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和鞋子都很合适, 码数正好，阮溪换完以后，对着镜子照了照, 发现挺好看的。
季秦的眼光很好。
回到座位, 季秦也已经把湿衣服换掉了，他随意地靠着沙发，手里拿着自己做到一半的试卷看, 阮溪沉吟一会儿, 轻声问：“你下午怎么没回来考试？”
“有点事。”季秦没有解释。
“哦。”阮溪瘪瘪嘴。
外面的雨还是很大，淅沥沥地下, 或许是到了下班时间, 路上的行人并不少，只是都来去匆匆, 走得很快。
安静片刻，阮溪抿了抿唇，又问：“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看见了吗？”
季秦这次有解释, “关机了，抱歉。”
他把手机拿出来，递给阮溪。
确实开不起来。
阮溪心里最后一点点小郁闷也消失了, 她看着季秦，“你有好好跟你堂姐聊吗？”
季秦放下试卷, 笑了下，笑里有份自嘲，“其实，我们本来也吵不起来，在她眼里, 我就是幼稚不懂事的小孩。”
“你中午不就看见了，她一直笑眯眯的。”
阮溪把卷子拿回来，小声说：“你确实挺幼稚的。”
季秦看她，“嗯？”
阮溪低着头，右手一下下捏着左手指头，心里在紧张，“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明白你自暴自弃的原因，可是不管有什么遭遇，人都应该向好的。
你的人生是自己的，未来如果过得不好，也是自己不好，影响不到别人。”
“你自我放逐，只有在意你的人会替你难过。”
“你有没有看过小说，就是爽文模式那种，主角前期被反派各种伤害、欺负，但主角一直自立自强没有放弃，最后越来越好，站得比反派高，比反派优秀。反派很气，可拿主角没办法，不是很爽吗？”
“所以，”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所以不管你是因为什么人、什么原因，你都应该活得更好变得更优秀，这样才能打脸他们，让他们不开心。”
沉默。
季秦没说话。
冲动地说完，阮溪却不敢看季秦，她怕看到季秦生气。
可她确实很想说，她觉得季秦不应该这样，人生是自己的，哪怕要对抗的人是最为亲密的父母，也不该用自暴自弃的办法。
伤害自己和自我放弃，就是最幼稚的。
等了又等。
季秦都没有反应。
阮溪心里有点忐忑，她悄悄抬起头，小心地看了眼季秦，发现季秦没有生气，他只是坐在那里，一手托着腮，黑沉的眼睛望着窗外，侧脸很安静。
“季秦。”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季秦“嗯”了一声，他把头转回来，迎着阮溪的目光，表情平静，“你确实变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被人堵在小巷子里，一直在哭。”
“后来，我又看见你被欺负好几次，总是胆小不敢反抗，但现在，你变得自信、阳光，变得很优秀。
你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这样很好。”
他口吻很淡，忽然问：“对你来说，努力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阮溪有点怔愣，思索后回答：“一开始，是我不想再被欺负了，后来，是因为我发现，我要变成更好，更优秀的人，就要读书。”
抬手，季秦向老板要了杯咖啡，他没有加糖和奶，勺子轻轻在咖啡里搅动，又问：“你以后想考什么学校？”
阮溪对自己的目标很清晰：“北大。”
季秦的手顿了下，“专业呢？”
“数学，”阮溪说，“我喜欢数学。”
“数学啊。”
真巧。
季秦垂着眼，盯着面前的那杯咖啡，纯黑的黑咖啡散发出略带苦涩的味道。
见季秦又不说话，阮溪心情也低落下来。
季秦虽然没有生气，可他好像有些难过。
张了张嘴，阮溪刚准备说话，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阮爸爸。
她接起电话。
“爸爸。”
“嗯，还没走，雨太大了，我跟同学坐在咖啡厅里，想等雨小一点再回去。”
“好，我等你过来。”
……
说了几分钟，阮溪挂断电话，然后发现季秦正盯着她。
“你跟你爸爸妈妈的关系真好。”季秦说。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望向季秦，阮溪突然捕捉到他眸底还未完全消散的羡慕，又想起这半个月，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季秦的家人，想到可能，她一颗心往下沉。
有些无措，阮溪舔了舔唇瓣，声音很轻，“季秦，你的父母……”
“他们好好的。”季秦先一步终结了她的猜测。
可是如果好好的，那为什么能一连半个月，都没来见季秦一次？
