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到了这里,赵耽于抬起脸,下巴上沾着点儿啤酒花,我看着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痒,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提示他。
赵耽于用手背抹了抹,还用纸巾又擦了一道,然后站起身。
我不明所以,也跟着他起身。
“快打烊了,”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赵耽于领着我走向这个小城的厂区宿舍,一个接一个的弯道,隔开一栋又一栋建筑。有时,我觉得他像摩西,在突兀的死角施展神的魔法,开辟了新路。我紧紧跟随着他,生怕在下一个路口被抛下,或者走着走着就迷失。
他顿住,在一扇其貌不扬的门前停下。
“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他扭头,对我这样说。
我满头雾水,同时,一种更加莫名的情绪涌至胸膛。我无法形容,很激动,也很胆怯。像是即将登上新大陆的哥伦布,踌躇又自满。
“赵哥,我不怕。”
他笑了,然后摸出钥匙开了门。
门后的世界比我想象的平凡,是北方那种随处可见的小院子,收拾得不算干净,窗棱上爬满了铁锈,蔫巴巴的植物在花钵里凋落了一半。因为是冬天,空气干湿,我们的脸上、衣服上散发着沉闷的静电。我站在他身后,不经意地擦过衣袂,炸起微弱的噼里啪啦声响。
赵耽于推开屋门,探进身子先摸电灯开关。光线跳跃了一下,很快就稳定下来。
说真的,我从未想过他的居住环境是如此,太整洁了,绝对超越我国三分之二的直男居住状态。
赵耽于似乎看出我的惊讶,摸摸鼻尖解释道:“在号子里养成了习惯,不收拾利索点,就觉得难受。”
我克制住奇怪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打量一圈,发现这是一套三居室。可以确定的是,房间里没有女性用品,玄关的鞋柜边,都是风格迥异的男士鞋。
我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赵耽于也脱了外衣,穿着一件单衣,肌肉曲线明显,招惹我不住地看。他发现了我的视线,并未觉得尴尬,反而笑起来。
“你也是那边的?”
我愣怔了两秒,迅速反应过来,耳根兀自红了,只能磕磕巴巴地“嗯”了一声。
“你长得很像女孩,”他说,“不奇怪。”
他把句子分成两部分来叙述,上半句是在评论我;而那下半句,我拿不准儿,他是在说我,还是我们这样的现状。
他会不会以为我跟他回家,是想跟他睡?
他会不会以为我的凝视带着调情的意味?
赵耽于没再说什么,去厨房倒茶。
“酒喝太多伤身子。”他递过来一杯热茶,杯壁很烫,我吐着舌头,缩了一下手。
“欸,不好意思,水有点儿烫,”他招呼我坐下,磕出一根烟递给我,“坐吧,随意点儿。”
换了更加私密的环境后,面对面坐着,让我觉得别扭,只能靠慢吞吞的对话,来维持住安稳。
他说:“第一遍口供导完后,审我的人突然问我,‘你说的这个,你自己觉得可信吗?你是最轻的,还有机会。’我愣了一下,就差按手印和签字了。我寻思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就把之前的材料都撕了。”
“你这样可以轻判的,”我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你本来也没做什么吧......”
赵耽于看着我喝了口杯里的茶,“你信我说的,是吗?”
我用困惑地表情回望他,“你说的,和我搜寻到的资料,出入不大。”
“所以,你只是想从我这里补充到更多的细节。”
“没错,”我琢磨了一会儿,坦白道,“我想写点儿不一样的报道,很多媒体把你们的故事渲染成一出中国版的大逃杀,可我总觉得在杀戮背后,隐藏着点儿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挖得越深,看见的点儿越不一样,会对一切产生更大的怀疑。你发现你的怀疑是合理的,你又无法克制的,想要去理解这一切,去探索。”
我愣愣地看着他,在这一刻,我觉得他是个哲学家。
我确实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我抱着猎奇的心思来到这里,企图构思一个全新的报道,震撼世人。见到他之后,我被他的故事蛊惑,被他的叙述打动,甚至被他身上独特的气质吸引。
我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的羞怯,让自己脱离混沌,成为更加客观的记录者。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不知怎地,他越是挑拨我,我越想谈那些被刻意回避的话题。
“黄音朗吗?”他倒是大方地将问题抛回来。
我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变了,变得格外奇异。我认为,有光线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捕捉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佯装的漫不经心,竟成为了拙劣的刻意。
“他比我先出狱的......”
这是一个结论。
他继续说:“我们没关在一起,我在上庭的时候见过他,他戴着镣铐,离我很远。他妈妈也在旁听席,和他长得很像,哭得很厉害。”
“然后呢?”
“啊?”他呆滞了一下,很快又堆出一个笑容,“你是想知道我们还有联系吗?”
我抿唇,点一点头。
“没了。”
他迅速地回答我。好似慢一秒,就会流露出留恋的意思。
“还要添点儿水吗?”
