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 年关近了。

  剧组突然接一道通知,岛屿要进行旅游开发,政府接管,限剧组年前完工。

  这通知来得突然, 文件确凿, 全部人都乱了套。

  方绍平亲自联系负责人, 套近乎的手段一套套用, 对方最后也耐不住磨, 悄悄说领导去年政绩太差, 唯有靠这岛赶紧做点成绩才不会出事儿,实在没法通融,不过如果不是剧组来取景,他们也不会发现这岛的价值, 所以能宽限一周。

  影视圈在政界终究没有太大话语权, 再加上方绍平并未在协会任职,身上没什么职务名头,一周的宽限已是来之不易。

  无法, 方绍平重排拍摄计划, 把原来一个月的内容挤进15天。

  团队几乎变成24小时连轴转, 人人都累得够呛, 许琢云每天有三四小时能用来休息, 休息时看见和他演过几次对手戏的几个本地小朋友蔫蔫地躺在小床上,像一排小虾。

  许琢云把边野给他的糖分给他们吃, 小朋友高兴了一些, 说谢谢哥哥, 他就捏捏小男孩的脸。

  赶工第七天, 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有大到暴雨, 伴随八级风。

  许琢云有场雨中走向大海自杀的戏,方绍平追求写实,一直在等合适的天气和海况,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合适的天气,这场戏紧锣密鼓开始。

  戏份不在剧组常取景的主岛,在环境更原生态的副岛。

  两岛相隔百米,木质吊桥相连。

  开拍那日,许琢云和十几个工作人员一起从吊桥上过去,天色阴云笼罩,狂风掀动海面,浪涛翻涌,许琢云脚下的吊桥不停左摇右晃,颠簸如同海上小舟。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不过又等十几分钟,暴雨来袭,一切就绪。

  许琢云换好衣服,走进暴雨中。

  他本以为不会太冷,但瞬间就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了个透心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风声很大,导演和场务的声音用了扩音也听不太清,眼前雾气水汽遮蔽视线,许琢云眯着眼才勉强看清指示灯的光,艰难地光脚走,粗粝的石头和断裂的贝壳磨得他脚底生疼。

  海边,不远处上的摄影机亮起灯。

  许琢云深呼吸几次,下了海。

  海面下淤泥深软,许琢云腰上绑着安全绳,每迈一步要使出十成力气,狂风骤雨中艰难保持着平衡。

  似乎是为了配合,action之后,风雨和浪更凶更猛。

  许琢云很难睁开眼,但小冉此时的心境是必须靠眼神的绝望体现,所以他拼命睁着眼,雨水灌进去,酸得直流泪。

  水越来越深,纵使有尼龙绳拉着,等到浪卷过来,许琢云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晃动的海水如同一只大手般轻易将他抛来抛去,他心里害怕,却不能表现出来。

  小冉此刻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并不愿意就这样死去,仓皇地挣扎,满心惊惧。

  海水灌进口鼻,他断续呼救。

  虚弱的嘶吼被雨无情磨碎,他即将被浪潮带入深海时,雾蒙的海面上亮起一束光,一阵穿透力极强的轰鸣由远及近,风雨交加中,陈生骑着海上摩托将他救出。

  这条从晚上六点拍到了十点,将尽四个小时。

  终于结束时,许琢云已经快晕倒,林鸿扶着他进了遮雨棚,助理给许琢云披上毛毯,他脸色和嘴唇一并苍白,擦过的头发依然往下滴水,捧着热水的手臂在抖。

  许琢云一口水都没喝,眉毛微微拧着,站在监视器旁回看,等待方绍平宣判结果。

  “过了,”方绍平取下眼镜,把自己的姜茶给许琢云,“表现很好,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别生病了。”

  许琢云松了口气。

  这场雨来得不容易,主岛还有几场重要级稍次的大雨镜头,雨还未停,方绍平要赶回去亲自监工。

  许琢云暂时休工,方绍平看他状态不太好,让他在这边休息,等雨停了再动身。

  走前,方绍平问许琢云需不需要多留些人照顾他,许琢云连忙摇头。

  林鸿却能看出许琢云在硬撑。

  他知道他前段时间被工作人员质疑,明白他现在是不想让剧组的工作人员说他吃不了苦,便说自己也不太舒服,和许琢云一同留下了。

  副岛上的时候居住区不如主岛好,但是基本设施都有,可以暂住。

  许琢云头晕,步子发虚,林鸿把他扶到房间,自己还没顾得上冲个澡,先照顾许琢云:“你把姜茶喝了,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许琢云仰头灌下辛辣的热茶,但他拍戏时已经不知喝了多少口冷而咸的海水,茶水下肚后立即一阵反胃。

