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气压格外低沉,有种风雨欲来之势。

  叶博轩沉眸,一页页翻阅文件, 脸色越来越难看。

  翻完最后一页, 他忽然将所有文件尽数摔在桌上,用力按住,咬牙:“谢韵明?”

  陈江见他面上乌云密布, 神情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内心轻叹,但还是谨慎汇报:“博海保洁明面上的老板是孙鹏鸿, 但他只是个高级打工人,什么都不知道。孙鹏鸿背后还有老板,这个老板通过几个壳子公司周转,间接从谢家拿过资金。

  “姚斌当初能进博海保洁, 就是这个背后老板的手笔。此外还查到万春海在国外还有家人,在他和姚斌设计绑架小少爷前后,他家人在海外的资金账户收到两笔来源不明的巨额款项。

  “先生, 我怀疑当初指使绑架小少爷的人,就是博海保洁背后的老板,这个老板跟谢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甚至……可能就是谢韵明的人。另外——”

  说到这,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还查到, 当年夫人出事后, 也就是小少爷出车祸那天, 有人开车一直跟随夫人的车,但当时车上坐的是小少爷。后来小少爷出事, 博海保洁给那人一笔钱,让他出国了。这笔钱没记在公司账上,是一个退休老员工意外发现,回忆时说的。

  “那个出国的人,在国外很快挥霍完钱,过得有些潦倒。但两年前他找到谢韵明,后来进了谢氏集团工作,直到一年前去非洲出差,染上疟疾死了。”

  这人没什么本事,却能见谢韵明一面,就让谢韵明给他安排到谢氏集团工作,个中意味,耐人寻味。

  这也是陈江断定博海保洁跟谢韵明有关系的原因,虽没有直接证据,但通过这些线索,明眼人都能推断出。

  当然,也不排除谢韵明是在做慈善这种可能。

  但这么巧,他做慈善的对象,都有过害林雪、叶容栩的嫌疑?

  虽然当年小少爷不是那个人撞的,但谁知道会不会是安排了两个人,那人只是暗中跟随,观察情况?

  尤其这人出国后,还死得那么巧合。

  陈江能想到的,叶博轩自然也能想到,甚至他心中已经断定幕后黑手就是谢韵明。

  难怪,当年谢家举家搬到国外前,谢韵明的父母特意到林雪的葬礼上悼念,并深深向叶家人鞠躬道歉。

  那时叶博轩沉浸在儿子出事和失去妻子的极度痛苦中,并未深想他们的歉意从何来,只以为是为叶家出事时,谢家没帮上忙感到抱歉。

  现在想来,显然谢家老两口知道他们儿子干了什么。

  还有前几天,秦朝焰的异常表现……

  他就说,只是谢韵明打电话来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秦朝焰怎么反应那么大,甚至跪下请求……想来也是事先知道什么。

  叶博轩闭了闭眼,攥着纸页的手格外用力,周身一阵发寒。

  他万万没想到,真正蛰伏在暗处,伺机对叶容栩动手的人,竟然是谢韵明。

  呵,怎么会想得到?叶家和谢家的关系虽没有跟秦家那么好,但也不算差,至少比普通交情要好上许多。

  他的妻子和谢韵明的妹妹是很早就认识的闺蜜,而他和谢韵明,虽算不上挚友,但在谢家出国前,也是平素能说得上话,时常聚在一起吃饭,交情还算不错的朋友。

  之后对方出国,虽不怎么再联系,但也没交恶。

  他怎么能想到,会是这个人在背后伤害他的家人?

  当年那场车祸是谢韵明策划的?他的目标是谁?林雪,还是栩栩?

