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药效过后,连岁意识逐渐清晰, 但眼皮却异常沉重, 浑身也酸痛得厉害。长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半晌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水润的眼眸,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与三年前一模一样, 整个人瞬间就爬了起来。
这是泉山别墅自己曾经住的那间次卧, 这辈子他最惧怕的地方!
是梦, 是梦!一定是梦!
连岁身着真丝睡衣瑟缩在床头, 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一次比一次用力, “醒醒!连岁你醒醒!醒过来!醒过来啊…”
这样的噩梦他这三年来经历过无数次, 每次只要意识到是梦, 他都会用尽全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醒过来, 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就不会害怕了…
时纵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连忙跑过去握住他的双手, “岁岁,你怎么了?”他慌乱地问。
与时纵对视的那一秒, 连岁的心开始剧烈跳动, 似乎要跳出胸腔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呼吸越发困难。
手腕处传来紧紧包裹的炽热感, 和眼前无比清晰的时纵瘦骨嶙峋的脸, 连岁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
他清晰地记得昨晚在小镇酒吧点了一杯自己爱喝的甜马天尼,甜马天尼味甜, 可它的基酒是烈性酒。连岁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很容易醉,所以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怎么会醉成这样?竟然完全断片了。
虽然他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了泉山别墅,但他知道此刻如果不做点什么,很大概率以后又会过着那种被人禁锢任人凌虐的日子。
不!绝不可能!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又懦弱的少年了,时纵休想再伤害他!
“放开我…”他直视时纵,眼尾泛红,唇齿发颤,“魔鬼…”
看着他这副模样,时纵连忙松了手,“岁岁,对不起。昨晚我…”他欲言又止。
“时先生,您为什么始终不肯放过我?”连岁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三年了,我赌上性命才换来三年的安稳,您凭什么毁了它?”
“我没有,我没想毁了你的生活。”时纵慌忙解释,“岁岁,昨晚我见到你突然发病…不是,昨晚我脑子不清醒,根本没仔细去想你怎么会回到这里。今天一早我已经教训过韩景亦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背着我将你带回来,我如果知道绝对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还有,关于昨晚要了你的事,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岁岁,昨晚见到你我太激动了,一时失控,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如果你没喝醉是不会愿意的,但那时候我意识不太清醒,所以…”
“什么?”连岁大惊,瞪大了眼眸,强压着胃中的翻腾之势。
可时纵还在继续,“我当时问了你,可不可以要你。听到你同意后,我承认是我抱着的一丝侥幸得到了回应,也是我借着脑子混乱的时候放纵了一次。因为这三年我真的太想你了,想你想得…”
啪——
一道狠辣的耳光重重地抽在时纵瘦削的脸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
“时先生,这是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扇您巴掌…”连岁泛红的指尖颤抖着,连带着嗓音也有些发颤,“如果您仍旧不知分寸,以后…”连岁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自己因为害怕而不住颤栗的身子,“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无数次。”
“对不起,岁岁…”时纵仿佛不觉疼痛似的,拉起连岁被咯疼的手轻轻吹着,“不会有第二次,我以后会尊重你的意愿,绝对不会再…”
啪——
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连岁用力挣脱他的手,“时先生,您拉我的手,经过我同意了吗?”
时纵无言。
“时先生,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您也根本不会尊重我。”
“时先生,细想我十五岁时在那条昏暗小巷与您重逢的那一刻起,这么些年,您一次,一次都没有尊重过我。一次都没有…”泪水从连岁的眼尾滑落,他单薄的双肩颤抖着,满眼绝望地看着眸色深情的时纵。
这一句又一句冷漠疏离的‘时先生’,像极了一把又一把生锈的钝刀,扎进胸膛,用力剜着时纵的心脏。
“岁岁,别叫我时先生,别叫了好不好?”时纵红了眼,他想扶住连岁颤抖的双肩,可刚刚抬起的双手,突然顿在了半空,最后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连岁冷冷地瞥着他,“不叫您时先生?那我该叫您什么?”
