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镇希望小学, 教师职工宿舍。
连致踮起小脚丫,肉肉的小手用力拽着被连岁踢开的被子, 费了好半天劲才将被子拉到连岁的胸口。
“爸爸真是让人不省心…”他嘟着嘴小声嘀咕着, 又将被子用力往上拽了拽,直到盖住连岁的脖子才松了手。
连致趴在床边小小地叹了口气,脸颊鼓鼓,大眼睛瞪着满身酒气仍在熟睡的连岁, 怨念深重。
爸爸之前因为自己推了好几个同事的生日聚会, 昨晚是为了庆祝爸爸由特岗教师入编, 怎么都推不掉。明明该替爸爸高兴的, 可自己怎么想怎么气。
为什么大人都这么喜欢喝酒啊?喝酒就喝酒, 为什么要去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就算了, 为什么小孩子还不可以去?
自出生以来, 爸爸就没离开过自己, 以前在山上爸爸去上课, 每天翻山越岭都会带上自己。鸡鸣时起床,月升时回家, 同吃同住相依为命。怎么到了镇上, 明明这么近,却不能和爸爸一起了?
来了云央镇以后, 爸爸送自己进幼儿园那天, 就提出要分床睡,职工宿舍本来就不大,还用帘子隔出一半, 空间就更狭小了。他实在是不理解。
尽管因为分床睡这个事, 连致气了好久,可他昨天在楼上校长爷爷的屋子待到天都黑尽了爸爸都没有回来, 便回家爬上桌子,在窗台边几乎蹲成了望父石。
看着窗外的大雨,想到爸爸没带伞,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开始变得难受起来。
虽然镇上的酒吧离学校不远,步行大概十分钟左右,爸爸也再三嘱咐过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能乱跑,还特意将自己留在校长爷爷家,可爸爸淋雨了会感冒诶。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就颠颠地跑去送伞了。
刚满三岁的连致,小小的身子立在雨中,一手打着儿童伞,一手抱着折叠伞,看着连岁步伐踉跄地从小镇酒吧门口出来,身后昏暗的长廊内映出的闪烁灯光衬得他瘦削的身形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让连致又生气又心疼。
没等连致开口,他就蹲下身,“对不起致致,爸爸出来晚了,让你担心了吧?”
连致噘着嘴一脸不悦地爬上了那单薄的肩背,两人在大雨中撑着伞摇摇晃晃地回了宿舍。
本来还打算数落一下爸爸的,可谁知道他回来后往床上一躺就开始叽里咕噜地说着胡话,连致踮起脚尖凑过去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清他说什么“…活在阳光之下真好。”
这让连致想起了山沟里的螃蟹,难道爸爸也想晒太阳了吗?
入秋之后气温骤降,最近又连日降雨,昏沉的天色可能让爸爸心情不好了叭。连致想,等天晴了,一定要陪爸爸去公园里好好晒晒太阳。
他从出生起就只有爸爸,没有妈妈,爸爸是他的一切,爸爸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这里,连致长呼一口气,原来爸爸心情也不好,算啦,这次就原谅爸爸好啦!