  还有去年那次绑架……

  “博海保洁的幕后老板控制住了吗?”叶博轩忽然问。

  “控制住了。”陈江点头,并歉意道:“事先没料到他可能跟谢家有关系,直接报警抓的人。”

  如果博海保洁的幕后老板真是谢韵明的人,自己的人被抓,谢韵明肯定知道风声。就算现在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也会知道。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就直接问吧。

  叶博轩坐在桌后的座椅上,目光沉沉想。

  但谢韵明此刻在飞机上,电话并未打通。

  叶博轩将手机扔回桌面。

  “你先出去吧。”他哑声对陈江说,然后转头,望向桌上妻子的照片。

  陈江深深鞠躬,退出书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博轩一直一个人僵坐在书房,如同雕塑。

  终于,等到飞机降落的时间,他再次拨电话。

  这次接通了。

  “谢韵明,去年栩栩被绑架,是不是你策划的?”他开门见山,直接质问。

  谢韵明拄着拐走出通道,闻言脚步一顿,语气平淡:“你查到什么了?”

  身后,一直冷脸的秦朝焰脚步微顿,抬头看向他背影。

  “你承认了?”叶博轩开口。

  “不,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可能是防他录音,谢韵明否认。

  叶博轩清楚,真做过那些事,出了国,就不可能再轻易回来。

  今天打这个电话,目的就是想问清楚。

  “当年栩栩的车祸,也是你策划?”他声音冷寒。

  谢韵明余光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秦朝焰,没有否认,而是道:“我说是或不是,你都未必真信。我们这样的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所以,何不自己查呢?”

  说完,他直接挂断电话。

  这话听在叶博轩耳中,与默认无疑。

  就算当年的车祸尚不能确定,但从谢韵明刚接到电话时的语气,基本能断定,绑架案与他有关。

  叶博轩又想起去年那次惊险的解救,如果不是陈江和秦朝焰赶到及时,如果不是姚斌和万春海技术太差,制作的土炸丨弹没成功引爆,结果会怎么样?

  栩栩现在是不是已经……

  叶博轩后怕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血丝。

  他不知道谢韵明跟他或跟叶家有什么仇恨,竟三番两次害栩栩。他不能让栩栩再被这种危险威胁,更不能……让栩栩跟一个要害他的人的外甥在一起。

  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孩子。

  叶博轩怔怔望着桌上妻子的照片,照片中的人一身红衣,笑靥如花,静静注视他。

  拍下这张照片时,妻子正是二十出头,最美好的年纪,现在却沉眠在冰冷的墓中。

  叶博轩闭了闭眼,再次拨通电话。

  “喂,秦朝焰?”

  “你和栩栩,还是分手吧。”

  “就当你们有缘无分。”

  挂断电话,他眼底一片冷沉。

  谢韵明,他不会放过对方!

  *

  机场外,秦朝焰在谢韵明挂断那通电话时,心中就隐隐不安。

  他没听见谢韵明是在跟谁通电话,但隐约猜出几分。

  从机场通道走到外面,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心一直不安地跳动,直到接到叶博轩的电话,彻底沉入谷底。

  “你和栩栩还是分手吧”“就当你们有缘无分”……

  听到这些字眼,他脸色瞬间煞白,开口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堵住。

  “伯父……”

  他用尽力气,说出两个字音,可手机那边已经挂断。

  他怔怔站在原地,灵魂仿佛忽然不是自己的。四周人潮来来往往,他站在中间,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整个世界似乎都失语了,四周空荡荡,只剩他一人。

  谢韵明一行人转头看他,他也丝毫没注意到。

  直到十几秒后,他灵魂才像被拉回身体,瞬间,嘈杂声涌入耳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忽然出现,每个人都面色陌生,带着疏离。

  又过两秒,他才终于彻底回神,心脏密密麻麻地疼,像被什么啃噬。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拼命跑回机场。

  谢韵明面色一凛,对保镖道:“拦住他。”

  *

  叶容栩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朝焰之前说下飞机就给他打电话,但现在飞机都抵达半个小时了,却没接到电话。

  关键是他发消息,对方也不回。

  还说到那边后,会经常给他打电话,这才第一天,就食言了?

