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再见,惟安>第9章 独狼与不喜欢热闹的人

  岳嘉明还真是……不知道怎么评价沈惟安的世界观和行为做派,反正就,看着挺过瘾的吧。

  他自己不是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是说他就是沈惟安的反面,岳嘉明不认为自己是“规矩的”,“乖的”,虽然他看起来完全是英式绅士做派,礼貌有品,样样兼优。

  他只是永远也学不会沈惟安这么直接,沈惟安的讨厌和喜欢都浓烈似火,直白地写在脸上。

  反抗也是。

  这样的人若在战争年代,就是个会振臂起义的号召者,沈惟安身上有这种气质,虽然他看起来像头独狼,但岳嘉明感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当个响当当的带头大哥。

  岳嘉明觉得自己是隐晦的,像他弹奏的那首《月光》,再怎么倾注感情,听起来也不过微澜。

  何况他的感情也根本算不上丰沛,英国人的礼节讲究克制,岳嘉明觉得自己比英国人还英国人,他根本不需要学,就能比本地人还要生疏和冷淡。

  他来英国的时间比沈惟安早很多,那时才不过15岁,但几乎连适应期都没有,很快就跟这个冷淡的社会融为一体。

  不仅如此,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似乎也没经历过青春反叛期,虽然他也认为许多人和事都非常傻,但并不会引起他的愤怒,更不会像沈惟安那样大动肝火不计后果地去对抗。

  根本不值得,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岳嘉明向来分得很清。

  这样的性情容易陷入寡情,不过岳嘉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会听到沈惟安的“故意伤人”事件,他楞过后只是笑了笑,半开玩笑地打量对方说:“你这体格,也没有很强壮嘛,怎么这么能打?就不怕被反杀?”

  沈惟安得意又不屑地一笑:“反杀?来,给你看个东西。”

  他拽着岳嘉明的胳膊朝露台走去,寄宿的房东奶奶拥有一幢漂亮的英式大别墅,他的卧室宽敞,有一扇落地门直通露台。

  然后岳嘉明看到了一个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东西——一个粗壮的暗红木桩,上面还有延伸出的分支。

  沈惟安站到那木人桩旁,整个人的气息完全变了,外放的、躁动的部分消失不见,变得沉稳又内敛,一只小臂格挡着木桩的分支,摆了个起手的架势,侧头朝岳嘉明沉声说:“一代宗师,咏春。”

  岳嘉明真笑了,沈惟安那个样子看起来不是花架子,像是真练过,这个人真是个宝藏,怎么会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岳嘉明也上手去摸了摸,那木人桩还有些残留清漆的味道,沈惟安说:“这个是我前不久去唐人街武馆定做的,找了好久才有一家可以做,比不上家里那个老的,但勉强也算合格。”

  “这个要怎么练?”岳嘉明推着那木桩,是活的。

  “给你打一套小念头瞧瞧。”

  岳嘉明站开,看沈惟安穿着衬衫马甲,灵活地与木桩格挡,手脚不停,那木桩转来转去,就是打不到他身上,全都被化解掉。

  简直帅得行云流水。

  打拳的人周身轻灵,但又有股力透三分的韧劲,岳嘉明看得专注极了,甚至还从中看出了律动的美感。

  一套小念头耍完,沈惟安轻呼一口气,向岳嘉明伸出手:“想不想试试?”

  “我又不会。”话虽这么说,岳嘉明还是挺跃跃欲试的。

  他也脱了西装外套,不料沈惟安并不让他碰木桩,而是拉着他的一只胳膊,面对面站着,小臂以格挡的形式架到了自己的同侧小臂上,说:“先让你感受下摊伏手,来,尽你的可能攻击我。”

  岳嘉明犹豫了下,沈惟安轻松笑道:“害怕打到我?不可能的,你尽管用力好了。”

  岳嘉明信了他,他运动能力不差的,右手以拳击的形式出其不意地攻向对方面门,哪知他才刚有个起势,整个手臂的力道就被一股外来的力卸掉了,顺着他的势,不是相冲,而是让你用尽了力却又扑空。

  非常蛮横、迅猛、又巧妙。

  “再来。”沈惟安闲庭信步,命令他。

  岳嘉明的好胜心起,两人像武学大师对垒似地,单边架着手原地绕着圈走了几圈,再次以更快的速度发起攻击。

  还是轻松被沈惟安化解掉,岳嘉明又换了几路攻击方式,沈惟安来来回回就那一招,偏偏能化掉他所有攻击,到最后岳嘉明是真服气了。

  连对方衣领都没摸到,拼力攻击了一圈竟还有些喘,岳嘉明汗都出来了,沈惟安仙风道骨一般跟没出力一样,笑着问他:“现在你信了没?”

  “信。”岳嘉明擦着鬓角的汗,眼睛亮晶晶的:“这好厉害啊,你都跟谁学的?”

  沈惟安拿了块软布擦拭那木人桩,一边说:“我爷爷。”

  “很小的时候就教我了,”沈惟安伸手比了个高矮:“那会我才那么丁点大,就每天跟他练摊手。”

  “爷爷在镇上开凉茶店,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武馆做学徒,凉茶手艺和咏春,都是那时候跟他师傅学的,后来,我爸拿了他的凉茶方子去开工厂做公司,我继承了他的咏春。”

  不知道怎么,听沈惟安三言两语的描述,岳嘉明好似能看见一帧帧在动的画面,一个小孩,一个老人,在小镇乡间无忧无虑地互相陪伴,一个渐渐长大,一个渐渐变老。

  难怪沈惟安念念不忘,千方百计地想回去。

  岳嘉明有种说不出的……这种情绪他还没体会过,似乎叫羡慕?

