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行琛的突兀现身,裴郁没有丝毫惊讶。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此刻暴毙身亡,埋进土里,刻碑种树,沈行琛还是会盘着腿,坐在他的坟头上,敲敲墓碑,笑嘻嘻地问上一句——小裴哥哥,你在家吗。
裴郁倚在墙边,甚至懒得抬眼看他:
“我在等,符合要求的尸体。”
“我就是你要等的尸体。”沈行琛语音含笑,靠他越来越近,他鼻端已经能闻到那种熟悉的,淡淡香水味道,“什么要求,你快说,是穿制服表演窒息死,还是浇上水表演溺死,还是……不穿衣服那种,欲仙%欲死?”
暧昧意味明显的上扬尾音,让裴郁不由抬眸,凉凉瞥他一眼:
“表演碎尸。”
话音未落,他发现今晚的沈行琛,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眉眼还是那双眉眼,黑曜石色瞳仁熠熠闪光,只是……
他又仔细望了望沈行琛。
眼睑周围扫了一层晚霞颜色,深棕色眼线斜飞,微微上挑,衬得双眼越发秾丽,原本的浅玫瑰色薄唇,染上深浅层次,妖艳的红,勾勒出诱人形状。
配合唇边大有深意的微笑,沈行琛整个人少了几分清爽少年气,倒多了一些撩人的妩媚感。
那双红唇轻启,一开一合:
“那……我要小裴哥哥亲手来碎,别人,我可不同意。”
裴郁从怔然中缓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瞅他:
“你化了妆?”
“漂亮吗?”沈行琛做作地抚了抚脸颊,特意凑得更近,好让他看清楚。
裴郁双唇抿成一条线,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沈行琛这个描眉画眼的形象,确实很漂亮。
但是……他还是更想看到对方未加修饰的少年模样。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素面朝天的沈行琛,已经足够好看。
这样想着,他便沉默下来,一语不发。
谁知,沈行琛倒是眨着眼睛,认真地问:
“我和你大学交的那个女朋友比,谁更漂亮?”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鬼问题。
裴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双黑眸里流动的情绪,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甚至比提到江天晓案的时候,还要虔诚。
就好像,这是个至关重要的事情,非得弄清楚不可。
活人的想法都很奇怪,眼前这个活人的想法,尤其奇怪。
要不是知道对方接近自己,是为了打探师父严朗的藏身之处,他简直要怀疑,沈行琛是在吃醋。
演戏还真是演全套,也不嫌麻烦。
他心底轻嗤一声,撂下一句:
“以后别化,不好看。”
“是吗,不好看吗?”沈行琛非常在意似地,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没了笑意,还伸手摸了摸脸,“我照镜子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看的呢。”
裴郁抱起手臂,眸光闪了闪,故意道:
“丑死了。”
沈行琛失望地撇撇唇角,眉梢眼角尽是沮丧:
“好吧,那就听小裴哥哥的,以后不化了。”
说完,还不无幽怨地,朝他递来个媚态十足的眼风,尽显魅惑。
裴郁避开那双过于热烈的视线,微微昂首,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高冷一些,听上去不是那么有求于人:
“有兴趣,扮演一下尸体吗?”
听到他这话,沈行琛的沮丧似乎缓和了不少,眸中的火光瞬间被点亮,唇边绽开一抹明媚的微笑,使他看上去,更像一枝夜开的玫瑰:
“我说过的,唯你是从,死生不计。小裴哥哥想让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想让我死多久,我就,死多久。”
说这话时,沈行琛又向他凑近一步。这种与活人距离过近带来的危机感,迫使裴郁将目光转移到对方脸上,被动地打量那双星光流转的黑眸。
墨色眼眸里,闪烁着裴郁所熟悉的那种,濒临疯狂的光芒,比火焰更沸腾,比黑洞更绝望。
炽热与冰封,两种相悖属性,相当矛盾却无比契合地,融合其中。月色迷蒙,落在他眼角玄色的波浪上,像冥河水面昭昭的雾气,横冲直撞。
如同被触及到某个开关一样,裴郁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现在,他不承认也得被迫承认,在左右自己情绪这一方面,这个叫沈行琛的活人,已经初战告捷。
他需要再调动一些意志力,来对抗自己眼中,快要掩饰不住的,可称之为兴味的神色。
是的,这个活人,实实在在,真真正正,让他产生了一些兴趣。
不再排斥,想要窥探,甚至,前所未有地萌生了一分期待。
这一发现让他感到惶恐,不安,不知不觉间,连呼吸也加重。
那是他从未设想过会踏足的领域——对活人有兴趣的世界。
那个世界愚昧,贪婪,令人生厌,丑恶比美好多,卑劣比高尚多。
高风亮节的,一生受难,寡廉鲜耻的,一步登天。
这样黑白颠倒,薄情寡义的世界,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进不可。
但是。
沈行琛在里面。
不仅在里面,还向他拼命招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小裴哥哥,我为你,死生不计。
他不相信这些无需成本的,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的,骗人鬼话。
可他居然有点想听。
至少,在这些字眼裹挟着淡淡香水芬芳,铺天盖地朝他眼耳鼻口奔袭而来时,他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世上还有人,不在乎他的怪异,他的孤僻,他的离群索居,他的向死而生。
不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特殊对待,保持一定距离,关注思想变动的异类。
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被活人抛弃的那一类。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沈行琛潜入自己家标本室那天夜里,与那副人体骨架并肩而坐,温柔调情的画面。
夜风微凉,月光半明半暗,披在相伴而坐的两人身上,如同前生造定,阴阳和合。
定睛看去,那副骨架的头颅漂亮,骨相精致,正是沈行琛无疑。
而旁边坐的那人,赫然却是他自己。
一股从地底生出的凉意,顺着双腿,向上蔓延,侵入他四肢百骸,每一个关窍,每一个细胞,在初夏温和的晚风里,硬生生让他打了几个冷战。
躯体的抖索扯回了他游荡的魂灵,裴郁骤然回过神来,呼吸一窒,深深凝望着面前的沈行琛。
对方同样回望着他,幽深眼眸里,荡漾着一种纯真的撩拨。
裴郁用力握了握手指,掌心渗出一点潮湿的薄汗。
良久,他放开手,看着那双黑眸。
“跟我走。”
裴郁说。
语气里,冰雪消融,玫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