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野告别离开之前, 秦苒叫住了他。

  她梳理卷发,指了指办公室前方的一面照片墙:“那面墙上陈列着寰艺所有有所成就的艺人。他们年纪轻轻,就获得了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荣誉。”

  “你是我带进来的人,我希望你也能成为其中之一。”

  边野走到照片墙面前, 吊顶的声控灯闻声开启, 一片冷白的灯光下, 一张张捧着各样奖杯的笑脸摆在他面前, 事迹写在旁边。

  “你的名字里有个野字, 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含义, 但我很喜欢这个字。”

  “当歌手最重要的就是有野心,想被所有人认识的野心,想让自己的歌有极高传唱度的野心。如果你一味追逐个性,追逐狂放地自我表达, 就会曲高和寡。”

  “所以,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好好思考怎样做好大众音乐,不能再任性地去追求个性, 诚然这二者并不相斥, 但你需要先筑牢地基, 再谈想要什么样未来。”

  “你的诉求我尽量满足, 绝对保你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你回去思考清楚我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边野回到昏暗的作曲室, 屈腿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 把玩着寰艺发给新员工的小摆件。

  曲高和寡吗?

  从许茵小时候把一台银漆的二手MP3给他之后, 他就依靠音乐逃避窒息的现实。

  把所有负面的、阴暗的、偏执的、浓郁的、挣扎的情绪剖析拆解, 融进每个音符里, 铸就歌曲的骨架和血肉。

  似乎如果无法承载这些,音乐对他就没有了意义。

  可如果像其他人一样,仅仅是享受在舞台上歌唱的感觉呢?

  享受最纯净的声音,呼吸的起伏,乐器的合鸣,是否也是一种自处之道?

  边野陷入沉思的时候,手机在黑暗里亮起一道光,是许琢云发给他的照片。

  照片里,许琢云被一个面容成熟的男人亲昵地揽着肩,傻兮兮地对着镜头比耶,前景还有两个空掉的饮料杯。

  【云:林大哥人真好,请我吃海鲜自助。】

  边野回复了一个哦,磨牙,关了屏幕。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他带许琢云去广州,得到的也是一个你人真好的评价。

  好人卡怎么到处都发。

  边野从寰艺大楼出来,夜色沉沉。

  他在街边吃了点东西垫肚子,苏梦燃的聊天框跳出来。

  【苏梦燃:你心理素质真好,这么久都按兵不动,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吗?】

  边野轻嗤。

  他的确很想知道,但他一直在等苏梦燃先按捺不住,也一直在等自己手中有足够多的筹码。

  现在他都等到了,也是时候聊聊了。

  他直接给苏梦燃打了微信电话。

  “苏梦燃,不如我们见面聊吧,八点钟,大学路红咖啡酒吧。”

  边野的声音很轻快,让苏梦燃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应该啊,虽然事情过去了,但是边野的事业停滞如此,怎么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呢。

  苏梦燃怀揣着疑惑赴约。

  他们在红咖啡一楼的包厢见面。

  这里隐私性很好,苏梦燃一进来就摘掉了他的帽子和墨镜,边野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单刀直入地问:“你说吧,为什么这么做?”

  苏梦燃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把边野打得措手不及,本以为边野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丝落魄、失意,或者随便什么负面的情绪,终归要和他平常的高傲、气定神闲不同。

  可边野还是这样,话里尽是散漫的高傲,和他约见,就仿佛和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合作对象在咖啡馆谈一场不太重要的生意。

  苏梦燃努力定了定神,笑得得体,拿捏出刻意练习过的从容腔调:“边野,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边野手指点在桌面,配合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苏梦燃抬起下巴:“你是个自大,骄傲,还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人。”

  其实他的话隐去了一句。

  在他看来,边野是个自大高傲,不知天高地厚,却才华横溢的穷人。

  苏梦燃在陕北农村出生。

  家里条件极差,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攀上族谱里在北京有产业的远亲,初一时住进苏沉葛家中,花了三年赶上功课,后来又学声乐,昼夜不息地努力,终于从一个寒酸无比骨瘦如柴的农村男孩,脱胎换骨成光鲜亮丽才貌皆有的北京人。