仿佛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季秦开口，“他们很忙。”
忙到没空见孩子吗？
整整半个月，不是一天。
尽管季秦已经努力想要伪装的平静，可他搭在桌上忍不住蜷起的手指，还是暴露了真实的情绪。
“对不起。”阮溪注意到，心里沉甸甸的，闷得难受。
季秦轻缓地摇了摇头。
过了几秒钟，阮溪又说：“但是，自暴自弃还是不对的。”
季秦愣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弯起一点浅笑，“你真是。”
他该说什么好。
阮溪看着他，“或许你会觉得，你的出身很好，起点很高，即便现在不读书，将来也不会过得不好。
可其实不是，未来是不确定的，你并不知道未来你会发生什么，有一天，你会不会因为学历不高被想要的工作、喜欢的人拒绝，特别想要一份学历。”
阮溪很认真，语调虽然软软的，却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季秦，读书不是给别人读的，是给自己读，知识不会背叛你，哪怕现在对你来说没有用，但将来终有一天，会成为你最宝贵的财富。”
季秦往后陷进沙发里，视线凝着桌上那杯一口都没动过的咖啡，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他开口：“阮溪，你知道我高一去过多少次办公室吗？”
阮溪歪了脑袋，头顶悬着几个大大的问号。
话题怎么又跳了？
“基本一周三四次，”季秦说，“那个时候，教导主任和老师们都还没放弃我，他们对我劝学，跟你说的话一样。”
阮溪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如果这些话有用，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知道啊，”阮溪眼睛亮亮的，没有丝毫气馁和妥协，“我会一遍遍地跟你说，假如有一天，你听进去了，那就足够了。”
她本来也不期待，季秦光听她说几句话就能改变。
她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并且告诉他，应该为了自己努力，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该为之堵上自己的未来。
他们才17岁。
未来还有好长好长。
话题到这里被打断，因为阮爸爸到了。
阮溪收拾好书包，邀请季秦一起走。
季秦没有拒绝，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小，他身上的现金刚才买衣服和鞋子都用掉了，手机又没办法开机，不走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走出咖啡厅之前，阮溪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特地回来等我的吗？”
季秦没否认，“嗯。”
阮爸爸认识季秦，知道他是住在隔壁，曾经帮助过阮溪的男生，对他的印象不错，见他上车，友好地对他笑了下。
“衣服湿了吗？”阮爸爸关心阮溪，“后面有毯子，赶紧拿它盖住自己，不要着凉了。”
阮溪抱着书包，“季秦买了衣服，我们都把湿衣服换掉了。”
阮爸爸听完，望向季秦的眼神满是诧异。
“谢谢，”阮爸爸拿出钱包，“花了多少钱？我拿给你。”
对上阮爸爸的目光，季秦报了个数字。
阮爸爸这才又笑了，他把钱还给季秦。
不过这比钱，等季秦回到家，手机插上电开机以后，又用微信转回给了阮溪。
阮溪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听到微信提示声传来，她伸手从床头柜拿起手机，见季秦把钱又转回来，茫然不解。
[阮溪]：你怎么把钱转回来了呀？
[季秦]：收下。
[阮溪]：是你的钱呀，你帮我买的衣服和鞋子。
[季秦]：衣服和鞋子送给你，不要钱。
阮溪拧了拧眉，她停下擦头发的手，两手一起打字。
[阮溪]：我不能收。
[季秦]：那你就当早餐钱吧。
[季秦]：不收下，你就不用帮我带早餐了，早上也不要叫我。
阮溪撅起嘴巴，重重敲手机键盘：[你这是威胁！]
[季秦]：所以你收下。
[阮溪]：……
最近季秦没迟到，老师和同学对他的态度都有了些许转变，她不能半途而废，阮溪闷闷地点了接收。
闷了会儿，她又啪啪啪打字。
[阮溪]：你后面两天会好好考试，对吗？
[季秦]：……你真的好坚持。
[阮溪]：当然呀，我很早就告诉你啦，我希望你好。
这条发过去，季秦过了好久才回。
[季秦]：你来帮我补课吗？
季秦还是第一次主动想要学习，阮溪开心地跳下床，在柔软的地毯上蹦了半天。
担心他又改主意，她停下来，打字超快：[吃完饭我就过去，说好的，你不可以反悔，不然是小狗，要汪的！]
