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无一人, 只有暖色的壁灯,还有一碗在灯下冒着热气的面。
陆瓒同那碗面对视良久, 才把它端进了屋里。
所以, 刚刚敲门的是江白榆?
他听见自己肚子饿,所以专门给他煮了面?
那他为什么不进来?自己明明说了门没锁。
陆瓒有些想不通。
在他以为江白榆要跟他做陌生人的时候,江白榆主动给他煮了夜宵,陆瓒觉得这应该是想试图缓和关系的意思, 但那人又不跟他说话, 就只往他门外面放了碗面, 人连个影都没露。
什么啊。
陆瓒要疯了。
但江白榆不长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既然他煮了面, 陆瓒就当他是有那个意思。
所以陆瓒打算主动去找江白榆聊聊。
他原本是想立马下去的, 但可能是他吃东西太慢, 等他下楼的时候, 先前围坐在壁炉边的朋友们已经离开了, 一楼空荡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陆瓒又看了看楼上。
楼上静悄悄的, 他们几个朋友住二楼, 江白榆他们住三楼,陆瓒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 这个时间也找不见人问。
这么晚了, 大家估计都睡了,不好打扰,陆瓒只能把刚才积攒下来的勇气先藏起来, 存到明天再使用。
所以他一个人回了房间, 睡觉前,他把明天要找江白榆聊的事情先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遇见的情况,并且练好了每一种应对方式,只为了让明天发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从容一点,还有……体面一点。
陆瓒一个人躺在被子里想着事情,不知道怎么就合着困意闭上了眼睛。
但也不知道是他今天着了凉还是心情起伏太大的原因,半夜,陆瓒突然发起了热,他头很疼,脑子晕乎乎还有些重,即便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也还是觉得冷。
一开始陆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病了,他只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难受的梦,但后来身体的不适撕开梦境回到现实,他在挪威的雪夜中艰难地睁开了眼。
陆瓒半梦半醒,人又病着,脑子并不能算清醒。
他只迷迷糊糊摸到手机,凭本能按了一个电话出去。
陆瓒半睁着眼睛,等这通电话被人接起。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的沉默后,他听见听筒里传来一个带着些冷调的声音:
“……喂?”
那人显然是被吵醒了,嗓音还带了些未散的困意。
但现在的陆瓒没精力关心这些,几乎是在听见江白榆声音的那一瞬间,他一整天积攒的情绪全都冒了出来。
“江白榆……”
陆瓒眼里多了些水雾,他吸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你在夜宵里下药了吗?”
“?”
听见这话,对面沉默片刻,而后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人似乎是坐起了身,稍微清醒一会儿才问:
“怎么了?”
语气同刚才相比,似乎温柔了不少。
“不知道。”
陆瓒声音低了些。
他是真的不知道,人原本就晕乎乎的,半梦半醒的哪里能意识到自己是怎么了。
他又难受又困,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也没再听对面有什么回应。
陆瓒甚至以为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梦境或者幻觉,事实上,他八年来经常会梦见江白榆。
有时候看见他坐在舞台上唱歌,有时候和他在照不进光的小巷里接吻,有时候静静抱着他,可无论怎样也闻不见他身上的茉莉花香。
那些梦太真实了,以至于有时候陆瓒睁眼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十六岁,好像发条信息打个电话还能找见他,好像还能一起上学还无忧无虑,却忘记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数年时间、数千公里。
梦有多真实,醒时就越刺痛,陆瓒潜意识里害怕这次也会一样。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没过多久,在这场梦里,许久未遇的茉莉花又出现在了他身边。
有某人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离开时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指尖的温度好舒服,身上的香味也让人安心,陆瓒不想他走。
他伸手握住了那人的手:
“你别走。”
“我去找他。”
“你别走……”
陆瓒有些委屈。
他生怕他消失,只能用尽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握紧他:
“江白榆。”
他喃喃地唤了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眼皮有些重,声音也越来越低,但手上的力道却一点没松。
“八年了……”
陆瓒声音越来越含糊:
“江白榆,我……”
我好想你。
你想我吗。
陆瓒不想睡,他想等江白榆的回答。
但他最后也没有等到。
回应他的,只有身边人一声很轻的叹息。
陆瓒这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好像有人帮他降温,好像还有人给他喂药,但他记不大清。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先摸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发现退烧了,但人还有点恍惚。
昨晚的记忆在脑海中断断续续连起来,陆瓒闭了闭眼睛,想起那人指尖的冰凉和那点茉莉花香,略微有些头痛。
啊,他昨晚不会说蠢话了吧。
陆瓒努力回想着,也是那时他听见身边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
“Francis,你终于醒了?”
陆瓒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人。
他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果然是Alex。
Alex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看报纸,看见陆瓒过来,他连忙给他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
陆瓒正好感觉喉咙不太舒服,他坐起来,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小口才发现是冰水。
陆瓒皱皱眉,问:
“有热水吗?”
“热水?你想泡个澡?不行,你才刚退烧。”
没有喝热水这一习惯的西方人挠了挠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算了。”
陆瓒没跟他解释。
他只看了Alex一眼,有些犹豫地问:
“呃……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因为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不是吗?”
Alex有些茫然地挠挠头,如实道:
“我早晨在你房间门口遇见了江先生,他告诉我你可能需要帮助,我才发现你正在发烧。江先生可真是个细心的人。”
“?”
陆瓒听见这话,没忍住同他确认道:
“你在我房间门口遇见他?”
“是的。”
“他告诉你我需要帮助,让你进来照顾我?”
“是的。”
“那他人呢?”