  叶容栩有点不高兴,但考虑到对方可能是刚下飞机,有点累,要先休息,他又在心里自我安慰:还是勉强原谅你吧,等明天再说。

  到时他一定假装生气,吓一吓对方。

  叶容栩坏心眼地想。

  然而第二天,他依旧没接到秦朝焰的电话,甚至短信也没有。他主动打过去,对面竟然不接。

  叶容栩早上还很生气,到中午,渐渐变成担心,甚至上网搜有没有飞机出事的新闻。

  叶博轩见他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眼睛像黏在了手机上,终于不忍再瞒。

  他走过去,坐在对方身旁的沙发上,轻声问:“栩栩在等秦朝焰的消息?”

  叶容栩倏地收起手机,做贼似的,心虚否认:“没呢。”

  顿了顿,又泄气,闷闷说:“秦朝焰说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但从昨晚到现在,不仅电话没打,短信也不回。”

  说完又担心问:“爸爸,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叶博轩愣住,显然也没想到,秦朝焰接了他那通电话后,就没再联系叶容栩。

  直觉告诉他,应该有原因,但……这终归是他们谢家人的事。

  叶博轩狠狠心,对叶容栩道:“栩栩,你忘记秦朝焰吧。”

  他可以不迁怒秦朝焰,但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继续和他在一起。他那个舅舅是个疯子,物理意义上的神经病,上次对方打电话来让他放秦朝焰回谢家时,意思就已经很明显。

  继续让两人在一起,谁知道谢韵明会做出什么?

  叶博轩倒不是怕谢韵明,他只是不愿让叶容栩随时可能处在危险中。

  叶容栩听了他的话却愣住,半晌后,眨了眨眼:“爸爸,你在开玩笑吗?”

  然后拿出手机看一眼,又说:“现在都七月了,不是四月一。”

  叶博轩内心歉疚,但还是狠心继续道:“栩栩,你跟秦朝焰不合适,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顿了顿,他又咬牙将陈江查到的事一一说出。

  他本不愿将这些阴暗的事告诉儿子,可不说的话,栩栩只会更伤心难过,且不明缘由,无法释怀。

  说出来,虽然也会痛苦,但总归能过去。

  叶容栩听到一半,整个人便僵住,后来更只有眼泪往下流。

  他像是水做的,泪水停不下来,很快眼睛就红了,人却依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渐渐,他呼吸忽然急促,脸上浮现缺氧的红。

  叶博轩察觉不对,忙捏紧他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拿药剂对准。

  吸入药后,叶容栩终于缓过来,大口大口喘息,单薄的胸膛不断起伏。

  叶博轩心疼地轻抚他胸口,忽然有些后悔直接告诉他。

  叶容栩缓过来后,就紧紧抓住他的手,眼中水雾朦胧:“爸爸,是不是弄错了?”

  他带着最后的期冀问,在对上叶博轩心疼的眼神时,心终于彻底坠落。

  他忽然想起住院那几天,秦朝焰趴在他病床前哭,还有分别前一晚,对方复杂的眼神——眼底深藏的,除了不舍,分明还有痛楚。

  他竟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所以都是真的吗?秦朝焰是不是也早就知道?

  叶容栩眼泪忍不住又落下,声音哽咽:“可是,这些跟秦朝焰没有关系……”

  谢韵明做那些时,秦朝焰根本不认识他,怎么能怪秦朝焰?

  可刚这么想,他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心中一阵羞愧。

  那天是他坐母亲的车,如果谢韵明针对的是经常坐那辆车的人,真正目标很可能是他母亲。

  他怎么能无视母亲险些受到的伤害,而这么想?

  可、可秦朝焰确实是无辜的啊。

  叶容栩心中一片惶然迷茫,忽然紧紧抱住父亲,哽咽:“爸爸,我该怎么办?”

  叶博轩心疼地搂紧他单薄颤抖的身体,哑声缓缓道:“栩栩,明天就跟爸爸一起出国吧,先去治病,你爷爷奶奶也一起去。

  “等你身体好了,能走路后,就可以去爬山,滑雪,去很多你以前想去却不能去的地方,见识很多没见过的景色。等你见过高山河流,雪原林海,旷野戈壁,就会明白,人生有很多事可以经历,爱情只是其中一种,可以有,但不是必须,你会……慢慢放下的。”

  叶容栩趴在他怀里,眼泪浸透他的衣服,许久,闷声问:“所以,你也放下妈妈了吗?”