赵耽于恰到好处的转移话题。
我终于,摇了摇头。
他盯着我瞧,我也盯着他瞧。
“你想跟我睡吗?”他是这样问的。
我并不觉得被冒犯,赵耽于从生理上太吸引我这样天生的同性恋。他脸上并没有老江湖的油腻,依旧是那种勃发的男性气息,调动起全身荷尔蒙,渴望着被他攻略。
“抱歉,”他没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不能跟你上床。”
我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虽然有那么一瞬,是心碎的。尽管一夜情在这个世道普遍流行,但没有节外生枝,是令人庆幸的。
“你失望吗?”他问。
我后仰着笑起来,笑得几乎打嗝,“不,正好相反,你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
赵耽于也笑了。
我在赵耽于的客房睡下。合衣而眠,床铺柔软,我很快陷入梦乡。
我梦见了聂繁号,看见赵耽于站在塔楼前欣赏夕阳。
我走过去,停在他的身后,听见他在说,要是船上的人都像鱼儿一样会游泳就好了。他动起来,漫步在甲板,爬下底舱,我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就像他引我回家那般。
我陪着虚幻的他,又把过往走了一遍。
从船头走向船尾,也不过六十多步。
梦里的赵耽于停在后侧的船员寝室门口,停了很久很久,让我一度以为,他化成了一座雕塑。
我想上前跟他说话,让他进去看看。后来,我发现自己是透明的,他根本看不见我。
他最终还是走了进去,我也顺利地跟着他进入。
菌斑布满每个角落,地上散落着各色各异的杂物。
烧了一半的黄色冥币,堆积出小小的灰烬,往旁延伸,一页被塑封过的、韩国海警散发的提醒手册被摊开,暗红的污渍糊了大半文字,看起来像是干涸的血。
这些,都在确凿而鲜明地铺陈出曾经的痕迹。
赵耽于踢开那些死掉的垃圾,径直向一张床铺走去。那个木制的床头,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1】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接着我想起来了。这是赵耽于和黄音朗一起睡过的那张床。
赵耽于伸出手,隔着一段距离,停在那行字前。我看见他动了动手腕,指关节微屈,做出的是抚摸姿态。
在丧失中拥有过温度,在迷惘中抚慰过伤疤。谁能取代得了,他们互相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他不出声,在别人的梦境里缅怀,让无关人士来见证。
我抓住他心照不宣的秘密,然后被尿憋醒。
我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客厅,腾空的烟雾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擤了擤鼻子,确认从窗边蔓延过来的味道,是尼古丁,烤烟。
我控制不了虚幻,但我能确认现实。所以,我走过去,朝赵耽于要了一支烟。
他并不惊讶,似乎早有准备,将卷好的那支烟递给我。
我接过来,粘合的缝隙里有湿意,来自他舌头的遗留物。我捏着这支烟,心思也跟着缥缈起来。
赵耽于屈起一只腿坐在窗台上,他回避我的目光,我们在黑暗里静默。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沉默过。
好似在预演一种哑剧,预期哀伤,延缓痛苦。
我甚至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我的身体可以抚平他缺乏的,那我们是不是能够毫无芥蒂地做爱?
他已经尝过男人的滋味,就能这样轻易地抽离吗?
都到了这个境地,我满脑子还是黄色废料,简直无可救药。
我忍不住打破僵局。
“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说完,我就感到喉咙紧绷。
“是吗?”他又一次轻易地将问号抛回来。
我不再说话,吸完手中的烟,准备回房。
他没有阻拦我,保持着那个顽固姿势,偎进稀疏的月色里。
我走到房间门口,转身,不能自制地,着了魔般的,转身。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他。
尽管这个情绪过于含蓄,我还是感受到了,赵耽于那微弱的、自以为是的眷恋。
如果真得忘记,不在乎,他根本不屑于提起。
毋庸置疑,他在等他。
原来。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赵耽于已经做好早餐,等我起床。
我匆匆忙忙洗漱,心不在焉地吃完饭。
赵耽于送我去长途汽车站。
灰色的站台上没有人,只有几只不畏严寒来觅食的麻雀,在我们身边叽叽喳喳。
他想找个话题,便说:“如果你出了新闻稿,记得告诉我。”
我回他好。
前方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好像要感染到这边的趋势。
赵耽于抬起头,冰晶落在他的鼻尖,然后飞快地融化。
我伸出掌心,像傻瓜一样,接雪。
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雪,就这样落到我们头上。
麻雀振了振翅,吵吵闹闹地飞走。只有我,是安静地离开。
姗姗来迟的汽车载着我抵达平原。
我回到公司,总编辑嫌弃我的取材,并不想授用我的稿件。我据理力争了一个月,最后愈演愈烈,以离职收尾。
赵耽于说,如果发了稿子,那么让我联系他。既然我没有达成这件事,也失去了联系的意义。
我在那里短暂的停顿过,深深吸过一支烟,获得了一个难以忘怀的故事。
这就够了。
我不敢再去想他,也无法再去想他。
因为,我恋爱了。
又是一年。
外面在下雪,我换了新的工作,男朋友在公司门口等我下班。
我的男朋友撑着一把伞,把我拢进他狭小安全的世界里,我感到满足而安心。
我们把风雪隔绝在外,在伞下获得安全的一隅。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掏出来扫了一眼屏幕,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是一条文字信息,我动了动手指点开
——他回来了。
END
——
【1】:取自圣经《诗篇》,耶和华引导牧羊人歇息,让他获得安宁满足,引领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至于死亡。
ps:这篇文里有些背景信息是借用了时事里面报道的“鲁荣渔事件”,所以如果有即视感,请不要奇怪。但人物与真实人物毫无任何关系!请务必不用联系现实中的人物。
写到这里,感谢大噶陪我走过这一程,老实说,我想过更加悲哀的结局,但不知道为何,我还是选择了这个平和的结局。可能在我的心中,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吧,黑暗里也应该射进阳光啊。
尽管白日刺眼,但总需要面对。我觉得这就是赵与黄最好的结局。希望你们能喜欢这个故事,另外,下一本再见。非传统abo 3p文,应该月底会开,欢迎大家关注我的微博@情热枯叶 我也写小甜饼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