  以最高分被音乐学院录取的他,对自己的未来满怀希冀。

  直到开学后的某天,他和教授一起经过练声教室,听见边野一个人在唱歌,曲子是他从未听过的精妙。

  教授接连点头,跟着节拍轻晃脑袋,眼里不曾对他流露过的赞许让他害怕,无心说出的那句“梦燃,这位同学比你有天赋”更让他浑身冰凉。

  他记下边野唱的谱子,上网去搜,一无所获。

  是边野的原创。

  那天起,他疯了一样探查边野的信息,平时留意他是怎么上课的,怎么创作的,学期结束后装作友善地询问边野那么多门课都拿A+的方法。

  “我创作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需要灵感,恰好我总有很多灵感。唱歌的话,如果你指的是演唱习惯,我天生就是这样,大概是小时候有位很好的老师指点的缘故,如果你问唱腔混声,这些平时上课就讲过了,我也还在学。”

  边野回答得漫不经心,苏梦燃面上笑着,心里笃定的骄傲碎成了渣。

  边野不断在发新歌,他一首一首听下来,心一点点下坠,坠到恐慌的谷底。

  “边野,林教授和我叔叔有私交,在你之前他一直最看重我,后来他总跟我说让我学习你的唱法、提高创作能力,让我向你学习,但是我怎么学他都不太满意,你知道这让我感觉多恶心吗?”

  苏梦燃本不想说这么多,但既然他已经赢了,那么展露一从前的脆弱也无不可。

  “凭什么你因为那点无用的天赋,就可以把我得到的东西夺走?”

  苏梦燃说了好久的话,边野听得毛骨悚然。

  他从不留意无关紧要的人,当然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为苏梦燃的眼中钉,更懒得揣摩苏梦燃每次找他闲聊的用意。

  而林教授,作为他们班的代理班主任,他从来只是保持正常的交流频率,除了上课的问答和课后必要交流,没有更多联络。

  又谈何夺走?

  夺走什么?

  “你有病。”边野说。

  苏梦燃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边笑边点头,抹掉眼角渗出来的水珠:“没错,我他妈确实是有病。”

  “以前的大考,只要有你在场我就会发挥失常,所以没有一次拿过第一。”

  “寰艺每年都在毕业生里选新人,秦苒会随即挑一场学院期末考表现作为选人的依据,林教授提前跟我透露了是哪一场,我准备了很久,结果那次你抽到我前面一个的序号,居然唱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歌。”

  “我上去之后唱错了五个音阶,即兴也发挥得巨烂无比,秦苒全部都看见了,所以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一次机会。”

  “所以,我不可能让你继续在这条路走下去。”

  边野越听越觉荒谬,漠然道:“你唱错音阶,就要把错怪在我头上?”

  “苏梦燃,你对我的不满全部来源于我比你强这个事实。你把你自己描述成受害者,可我从来没有主观地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大学四年,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你所说的所有,更没有注意过你。”

  “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还是你其实在享受这种戏剧性的悲剧感?”

  边野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怜悯,忽然笑了一笑:“我明白了,校庆演出的时候,你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好,是因为你比我先出场,而且用许琢云扰乱了我的心情。”

  “你以为你胜了。”

  苏梦燃表面的从容被边野一针见血地击碎,嘴唇紧紧抿住。

  他用了很久才能在边野面前不露怯。

  学着同样在边野面前摆出淡然的姿态,用标准的微笑讲出让边野吃瘪或者难堪的话,校庆的时候点破边野对许琢云的心思,是他第一次看见边野因为他而恐惧。

  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赢了。

  明明他确实是赢了,为什么边野还是这样,反倒像他才是满盘皆输的那个。

  苏梦燃有点离奇的愤怒,怒目看着边野,理智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来粉饰或者否认,但他脑子空白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

  边野也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他审判一样问出下一个问题,没有给苏梦燃喘息的时间。

  “那许琢云呢?他说他从不记得自己见过你,你之前说过的那些,都是为了激怒我胡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