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很轻, 但落在陆瓒耳里,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他还沉浸在一片空白的茫然中没回过神来, 勾住他小指的那一点冰凉的温度就已经先离开了。
大概是懊恼于自己会信这种没来由的奇怪传说, 他听见江白榆像是浅浅叹了口气,然后很快站起了身,走出了房门。
他的步子很轻,门锁在他离开后重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屋里重归安静。
在听见他走远之后, 床上的陆瓒才敢睁开眼。
他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 茫然地举起自己的手, 对着天花板看着自己刚刚被轻轻勾住过的小指。
啊?
啊??
啊???
这是什么意思?
江白榆在干什么??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陆瓒那点睡意早就跑没了影, 他深呼吸几口,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重新开始审视自己那根手指。
他简单给自己理了一下思路。
已知, 昨天晚上跟江叔叔聊天的时候, 江叔叔跟他提过,他们老家那边有个说法, 大概就是在新年的第一天, 勾住爱人的小指就能把一整年的好运送给她。
然后再结合刚才江白榆说的“给你”,应该可以肯定, 他刚才进行的就是这种神秘仪式。
但陆瓒对已知条件里那个“爱人”打了个问号。
这个仪式必须是爱人吗?不能是别的什么关系?比如好朋友?
是江叔叔没给他说全, 还是江白榆听这种小风俗的时候没有搞清楚运气赠予的对象?
遇见这种超出认知的事情发展,陆瓒第一个反应先是事情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是他得到的信息不对, 还是对方弄错了什么, 然后等排除一切可能选项,最后那个可能性才是:
或许, 有没有一种可能,谁都没搞错。
有没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概率,答案是,江白榆喜欢他?
其实这才是目下看来最合情合理的选项,但这也是陆瓒最不敢去想的一种可能。
他心里在打鼓,看着自己的小指出神片刻,又默默蜷起手指,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陆瓒在床上躺着扭了一段无声霹雳舞,然后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被这么一搞,陆瓒是一点都不想睡回笼觉了。
他自己在心里琢磨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团糟,最终只能放弃,然后乖乖起了床。
其实一开始,他有种冲动,想过去直接拽着江白榆的衣领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但这也太冒昧了,万一人家不是那个意思,自己多尴尬呢。
陆瓒在别的事情上都胆大,唯独在江白榆这里格外小心谨慎。
所以他犹豫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一早晨,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行事。于是,等到快中午的时候,他背起装满空餐盒的背包,逃也似的带着他那根满藏秘密的珍贵小拇指离开了江白榆家里。
如果可以,陆瓒真想找个相框把自己这小拇指裱起来。
他一直到晚上,都还在后悔,早晨没有勇敢一点,直接勾住江白榆的手,抓他个现行,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省的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不得安生。
不过,以江白榆的性子,就算被抓了现行,也多半会否认吧。
陆瓒要疯掉了。
他满脑子都是有关这件事的各种可能性,不管干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导致他三天假都没放安稳,连做梦都是江白榆。前一秒江白榆在梦里说嗯没错我喜欢你,下一秒又说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最后他冷着脸转身给他留下一句,原来你对我有这种心思,抱歉,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
陆瓒被名为江白榆的梦魇缠绕着,在开学后的早晨顶着一对黑眼圈去了学校。
他今天也没有在车站遇见江白榆,但他没有纠结这些,他比平常早了半小时到学校,但并没有回教室,而是跑到教学楼后面,去找二班的室外值日区。
陆瓒知道,这周轮到宁渲组做他们班的室外值日,还在放假的时候就听过她在小群里吐槽了,孩子大冷天还要站外面扫地,可怜得不行。
于是表面贴心实际有求于人的陆同学特意去食堂买了一杯热乎乎的红豆奶茶送去值日区,结果过去的时候,他发现室外值日区还站着意料之外的人。
原本室外值日是一个组四个人一起做,但此时,二班的值日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梳着马尾的宁渲,另一个是他们班的卷王苏砚。
站在这里的苏砚不再是在校限定版,他的黑框眼镜挂在外套拉链上,遮眼的刘海也被拨开了,正悠闲地坐在教学楼后面的小台阶上跟宁渲闲聊。
陆瓒看见他也在,还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多想,只是在发愁:
“哎呀,我没想到你在,只买了一杯。”
“不管他,你什么时候见他喝过奶茶?”
