嘉明是如何陪伴自己,也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岳嘉明身边有亲近的人逝去,失去至亲和失去恋人哪一种更痛苦,沈惟安无从得知,但他见到岳嘉明的时候,认为他比当初的自己看起来要好一些,心中略有宽慰。

  但很快,沈惟安发现这种“好”只是表象。

  岳嘉明身上那些有“生气”的部分消失了,他像一台失去了某些部件的仪器,看起来冰冷,运行卡顿,对于沈惟安的到来,岳嘉明也没有表现出以往见面时的温度,沈惟安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把悲伤倾泄出来,然而不,岳嘉明失去了一切情感表达。

  说不清是感受不到情感还是无法表达,总之沈惟安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平静,像冬天的苔原,掩埋一切情感和生机,死气沉沉。

  甚至趁着沈惟安过来,岳嘉明还安排了许多需要两人一起完成的工作,他们坐在中央公园边上的咖啡馆,沈惟安听着他有条不紊地陈述最近的工作日程,忍无可忍地说:“你能不能,好好对待下自己的情绪?”

  沈惟安认为岳嘉明真的有病,且不轻。

  岳嘉明有些不解:“我的情绪没有问题,你不能强迫我一定要难过悲伤。”

  沈惟安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感情细腻,体察入微的人,但他认识岳嘉明这么久,要是连最好的朋友不对劲都看不出来,那他就是真瞎。

  其实仔细想来,岳嘉明的情感表达一直都有问题,十七岁他们认识的时候,沈惟安时常惊诧于岳嘉明为人处世的冷静,现在想来那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应该有的样子,而后来,吉宁事件是岳嘉明第一次做出过激行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他却在那么一件小事上完全违背了自己的处事原则,沈惟安这时候回忆,发现岳嘉明比自己更偏激,对待事情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激烈过剩。

  现在他宁愿岳嘉明情绪过剩,哭泣,嘶吼,甚至揍他都可以,他明明喜欢伊森,怎么会在他去世后这么无动于衷呢?

  岳嘉明无可奈何:“我真的没有问题。”但他看上去很疲倦。

  沈惟安突然说:“我们去旅行吧?去yellowknife看极光如何?”

  岳嘉明摇头,沈惟安固执地说:“我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岳嘉明还是摇头,还笑了笑:“工作都做不完,看什么极光。”又说:“你要是真想去,跟梅一起去吧,你们可以直接在哪儿碰头。”

  “我不想跟别人,岳嘉明,我在说我和你去做的事情,不要扯其他人。”

  “但我什么都不想做。”

  “那我们聊聊伊森。”

  岳嘉明沉默了,沈惟安说:“如果你真觉得没事,一切正常OK,那我们聊聊伊森。”

  午后的咖啡馆人群进进出出,屋里回荡着轻柔的Jazz,岳嘉明身体向后靠,漠然地看着窗外,半晌后说:“跟伊森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沈惟安其实没懂这话,下意识顺着问道。

  岳嘉明仍旧看向不知名的地方:“只是失望,许许多多的失望,对一切失望。”

  沈惟安默然,隐约有些懂了,伊森的去世或许像一个开关,拨开了岳嘉明看待这个世界极其悲观的本色。

  “人真是一种脆弱的东西,人的身体,人的感情,人的欲望,全都脆弱不堪,人被这些东西所操控,然后得到喜,怒,哀,乐,拼命争取,所得也不过是一些虚幻的体验,然后一夕之间全都失去。”岳嘉明语速极慢:“我对这些,觉得失望。”

  沈惟安从来不看哲学,他无法用更积极的思想来辩驳这番话,岳嘉明太聪明,他什么道理不懂,这些失望,是他用他的热情和亲身经历换来的,谁也无法改变。

  这样的失望,走到多远看多少场极光都没用。

  沈惟安恍然知道了自己真是毫无用处,他不是岳嘉明的药,甚至都不足够懂他,根本治不好他心里的伤。

  也许,沈惟安想,等到岳嘉明对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事产生足够的兴趣和投入的时候,或许失望的感觉会浅一些。

  但现在的岳嘉明既不怎么弹钢琴,也不玩乐队写歌,除了工作跟无穷无尽的数字打交道,就什么都没做了,他真的把自己活成了跟智能AI差不多的一种存在,仿佛百毒不侵,毫无棱角。

  沈惟安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放任岳嘉明一个人来纽约,应该在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不要置气,直接追过来把人带回去,甚至,沈惟安觉得自己不应该和梅开始那场恋爱。

  如果没有……这样的假设一旦出现,沈惟安觉得岳嘉明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自己的责任。