他雀跃地将帘子后边自己的小桌子和小板凳搬到床边,一边守着连岁,一边拿着画笔在一大一小两只土豆上画着一圈又一圈的黑线。
这是昨天下午放学时,幼儿园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老师让大家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在这个周末假期做一只小蜜蜂出来。连致觉得好有趣,当即就想了想家里的东西,觉得用土豆来制作小蜜蜂最合适。
昨晚一直等着爸爸,完全没心情做手工,此刻他神情雀跃,很快就在两只土豆上画好了小蜜蜂的脸和纹路。正在他冥思苦想要怎么将两只土豆粘起来时,头顶响起有些慵懒的声音。
“致致,爸爸不是跟你说过要珍惜粮食吗?你怎么把土豆拿来玩呢?”连岁坐起身子,揉着眉心。昨晚喝太多了,头好疼。
不过,醉一场的感觉,真好。
回想自己这二十一年的人生,被父亲养在温室里呵护了十八年,被时纵折磨了半年,带着儿子东躲西藏了三年。如今,才终于有机会为自己而活。
新住所,新工作,新同事,一切都很顺利,大家也很热情,他很满意现在平静又安心的生活。虽然昨晚喝第一口酒时,突然想到时纵不让他喝酒,更不准他去酒吧,心脏不自觉地漏了一拍,连端着酒杯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但喝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喝醉,这种肆意的感觉太好了。
时纵真是个魔鬼,都过去三年了,他给自己留下的心理阴影始终挥之不去,总会在不经意间让自己猝不及防地陷入本能地恐惧之中。
不过,好在他现在有了新欢。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只要时间够久,就一定能忘记他折磨自己时的可怕模样吧?心理的阴霾总会有散去的一刻,那些让人惧怕的画面也会有模糊的那天。
过好每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剩下的,一切交给时间。
“爸爸,我没有玩,我这是在做小蜜蜂呢。”不知什么时候,连致已经爬上了床,坐在连岁腿上,笑眯眯地炫耀着手里的‘小蜜蜂’,“爸爸,你帮我粘一下它的身体叭,我还要去做它的触角和翅膀呢。”
连岁看着儿子手里朝他递过来的土豆没忍住‘噗呲’一笑,“致致,你这小蜜蜂…是不是太小了点儿?哈哈哈哈…”
“爸爸你笑话我!”连致气得坐在他腿上直蹬脚。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爸爸不笑了。”连岁摊手接过土豆,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嗯…土豆也…也挺好…哈哈哈哈…”
“可恶!爸爸你还笑!不准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医院病房内。
吊瓶里的液体缓缓滴落,韩景亦坐在病床前蹙着眉,一脸担忧。
这三年来,自己国内国外跑了无数遍,关于夫人的消息始终一无所获,先生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知道先生年纪轻轻就立下遗嘱的那一刻,他心里难受极了。
先生虽然喜怒无常,可这些年对他悉心栽培关照有加,就连妹妹娘胎里带下来的病,也是先生专门约了国外的专家给治好的。要不是自己接受不了跟男人那什么…肯定早就以身相许了!
看着先生自我折磨成这副模样,本来对那个漂亮柔弱的夫人印象挺好的,如今他甚至都有些恨夫人了。
先生对连衡是下了狠手,但那是连衡罪有应得。夫人明明活着却不回来见先生,未免太绝情了。
先生虽然表面看起来凶狠,实际对夫人很好。先生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放下工作,可他会因为夫人丢下一众董事。先生虽然不满老先生很久了,但从来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可他为了夫人竟然当众忤逆。还有那次在明湾,发现夫人被绑架,更是连夜追踪江遇,将人一路抱回别墅,车程十几个小时,一刻都没松过手。
如果不是先生,夫人不知道会吃多少苦,要不是那次先生闯进连家老宅,夫人早就被老先生的人给抓走了,指不定命都没了。
明明看起来如此恩爱的两个人,怎么会折腾到这种地步?夫人真是太不懂事了!