“叫什么都好。叫什么都比叫时先生好。”
“呵,”连岁含泪浅笑,“您还记得吗?新婚夜,您取下唇角叼着的香烟,狠狠地压在我后腰之上。”
“我当时好疼好疼啊,身体疼,心更疼。”
“我叫您的名字,可您让我闭嘴,说我不配。”
“我求您放过我,您说…”连岁笑着问,“您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时纵垂首无言。
“您说,我如果不想被搞死的话,最好别再叫您的名字。”
“这么些年,我后腰的伤疤好了,不疼了。可我一刻也不敢忘,不敢忘记您说过的每一个字。”
“那些话融进了血液中,刻进了骨子里,烙在了灵魂上。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我,不配。”
“抱歉时先生,我想就算我死了,也会一直谨记,我该叫您时先生。”
说完这些话,连岁早已泪水滂沱,他的视线被不断涌出的眼泪模糊,根本看不清时纵痛彻心扉的模样。
良久的沉默之后,时纵打破了寂静。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我说过,以后都会尊重你的意愿。”他头颅低垂,嗓子哑得厉害,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抽泣声,“虽然听见你这样叫我,很难受。但是…”
他起身,丢魂失魄地朝门口走去,“我活该。”
*
当日,时纵亲自送连岁回了云央镇。
入夜时分,两人走在职工宿舍斑驳昏暗的楼道里,“好了时先生,我到家了,您可以走了吗?”连岁站在门口,回身看着时纵。
发黄的灯光打在高大瘦削的身形上,一大片阴影笼罩着连岁。
“我看着你进屋后,就走。”时纵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行。”连岁转身,掏出钥匙开门,“既然您来了,就把协议签了吧。”
“什么协议?”
连岁没理他,自顾自进屋,脱下毛呢外套,挂在门后的立式衣架上,然后从窗边桌子上的抽屉里取出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支钢笔。最后从容地走到门外,递给立在原地的时纵。
昏暗灯光下,看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时纵觉得异常刺眼,他的心也仿佛被钝刀刺痛。
“我不会签的。”时纵将协议和钢笔还给连岁,心口隐隐作痛,“岁岁,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离婚,不可能。”
呵,他就知道,时纵是不可能真心悔过的。
要不是拿出这份离婚协议书,他都快信了时纵逼真的演技了。
“时先生,您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尊重我的意愿吗?”连岁上前两步,将协议拍在时纵的胸膛,“和您离婚,是我所愿。您可以不同意,但不代表我会放弃。”
说完,他就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消失在时纵视线里的纯白衬衫,白得晃眼。
协议书飘落在地,时纵裹了裹身上的黑色风衣,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下了楼。
好冷。
这边境小镇的秋夜,对此时的时纵来说,堪比数九隆冬。
他又裹了裹风衣,尽量裹紧一点,才能勉强止住身体的颤栗。
在这黑夜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周身的疼痛已经让他分不清这些痛是精神障碍导致的,还是彻底失去连岁导致的。
从看到连岁跳舞的视频,到此时此刻为止,时纵终于明白,连岁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年了。
连岁变了。
变得淡漠疏离,冷静从容,果断勇敢,变得…不再爱他了。
也是。三年了,他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三年,还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虽然一直没查到那个女人的信息,但是不重要了,孩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早该变的。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一直自欺欺人地期待他回来。
活该啊!谁让自己当初拥有他时,不知道珍惜?
那个被仇恨蒙蔽的自己,就跟一条疯狗似的,将他撕咬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直到如今彻底失去了他,才发现在这场婚姻里,曾经扬言要让他痛不欲生的自己,此刻才是那个痛不欲生的人。
时纵走不动了,高大的身躯终于倒在了地上。他空洞的棕眸望着狭长街道的尽头,原本漆黑的夜晚,突然亮如白昼。穿着纯白运动服的少年单肩背着书包,朝他雀跃跑来。
“时纵。”少年嗓音柔柔,笑得甜美。
时纵伸手,此时,突然起风了。
白昼和少年瞬间消逝,整个世界陷入无尽的黑夜。
他缓缓闭上双眼,这秋夜的冷风卷起街边簌簌飘落的残叶,仿佛携着万千利刃,将他的身体逐寸凌迟。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连岁,只是他不再穿着运动服,而是穿着规规矩矩的衬衫。走近了,俯身递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
“时先生,签了吧。”一如既往的柔和嗓音里,带着无法逾越的冷漠疏离。
“岁岁…我不会签的。”时纵意识逐渐陷入混沌,不停地喃喃低语着,“我不会跟你离婚,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人…”
“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人…”
“我的,爱人…”
*
三日后,一条热搜引爆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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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跟在这条热搜后面的还有很多条相关热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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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岁活着的消息被爆出来的时候,时纵与陆燃的恋情同时也被辟谣,原本对豪门婚姻失望的众人,刚刚对时纵有所改观,觉得深情的时先生终于等来了他的爱人,纷纷欣慰不已。
而此刻得知真相后,一时之间,网上炸开了锅,虽然指责连岁的声音不断,但更多的是谴责时纵衣冠禽兽,德不配位。也有一部分人觉得两人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人。
随着舆论的压力越来越大,网上对两人离婚的呼声越来越高,连岁心满意足地关掉手机,带着儿子去了池岳市。
自从新闻上报道了他还活着,外公就派人来找过他了。
这么久了,是时候去见见外公了。如今与时纵全面开战,只有把儿子托付在外公那里,他才能放心地与时纵拼命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