  他没有得到过这种陪伴,以前也没渴求过这种陪伴。

  但他还是真心提醒沈惟安:“我相信要论武力值,没几个人是你对手,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动手,就算……你想弄出什么乱子,让你爸把你接回去,也别用这种方式。”

  “嗯,我知道。”沈惟安有些闷闷的,又很笃定:“我会想别的法子的。”

  岳嘉明一瞬间也有些闷闷的。

  两人坐在露台藤椅上,此时已近日落时分,这天有难得一见的火烧云,也许是夏末最后一场浓烈。

  伦敦的夏天也热不到哪去,这个温度,已经是国内的凉秋了。

  风乍起,沈惟安进屋拿了个东西,过来坐到岳嘉明边上,岳嘉明看他手上那个黑咕隆咚还带孔的,说:“这是埙?”

  “咦?你居然认得。”

  “见过,但没见人吹过,这东西很古老吧?”

  “对,也是我爷爷教的。”沈惟安把手里的埙擦了擦,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音调非常幽远,仿佛身处虚空的旷野,对着莽莽群山,或是大漠孤烟,这种古朴的乐器自带苍凉。

  岳嘉明越发觉得沈惟安是个妙人,他身上的各种矛盾的特质奇异地糅杂着,自成一派。

  暴躁冲动,强硬直接,却又深邃宁静。

  岳嘉明在英伦风的花园露台上,听完了来自上古东方的曲调。

  沈惟安吹奏的曲子不长,曲调也简单,却悠远徘徊,最后一个长调尾音结束,他说:“我不懂音乐,这是我唯一会的一首,爷爷说叫《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岳嘉明瞬间想到这句,心里被触动了下。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仿佛都明白对方心里也在默念这首所有中国人都会的诗词,也仿佛,是他们此时的写照。

  无故人。

  只不过,沈惟安心中有强烈的惦念,而岳嘉明,他觉得自己不管在哪,都没有过“故人”,他是个没有惦念的人。

  这天晚上,岳嘉明在沈惟安那吃过晚饭后才回到自己家,他住一间很现代化,很宽敞的高级公寓,一个人。

  很意外,母亲虞姿在晚上十点给他打来了电话,因为虞姿总是满世界飞,两人的作息时间、时差各种都很难对上,一般都只用短信联系,很少打电话,这会岳嘉明接起来,才知道虞姿最近在苏黎世谈一宗大项目,跟他在同一个时区,才能通得上话。

  才刚刚过去的暑假,岳嘉明回北京补课,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只见过虞姿三回,每次都匆匆忙忙不到两个小时,一顿饭的功夫而已,母亲是个极其成功的投资人,一生争强好胜,事业如她所愿蒸蒸日上,是许多企业家要排队才能约见的人物,就连岳嘉明跟虞姿的那三顿饭,有两顿都是跟她秘书预约才吃上的。

  岳嘉明觉得虞姿很多时候不像个母亲,她在领导的上位者身份里待了太久,导致对儿子说话,嘘寒问暖也像是领导检查工作。

  电话里问了些12年级开学后的感受,课程如何,选了哪些科目等等,岳嘉明如实作答,虞姿说:“这些科目不错,大学念金融或者数学系,申请时都用得上,对了,我可能会跟人合伙在苏黎世开一间新的投资公司,下次你暑假时别回北京了,来这儿实习吧。”

  又说:“在国际化的投资公司实习过,对你申请大学也有帮助,我还可以请维克多帮你写推荐信。”

  维克多?岳嘉明猜测,应该就是她的新任合伙人,他迅速搜了下新闻,发现就是那个知名股神维克多库珀,但新闻上写的是,“股神维克多携新女友虞姿共进晚餐,风投界两大标志人物利益联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投资新动作?”

  岳嘉明关了网页,没表露什么情绪,只对虞姿说了声:“我考虑下,下次暑假前再决定。”

  “行。”虞姿虽然好强,但是对儿子并不采取高压政策,算是比较尊重他的个人意志,岳嘉明在单亲家庭长大,一直也不觉得有太多遗憾,他享受了太多同龄人没有的自由。

  自由意味着孤独,但他认为孤独不是坏事。

  两人罕见地聊了20分钟的电话,直到挂断,虞姿也没提到一句关于岳嘉明亲生父亲岳沛,岳沛就在伦敦,岳嘉明来上学,名义上住在自己亲生父亲岳沛的家,只不过他没真的住进去,岳沛邀请过他,岳嘉明直接拒绝了,反而提议在学校附近租一间公寓,他自己住,也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时候岳嘉明才15岁,岳沛不放心,就这件事情跟虞姿通过唯一的一次电话,虞姿的意见是尊重岳嘉明自己的选择,说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岳沛租了这一带最好的公寓,还请了清洁工每周过来打扫,以及每天晚上中国保姆来做一顿晚饭。

  巧的是,虞姿刚挂断电话,岳沛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问他周日中午是否有空,想一起吃个饭。

  岳嘉明犹豫了下,刚想问是去他家还是外面,岳沛就补了句:“在外面。”

  岳嘉明便回:“好,有空的。”

  岳沛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娶了英国太太,子女三人,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岳嘉明刚来的时候出于礼貌去拜访过一次,而后再没去过。

  没有人对他不好,他只是天生就不喜欢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