  叶博轩一僵,面上露出苦涩。

  叶容栩很快也后悔,从他怀里起身,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叶博轩目光纵容,抚了抚他的头,轻叹:“爸爸……也还没放下,但现在更放不下你。”

  叶容栩明白父亲的顾虑,最终点点头,哭得有些哑的声音说:“我知道了,爸爸,我明天……跟你一起出国。”

  叶博轩微松一口气,将他抱到轮椅上,推进电梯,说:“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叶容栩“嗯”一声点头,带着鼻音。

  到了卧室,叶博轩帮他擦干净脸,又抱到床上,才轻轻退出房间。

  房间内的窗帘被拉上,光线昏暗。

  只剩一个人时,叶容栩没忍住,又蜷成虾米,轻轻抽泣。

  他终究还是想知道秦朝焰的态度,抱着手机一条一条又给对方发消息——

  【秦朝焰,你能看到消息吗?】

  【爸爸跟我说了你舅舅的事。】

  【你是不是不敢理我,才不回消息?】

  【你能不能回一条?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

  手机那端仍没有消息,叶容栩水雾朦胧的眼睛渐渐失望。

  直到他哭得睡着,手机终于亮了一下,弹出消息——

  【栩栩,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叶容栩醒来才看到这条消息,天色昏暗,他忽然有种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感觉。

  呼吸一阵急促,他摸索着从枕边拿过药瓶,吸了两口,才使自己渐渐平静。

  可心却空洞洞地疼着,明明车祸时,被戳了一个小孔的位置是肺。

  他摸摸心口,呢喃:“疼错了,不应该是这里。”

  然后尝试回消息,却发现已经被拉黑。

  眼眶忽然酸涩,可能睡着之前哭太多了,并没流出泪。

  在床上静静坐许久,他忽然摔了手机,声音哽咽:“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可这并不可能,之前刚答应在一起时想的“只是谈一次恋爱,不喜欢了就分”那些话,都是假的,他根本做不到。

  人不是机器,感情不能说给就给,说收回,就能立刻收回。

  他其实也猜秦朝焰肯定有原因,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不得不这么做,但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叶容栩忽然又想哭,这次是气的。

  他直接下楼,让管家帮自己收拾东西,立刻马上,他也要出国。

  管家到他卧室,没一会儿又下楼,斟酌问:“小少爷,你卧室那两条锦鲤怎么处理?小栩……咳,我是说那条红白锦鲤,已经产卵了。”

  叶容栩:“……”

  “扔了。”他忽然恼怒。

  锦鲤们的另一个爸都不管了,他为什么还要管?

  这么想着,他又一阵酸涩难过。

  然而等管家抱着鱼缸下楼,他抿了抿唇,又别扭改口:“还是好好养着吧,不是刚买一个大鱼缸吗?”

  第二天,一架前往M国的飞机在晚点半小时后,终于起飞。

  机翼划过长空时,另一架来自E国的飞机在江城国际机场缓缓降落。

  叶容栩心中忽然再次沉闷起来,透过飞机窄小的窗口,他轻轻向下俯瞰。

  高楼大厦,山水农田,一切都那么渺小。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清瘦身影,匆匆走下楼梯,穿过通道,穿过汹涌的人潮,一路奔跑。

  *

  秦朝焰赶到叶家别墅时,累得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耳膜胀痛。

  他嗓子干得冒烟,努力咽了几口唾沫,才艰难问出:“栩栩呢?”

  管家见他忽然出现,愣得半晌没说出话,直到秦朝焰又问一遍:“栩栩呢。”

  他才终于回神,忙道:“小少爷和先生、老爷老夫人一起去M国了,飞机……”

  他看一眼时间,惋惜道:“一个小时前刚起飞。”

  秦朝焰忽然一阵晕眩,耳边似乎传来管家焦急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