宁渲冲陆瓒招招手,然后得到了热奶茶暖手服务。
她把奶茶捧在手里,靠在楼梯的扶手上,上下打量了陆瓒一眼,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问:
“无事献殷勤,说吧,有什么难事要求助于你渲姐?”
陆瓒看看宁渲,又看看苏砚,有些难开口,只伸手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是这样,我想打听一点点小八卦。”
听见这话,宁渲睁大了眼睛,像是看见了村头的小猪耍杂技做后空翻:
“你变了,阿瓒,我以为跑前跑后献殷勤来换八卦资讯的只有老张,看来你跟他学坏了。”
“嗐,这次情况特殊。”
生平第一次主动搜刮信息的陆瓒有些难为情,被宁渲这么一调侃,他红了耳尖。
宁渲看他这样,也不为难他了:
“行,说吧,要问什么?看在奶茶的份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先说好啊,我只能说点无关痛痒的小事,一些影响别人、或者不好讲的秘密大瓜我可不吐半个字。”
她十分大气。
陆瓒使劲点头,刚开口准备问,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默闭上嘴看向了旁边的苏砚。
苏砚被他那表情逗笑了:
“拜托,我又不是张乐奇那漏勺,放心,绝对一个字都不往外说,别赶我走吧,我好不容易找个清净地。”
“那行吧。”陆瓒勉为其难地应下了,然后,他做了一个虔诚的深呼吸,拿出了聆听绝世机密的架势,凝重地问出一句:
“我想问,渲姐,你知道江白榆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宁渲万万没想到这人做了半天思想准备就问出来个这。
她随口打趣一句:
“咋了?你想追他啊?”
谁想这人反应却不是一般的大。
陆瓒甚至惊得往后跳了半步:
“没有,怎么会,怎么可能?!就我……我有一个朋友……托我问问。”
宁渲没有多想,毕竟陆瓒真的有很多朋友。
她只摆摆手:
“让你朋友放弃吧,因为江白榆不喜欢人类。”
“啊?不会吧,他好像有喜欢的人来着。”
“嗯?你怎么知道的?”
宁渲眯起眼睛盯着他。
“啧,就上次运动会的时候,艺体班那个妹妹问能不能认识他,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他说嗯,当时我正好回教室听见了。”
陆瓒如实说。
“嗐。”谁知宁渲听了却没当回事:
“他拒绝别人的时候,人只要问这个他都说有,是借口啦,我也听了好多年了,但你看他,哪像会喜欢人的样子?”
“啊?”陆瓒愣了一下,关注点却不太一样。
他只强调般问:
“好多年了?”
“是啊,敢信吗,他初中还是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用这话堵小姑娘了……来,我帮你情景重现一下,我记得可清楚了。”
说着宁渲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显然,这是个童言无忌的年纪:
“江白榆同学,请问你有女朋友吗?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她特意掐细了嗓音,然后清清嗓子,又板起脸:
“不能。”
“为什么?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能接受我?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
“喜欢?”
“喜欢!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别人吧,就是欣赏他,目光总不自觉追着他跑,心里想着他,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我就好喜欢你哦。”
“哦。”
“哦什么哦,你有吗?”
“嗯。”
宁渲一个人在这演双簧演的起劲,完事又摆摆手: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周末,我拉着他去小公园玩,听见这话,我惊得冰激凌化了都忘了吃,任它滴在了我的鞋上。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有个小嫂子了,结果你看,过了这么多年,他一个嗯从小学生堵到了高中生,还不是一个人?拜托,他平时就玩俄罗斯方块,连纸片人都不看一眼!哪来的对象,总不能是喜欢一个俄罗斯小姑娘,靠那些破方块增进感情吧?”
宁渲十分肯定,在她眼里,江白榆喜欢上某个人类的难易程度,大概相当于人类实现定居火星。
但陆瓒听见这话,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我觉得……他不会骗人吧。”
陆瓒总是莫名笃定,江白榆不会用这种理由来拒绝别人。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是为了省去麻烦,江白榆也不会承认一件不存在的事,因为他就是这样坦荡的人。
当然,暗戳戳对人好的时候除外。
所以……
江白榆真的喜欢了那个人这么多年?