  他留在纽约一个多月,婚姻生活让他多少学了一些照顾人的本事,现在全都用在了岳嘉明的身上,做得最多的是变着花样地给他做饭,沈惟安在叛逆的青春期停留了那么久,现在也像个中老年父母那样,开始觉得人只要还能吃吃喝喝,大抵出不了太大的问题。

  岳嘉明生活规律,看不出什么大毛病,他吃沈惟安做的饭,表示很怀念,也许真的是因为好多年没吃过了,岳嘉明真的每一顿都吃得多了些,沈惟安总算略表欣慰。

  然后他拉着岳嘉明去运动,这个季节最适合跑步,沈惟安的运动习惯一直还在,体能充沛,但岳嘉明远不如曾经念书的时候,沈惟安慢慢陪着他沿着哈德逊河岸的树林慢跑,一开始只能跑三公里,一周后跑到五公里,六公里,树林小径的慢跑道上可以见到各种动物,松鼠,各种鸟,有次还见到了小鹿,半个月后他们一口气朝北跑了十五公里,而后再返回。

  沈惟安想,运动才是良药,岳嘉明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有了变化,少了AI气多了“人气”。



  在纽约的最后一周他们一起看了部刚上映的电影,《涉足荒野》,一部根据美国作家谢丽尔·斯瑞德本人的经历改编的自传式电影,女主在母亲去世后开始自暴自弃的生活,在人生濒临崩溃的时候,选择去徒步走那条著名的太平洋屋脊步道,这是一条纵贯美国荒野,从墨西哥边境一直延伸至北方华盛顿州附近的荒野路径,女主用了94天的时间,终于站上了上帝之桥,风与雪之中,她曾经的信念不复存在,却又有了新的信念,她终于接受了自己,释怀了过去,可以平静而坚定地迎接以后的人生。

  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事情发生,但是人最大的跨越就是接受当下,与自己和解。

  沈惟安觉得岳嘉明最大的问题是他看起来平安无事,而那些愤怒就跟火山一样埋在心底,因为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说“失望”。

  失望是最深的愤怒。

  沈惟安紧急做了些功课,提议去附近的卡茨基尔山脉徒步,那里并不像太平洋屋脊那么凶险荒野,是个开发成熟且温和的自然疗愈场,沈惟安想试试他自创的沉浸式天然运动疗法。

  这一次岳嘉明没有抵触,他们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抵达山脚徒步区入口,沈惟安将大部分徒步和露营用的物品都背在自己身上,他们从适合所有级别徒步者的Spruceton路径出发。

  虽然沈惟安规划了大致的路径,但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目标,跟来这里的资深发烧友不同,他们大多时候只是走一走看一看,沈惟安带了台相机,走在岳嘉明身后给他拍了许多照片。

  他们经过了钻石瀑布,瀑布不大,夏天这里可以游泳,冬天瀑布会被冻住,像一根根晶莹的粉条,而此时只是深秋,水流变少,景色变得稀薄,好在深秋最美的是层林尽染,而他们此刻就走在这五彩斑斓的山色中。

  三天的短期徒步,最后一天的下午他们抵达了明尼瓦斯卡州立公园,沿着壮观的沙旺克山脊,肉眼可见有五个季节性的天空湖泊,其中最大的是奥沃斯廷湖,纵向有 1.5 英里,他们今夜将在湖泊边扎营。

  这里并不在常规的徒步线上,四周寂静无人,两人一起搭好帐篷后,暮色将将朦胧地泛上来,岳嘉明站在湖边看了一会,突然扭头问在搭篝火的沈惟安:“要游泳吗?”

  现在是深秋,湖水是雨水和冰川水的混合,寒凉刺骨,但这几乎是此趟沈惟安过来后,听见岳嘉明说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句请求式的问句,他根本无法拒绝,便说:“好啊,一起。”

  两人都没带泳衣,就这么在湖边热过身便脱光了扑进水中,沈惟安跟在岳嘉明身后,而后划动几下游到他身边,两人都游得非常快,他们不约而同记起那次夭折的穿越英吉利海峡,此时冷水如锋利的刀片般滑过身体,令人大脑冻结,无法言语。

  快速游过一阵后,岳嘉明率先慢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水的温度,可以短暂地停留一会,沈惟安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隐隐有了痛快的笑意,不禁也勾起嘴角。

  暮色沉得快,这么一会,四周粉蓝的天已经成了深紫色,浅浅的弯月升在头顶,星星很亮,此时还不多,碎钻一样撒在紫蓝色的天鹅绒天幕上。

  沈惟安贴近他身边:“岳嘉明,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这么需要人担心。”

  “惟安,”岳嘉明笑了笑,语气是松弛的,却是认真的:“我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想,那些虚妄的,抓不住的事情可能真的不适合我,我想以后我应该不会再恋爱了,但会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别担心我。”岳嘉明第一次赤裸着身体抱了抱他:“谢谢你来看我,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