时纵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头痛欲裂。他眯着眼忍着浑身的疼痛撑起身子,一把扯掉手上的吊针就要下床。
韩景亦见状立马起身扶住他,“先生,您别动。医生说您需要好好休息。”
闻声,时纵这才注意到韩景亦,他连忙抬起猩红的眼眸,反握住韩景亦的手肘,激动道,“找到了吗?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韩景亦知道先生这三年日夜心系夫人,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先生您别激动,您先听医生的话,好好养着身…”
“我问你找到他了吗!!!”时纵勃然大怒,紧紧抓着人歇斯底里。
韩景亦被吓得愣住,瞪大了眼睛,两秒之后慌忙开口,“我…我已经替您订了一周后飞边境的机票,到时候…”
“去机场!我今天就要见到人!”时纵掀开被子下床,他步伐虚浮,没走几步一个身形不稳跌倒在地,没等追上来的韩景亦扶他,自己就快速爬起来打开门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医院。
*
云央镇,洛河公园。
下午时分,连日的降雨突然停了,笼罩了小镇多日的阴云逐渐散去,阳光破开云层洒落下来,雨后的太阳显得格外清新,被洗净的人间似乎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坐在河边长椅上笑意温婉的连岁不经意回眸瞥见一个身形高大却形销骨立的男人。
那一瞬间,连岁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那个大叔头发那么长,都遮住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全是杂乱的胡茬,怎么可能是时纵?一定是自己昨天喝酒时想起时纵留下的后遗症。
连岁缓缓舒着气,尽量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他可不想陪儿子出来晒晒太阳还带着这么重的心思,小家伙一向聪明又敏感,十分乖巧懂事,要是察觉到自己不高兴,他会比自己还难受。
没等连岁完全平复心情,时纵就形容憔悴地站到了他面前,丢魂失魄暴戾全无。
他黯淡的棕眸在凌乱的发丝之下盈满悔意,沙哑的嗓音低颤,异常小心翼翼,“真的…是你吗?这会不会…又是我的幻觉…”
连岁有些错愕,他没想到这个大叔会上前跟自己搭话,看着这大叔这副模样,仿佛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似的,他虽然有些不太想搭理对方,但还是很礼貌地温声开口,“这位大叔,您认识我吗?”
“…大叔?”时纵哑着嗓子干笑一声,“忘记我了…”
连岁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显有病,算了,精神病他可招惹不起,只能帮他打个120,萍水相逢算是仁至义尽,“您稍等。”
连岁摸出电话,起身走到一边。
“岁岁…”
沙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连岁脊背猛然颤栗了一下,浑身开始升腾起刺骨的寒意,让他不自觉地僵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白得厉害。
在之前那躲躲藏藏的三年里,连岁想过无数次自己和时纵再次见面的场景,也在无数次噩梦里梦到自己被时纵抓回去狠狠折磨的样子。但自下山以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时纵,在这样美好的雨过天晴的日子里,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良久的沉默,良久的寂静。
不远处传来儿子‘咚咚’奔跑的声音,连岁瞬间有了勇气。如果连他都惧怕时纵,那谁来保护儿子?
“岁岁,跟我回家好不好?”时纵缓步靠近。
连岁压下眼底的惊惧,笑着转身,一把抱起颠颠跑过来的儿子,嗓音一如三年前那样乖顺柔软,“抱歉时先生,我有家了。”
连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
连岁瞥了一眼瘦骨嶙峋满脸胡茬的时纵,然后收回视线温柔地看向儿子,小声道,“一个坏人。”
小家伙立马抱紧连岁,狠狠瞪着坏人,“爸爸别怕,我保护你!”
连岁莞尔,“宝贝,爸爸不怕。”爸爸,一定会为你努力成为一个超级英雄,护你一生周全。
听到这小孩儿叫连岁爸爸,时纵犹如晴天霹雳,他心脏剧烈抽痛,脑子也嗡嗡作响,他想努力听清连岁说了些什么,可根本就听不清。
“走吧宝贝,我们回家。”
连岁抱着儿子,与时纵擦肩而过。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勇敢地直面时纵。
原来,直面恐惧的感觉,还不算太糟。
“岁岁…别走…”时纵一手紧紧按着耳朵,一手拉住连岁的衣角。
“时先生,放手。”
时纵听不清,也渐渐地看不清,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别走…别走…好不好?”
“时先生,我劝您放手,别逼我报警。”见时纵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连岁抓住衣角,一把甩掉他的手,扬长而去。
时纵身形不稳,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的剧烈疼痛不及心痛的千万分之一,他耳鸣得厉害,头也越来越晕,视线更是模糊到根本看不清连岁的身影。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空洞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连岁离去的方向。
“岁岁…你怎么会把我忘了…怎么会…”
“还和别人…有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