陆瓒自己在心里纠结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一声轻笑。
抬眼看去,是苏砚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何必在这纠结,你不如自己去问他。毕竟,有些事情不去问本人,永远也得不到唯一的正确答案,不是吗?”
苏砚这话像是一盆水,哗啦一下就把陆瓒泼醒了。
他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赶紧跟他渲姐砚哥告了别,着急忙慌地跑回了教学楼里。
宁渲不知道这家伙今天是怎么回事,只问苏砚:“这是咋了?”
苏砚耸了耸肩,只轻笑着摇摇头:
“谁知道呢。”
陆瓒像一阵小旋风,从楼下刮到了楼上。
教室里的座位已经从联欢会模式换成了正常模式,江白榆此时就在位置上坐着,他来得一向很早。
陆瓒原本满腔热血,但看见江白榆后,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挪到座位上,放下书包,瘫坐下来,用脸贴着桌面,侧过头看自己的小同桌。
原本江白榆听见声音后并没有抬眼看他,但等余光瞥见这人直接趴下了,还是没忍住扫了一眼,然后他就对上一只大熊猫。
“?”江白榆微一挑眉:
“晚上去偷垃圾了?”
“……”陆瓒闭了闭眼睛,叹口气:
“不是,我被妖怪缠上了。”
“?”江白榆明显不信。
陆瓒还在胡扯八道:
“有只好漂亮的狐狸精,天天入我的梦,折磨我好几天,搅得我不得安生,我每天都在想他的事,好痛苦。”
说着,陆瓒打了个哈欠,一副真被吸干了精气的样子。
“……”
江白榆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陆瓒以为他是嫌自己无聊,不想再搭理自己了。他也没怎么在意,反正这也是他随口胡诌的,要真较起真来,这狐狸姓江,名白榆。
陆瓒慢腾腾从桌子上爬起来,给各科课代表交了作业。
他到教室的时间已经算是踩点,等交完作业,早读也差不多准备开始了,大家都在整理自己的课本,语文老师周缘也早早坐在了讲台上等待早读铃响布置任务。
陆瓒挪回座位上,慢悠悠从包里掏出课本,但就在他漫不经心翻页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江白榆随手扔了个什么东西在他手边。
陆瓒还以为是他新攒下的鸭蛋超人小卡,刚准备去接,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炫酷的镭射小卡,而是一个红色的绸面小三角。
那个三角形看起来有点旧了,边缘都有点磨损,颇有年代感。
陆瓒知道这是什么,他在电视剧里见过。
像是……护身符?
就在陆瓒出神的时候,旁边的江白榆冷声道:
“赶她走。”
“?”陆瓒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江白榆在说狐狸精。
他没忍住笑,原本想解释,想想还是算了,只半开玩笑道:
“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吧?我不能要,你放心,我已经在找打败狐狸精的办法了,一定妥善解决他。”
“算借。”江白榆不吃他那一套:
“赶走了还我。”
陆瓒拗不过他,把护身符拿在了手里,心里想的却是,这只姓江的狐狸精,趁人睡觉偷偷勾人手指,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
他用指腹摸着护身符的表面,外面包裹着的那片红布触感略微有些粗糙。
陆瓒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又把它握在手里,像是想努力找点勇气。
而后,他摆出一副十分自然的模样,问江白榆:
“小江,我记得,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来着?”
“?”
江白榆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要问这种问题,他侧目看了他一眼。
陆瓒一激灵,心虚地搬出了朋友大法:
“呃,就,我有个朋友想问……”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句话说完,江白榆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很快,他收回了目光,微微皱起眉,像是有点不大高兴,只应了一声:
“嗯。”
“啊?”陆瓒磕巴了一下:
“有啊?”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
“喜欢了很久吗?别人还有机会吗?”
江白榆似乎有点不耐烦:
“这么想知道?”
陆瓒下意识诚实地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江白榆眉皱得更紧了,他深深地看了陆瓒一眼,低头从桌子里拿出语文课本,边翻,边预判了陆瓒所有问题,语气冷得像是想杀人:
“是,十多年,暗恋,没结果,不想提,没机会,少问。”
说完,他顿了顿,呼吸有些重,像是压着情绪:
“别给我推销乱七八糟的人,闭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