  他冲进卫生间,什么都没吐出来,脸色更差。勉强吃了点东西,许琢云强撑精神去洗了澡,头发半干就回到房间休息。

  两个房间里只有两床薄被,林鸿担心许琢云发烧,全给许琢云盖上上。

  许琢云说不用了,但林鸿说不冷,他便合了眼皮,陷入昏睡。

  林鸿守了他一会儿,自己也疲乏,去旁边的房间躺下。

  夜里,风雨更烈,房门被风吹得砰砰直响。

  许琢云在一阵阵心悸和眩晕中昏沉睁开眼,浑身烫滚烫。

  他难受地扭扭身子,抽出只手拨开汗湿的额发,贴住额头。

  发烧了。

  床边的窗户漏风,冷风刮进来,许琢云瑟缩几下,试着说话,喉咙也哑。

  许琢云不轻易发烧,但每次都要烧个两天两夜,足足一周才能好全。他担心高烧不退影响剧组进度,艰难起床,想去储物间翻点药。

  谁知道一打开门,门口的钢架和椰树错乱地倒在一片泥水中,雨势大得他两米开外什么都看不清,黑蒙蒙一片中,他被狂风吹得后退,用肩膀使劲往前顶才关上门,回房找到手机想看雨什么时候停,可已经没有信号和网络。

  许琢云头疼又沉,外面风雨交加的声音听来格外让他心惊。

  他爬上床钻回被子中,体温捂出的热气已经尽数消散,打了个哆嗦缩成一团。

  他高烧过几次,发烧的时候难受,边野总会陪着他。

  他记得有一次,他烧得嗓子眼都在冒烟,想吃冰镇绿豆沙,许茵不许,他一边发烧一边生闷气,是边野晚上悄悄溜出去,拜托已经收工的阿姨再做一碗,买回来也没敢让他多吃,隔一个小时喂他一勺。

  结果还是被许茵发现了,边野先认错揽罪,结果许茵还是训了他们俩。

  许琢云嘴里又苦又干,嗓子灼热,想到绿豆沙,又有些想边野。

  那是几岁来着?十岁,还是十三?许琢云记不清楚了,吸吸并不通气的鼻子,又陷入昏沉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林鸿来看许琢云,本以为休息一晚应该恢复活力,结果许琢云脸色依旧很白,温度滚烫,睡眠中的表情十分痛苦,他的手探上去,许琢云咕哝一句难受就没了声音。

  林鸿当即去翻药,但储物间已经泥泞一片,雨水灌满,泥水上飘着几包感冒冲剂,退烧药不知道淹在哪里。

  许琢云已经醒了,拽着窗帘坐起来,天旋地转,一下子又倒回去。

  他全身都汗涔涔的,口渴得不行,喝了两口矿泉水,冰凉的水温又激得他胃痛。

  难受得要死,他最讨厌发烧。

  许琢云眼角渗出点泪,林鸿空手而归,心下担忧,让他重新躺下睡觉。

  “哥,我好冷啊。”许琢云缩进被子里,声音发虚。

  “这雨看来不会停,这儿没信号,你撑一撑,我想办法联系人。”

  林鸿出去找有信号的地方,可是处处都是无服务,一筹莫展之际,他看见天色将白的岸边亮起橙黄色的船灯。

  一艘货船缓缓停泊在码头,接着,有人跳下阶梯,冒着雨朝他们的方向跑。

  林鸿眯着眼睛看,是边野。

  “林先生!琢云在哪里?”边野隔着雨幕朝他喊。

  林鸿心下一颤,带着他飞奔回住宿区,在他推门前给他一件干燥的外衣。边野道谢换上,一把推开许琢云的房门。

  房间里,许琢云又一阵恶心,想去卫生间吐,扒着床头起来,弯腰穿鞋,虚浮地站起来,看见边野的时候,整个人都傻在原地。

  边野黑色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头发往下滴水。许琢云本来就晕,看见边野后更晕了,身子摇晃,边野一个箭步迈上前,浑身滚烫的人倒进他怀里,他不安跳动的心脏随着这份重量归位。

  许琢云看他的狼狈模样,自责又委屈,缩在边野胸口,闭上眼睛吸吸鼻子:“阿野,我好难受。”

  鼻音很重,很委屈。

  许琢云生病的时候最粘人,边野依赖这种被他全新全意需要的感觉。

  边野不知道许琢云为了拍那场戏到底付出多少,但多少能猜到,心疼得紧,哄他:“不怕,我在。”

  “有点恶心,我想吐。”许琢云拽边野的衣角。

  边野扶许琢云去卫生间,路上,雨渐渐小了,风时不时把雨丝斜刮进来,边野挡在许琢云外面,林鸿干燥的外套又湿了一半。

  许琢云扒着卫生间外的水池弯下腰,终于吐出些酸水,边野一下下拍他的后背,许琢云咳嗽好几声,他给他递水漱口。

  折腾完,许琢云没有那么反胃了,想上厕所,对着边野眨眨眼。

  “晕不晕?需不需要我扶着?”

  许琢云还很晕,脑子不太转得过弯,霎然被这句我扶着给吓着了,连连摇头,小声说不要不要。

  边野出门后才反应过来许琢云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无奈勾勾嘴角,在门外说:“我是说扶你拐进卫生间。”

  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