吃过晚饭，阮溪帮着阮爸爸把碗筷收到厨房，就出来找阮妈妈，“妈妈，我可以去季秦家跟他一起复习吗？”
阮妈妈从笔记本界面抬头，温声说：“去吧，不要太晚回来。”
“对了，冰箱里有我下午做的纸杯蛋糕，你带点过去给季秦吃。”
阮溪点点头，飞快跑回房间，拿了明天考试科目的复习资料和课本，想想又带上纸张和笔，然后从冰箱里拿了纸杯蛋糕，脚步轻快出了门。
阮爸爸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只听见“砰”的关门声。
“？”阮爸爸问，“囡囡走了？”
阮妈妈点头。
阮爸爸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又给阮妈妈倒了杯水，端着水走到阮妈妈身边坐下，“大晚上的，让囡囡去一个男孩子家里会不会不太好？那个男孩家里好像就他一个人住。”
阮妈妈接过水喝了一口，“季秦这孩子挺好的，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帮楼上的林老太扛米，今天上午遇到林老太，她跟我说了不少季秦的事，一个劲儿说季秦很好。
林老太你见过，也知道她脾气有多倔，嘴有多毒，能让她对季秦赞不绝口，季秦人品肯定不会差的。”
拍了怕阮爸爸肩膀，她说：“季秦不会伤害囡囡的，你要是不放心，我让囡囡带季秦来我们家复习也行。”
听完阮妈妈的话，阮爸爸放心一些，但坐了会儿，又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他开门出去，没多久又返回来。
担忧的神色彻底不见。
阮妈妈问：“怎么了？”
“他只关了最外面的门，里面那扇没关，囡囡跟他坐在客厅，站在门外一眼就能看见，”阮爸爸评价，“还行。”
阮妈妈笑，“好了，来帮我一下，这句话我怎么翻译都觉得不太对，你来看看。”
阮爸爸拿起眼镜戴上，走过去跟阮妈妈一起看屏幕。
—
阮溪觉得季秦很聪明。
几个知识点，她每个都只给他讲了一遍，他就记住了，给他例题和相似的题型做，也能做得出来。
改完最后一道题，看着几乎全对的习题册，阮溪眨了好几下眼睛，问出自己的猜测，“季秦，你是在假装学渣吗？”
季秦挑起一边眉毛，“我很高兴你夸我聪明。”
阮溪突然发现季秦其实也有点小自恋。
“继续吧。”阮溪把课本往后翻。
他们时间很紧张的，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小时。
季秦基础太薄弱，或者应该说根本没基础，就算她已经把考题的范围缩小再缩小，只剩下十几个知识点，但对于他来说，要完全消化也是很难的。
不能浪费一点时间。
阮溪又讲了两个知识点，然后找到对应的例题给季秦做，季秦很听话，没有意见，接过题就做。
阮溪很满意。
时间就在他们一个讲课，一个听课里过去，等回过神，已经快要十一点，外面的雨终于停了，夜晚寂静。
阮溪看了眼时间，有点惊到，“居然这么晚了！”
季秦伸了个懒腰，“你要回去了吗？”
阮溪点了下头，她收拾好桌上堆得乱糟糟的稿纸和复习资料，把刚才她给季秦整理的题型交给他，“这些你再看看，把它们深深记在大脑里。”
“好。”
把阮溪送到门口，季秦说：“晚安。”
阮溪弯着眼睛，一手抱着复习资料和课本，另一只手抬起来挥了挥，“明天见，晚安！”
目送阮溪进了家门，季秦才把门关上。
少了阮溪，屋里又变回冷冷清清，仿佛一间没有人气的样板房。
静静站在玄关，季秦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子，温暖一点点离开，冷意重新爬回身体，他原本软和下来的眉眼恢复冰冷。
他去冰箱拿了瓶果啤，走到阳台。
阳台风很大，他开了窗户，缩在懒人沙发里，单手打开拉环，微微仰头喝，吞咽的时候，喉结微动。
季秦喝着酒，脑海里一遍遍播放阮溪在咖啡厅说的那番话。
幼稚吗？
或许吧。
他曾经努力学习，成绩次次第一，可每次他拿着成绩单回家，期待父母夸夸他时，希望总是落空。
他们总是很忙很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分给他一点点的时间都没有。
诺大的房子，永远只有他自己。
他渐渐发现，做乖孩子根本没有用，他们不会停下来看他。
他们甚至不会帮他开一次家长会。
一次都没有。
那就叛逆吧。
于是他开始打架，迟到、旷课，上课再不听课，成绩一落千丈。
他以为，他们总会骂他的，会察觉到他的抗议的情绪。
然而没有。
他们直接把他丢到了U市，跟爷爷奶奶住。
因为他们忙，老师总给他们打电话，影响到了他们工作。
但他还是有期待的。
直到今天以前，他仍然还是期待的。
哈，哈哈哈。
季秦低低笑起来。
结果他的所有尝试，根本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