“在啊,哦,现在可能不在了,十分钟前,他和朋友们出去了。”
“?”
陆瓒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自己昨天给江白榆打过电话,这是真的,因为他手机里还保留着通话记录。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毕竟陆瓒曾经无数次他按下这个号码,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听听他的声音,但这号码从来没有被拨通过,它最后的下场总是一字字被删除。
这串数字他倒背如流,陆瓒没想过这个电话到如今还能打通,更没想过八年过去,这个号码还属于江白榆。
江白榆昨晚到他房间来照顾他应该也是真的,因为陆瓒记得有人给他热水喂他喝药。
但看样子,江白榆似乎并不乐意做这些,不然也不会找来Alex。
但陆瓒还不太死心,他问:
“江……江先生早晨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有事要忙,可能……
“没什么事吧。”
Alex眨眨眼睛:
“他跟朋友们一起吃了早饭,还计划了晚上的行程,刚刚他们和Ryan一起出发看极光了,他们说今晚的极光会很美。”
“……”
陆瓒微微垂下了眼。
Alex见他这个样子,忙安慰道:
“哦,可怜的Francis,别伤心,未来几天极光出现的几率都很大,等你病好了,我们再陪你一起去看。”
听见这话,陆瓒勉强勾起一点笑,摇了摇头。
Alex以为他是因为无法跟朋友们一起看极光才难过,实际上,他是因为江白榆的回避而出神。
那人可能也不是愿意留下来陪他,而是因为大半夜被找上,没有办法拒绝。
所以,等熬到天亮,一遇上其他人,他就立刻被转交出去了。
但陆瓒实在想不通江白榆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一说,即便他不喜欢他了,有新的伴侣了,再次见面时体面地问声好,体面地结束少年时的故事很难吗,是怕他死缠烂打还是怎样,是一定要跟他当陌生人、用行动告诉他我们没可能了是吗?
那昨天那碗面又是什么意思?
陆瓒原本就不太清醒,现在被这些东西扰得更烦。
他微微皱了下眉,直接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问:
“他们人在哪?”
Alex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呆愣愣地看他套上外套往外走,边答:
“不知道,似乎是往山那边去了。”
陆瓒应了一声,直接开门走了,Alex跟在他身后下楼,一直等陆瓒穿上鞋子推开大门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嘿!Francis!你去哪,你身体还没有好。”
“去找人。”
陆瓒的声音有些冷。
特罗姆瑟的天很短,现在不过下午四点,天空就已经黑透了。
昨天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晴朗夜色下挂着一轮月亮,让星光都暗淡了下来,但城市灯火闪烁,连成一片地面上的灯海。
很美,但陆瓒没有心情欣赏。
Alex赶紧套上外套拎着围巾出来,他把厚围巾圈在陆瓒脖子上;
“你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病人,Francis,虽然今天的极光会很美,但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等你病好了,Ryan和Lilith还有我会陪你再看一次。”
陆瓒没有心情听他说话,他走在小院子的积雪中,鞋底发出踩雪时轻微的闷响,短暂而急促。
但他并没能走出这个院子,因为很快,挪威裹挟着细碎雪粒的冷风就扑在了他身上,他呛了口冷风,人有一瞬的晕眩,等再回过神,他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剧烈地咳嗽。
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运动裤,积雪的寒意很快渗进布料,化成了一片潮湿的冰凉。
Alex过来扶起他,陆瓒还想往外走,但他没什么力气,挣不开对方的手。
他还是被半拖半拽着拉回了房间,Alex碎碎念说他任性、不懂得照顾自己,一边找了个厚毛毯把他裹起来放在壁炉边烤火。
陆瓒坐在壁炉边,眼里映着跃动的火光,他身上染了一层暖色,但寒意却并没有被驱散半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壁炉边出了多久的神,只知道后来,他披着毛毯走到了窗边,看见玻璃外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染上了波浪般的绿色光纹。
那个画面很美,美到有些不真实。
陆瓒终究还是又走出了屋子,但他没往外走,只静静地坐在庭院里,抬头看着天空。
Alex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监督他裹好厚衣服,然后陪他一起享受特罗姆瑟的极光夜。
只是,这场极光陆瓒终究没有看到太久,因为很快,Alex发现他脸色不对,意识到他又烧起来了之后,Alex拉着他回了房间,陆瓒被重新裹进了被窝里,他不想说话,只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另外几位朋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陆瓒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这次病得不轻,反反复复烧了几天,身体才彻底好转。
江白榆他们要赶着回国,所以,在追逐极光后的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就跟朋友们告了别,离开了这件小屋。
那时候陆瓒还病着,所以没能送他们。
而在他们走之后,Lilith在一楼的桌上发现了一个写着“Francis”的信封,她认为这是陆瓒的东西,就把信封带来给了他。
那个时候,陆瓒头很晕,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他用没什么力气的手拆开信封,而后,信封里落下来一张薄薄的纸片。
那张纸似乎有些年岁了,边角都已经泛黄,上面是被人用黑色水笔画出的非常幼稚的图画和字样,有些地方还有水墨未干时被手蹭出来的痕迹。
[阿瓒承诺兑换券]
陆瓒当然记得这是什么。
他用指腹碰碰其上有些发皱的痕迹,突然无声地笑了。
后来,他把信封放在了一边,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摸到一根很细的项链,链条被他的体温弄得滚烫,他努力才找见了链条的卡扣,最后,他取下那根项链,把它和那张幼稚的兑换券一起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
刻着他名字的白金戒圈挂着链条,静静地躺在泛黄的纸张上。
后来,金属携带的炽热温度,在离开热源之后,一点一点归于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