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慌乱得有些魂不守舍, 一路是怎么开去医院的都不知道,下车时才发现棉衣里面穿着睡衣,脚下却踩着双商务皮鞋。
他跑进病房时主治医生刚好走出来, 曲博松顶着黑眼圈跟在身后。
“医生, 现在情况怎么样?”池野跑得气都没喘匀。
张医生眉头皱得死紧, “病人今早开始发烧,就怕肺部感染加重,退烧的药物已经在用, 现在只能先密切观察体温和病人状态。”
池野点头, “好的。”
“另外鼻饲管近一段时间不能再用了,明天你们尝试着喂他吃些流食, 病人世道受损,估计吞咽会比较困难, 今天已经开始注射肠外营养液, 尽量让病人早些自主进食。”
张医生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池野都听得认真,焦虑和紧张的情绪被安抚不少。
回到病房后曲博松连大气也不敢喘, “不好意思池小少爷, 我昨晚睡得太死,没看好段总。”
他头低低垂着,“你陪了段总这么久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昨天才留下一晚, 就成了这样……我……”
“不怪你。”池野进门先探了下段泽燃额头,稍有些烫。
“也不知道段总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见他拔过管子。”曲博松话里话外还都是满满的自责。
“我的原因。”池野脱了外套, 把棉衣收进衣柜里。
“你……”曲博松愣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昨天我说让他配合医生治疗, 早点把鼻饲管拔掉,反流的情况就能减少。”池野站在床尾,看着躺在床上的段泽燃,“他就走了这么极端的一步。”
曲博松多少猜到这事和池野有关,但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句劝人的话,段总就完全不顾后果。
昨天两人闹不愉快他知道,段总虽然嘴上一直说着不配合想放弃,其实就是怕池野跟着受拖累,所以才会这么敏感。
这俩人都是在为对方好,可总会阴差阳错越做越不对。
“曲秘书,你先回去休息会吧,等晚上再去我家帮我拿套衣服过来。”池野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和皮鞋,“刚出门太着急了。”
“行,我现在就帮你去取。”
池野也没和曲博松客气,直接把自己家门的密码发给了他,“麻烦你了,密码发你微信上了。”
“好。”曲博松一晚上惊魂未定,好不容易熬到池野来医院,真怕段泽燃有点什么自己遭埋怨。
“衣服我一会就送来,池小少爷你看还需要点什么别的?”他边说边点开微信,看到池野发来的那串数字不由得眉头皱了下,这不是两人离婚的日子吗?
“没了,谢谢。”
晌午的阳光慢慢顺着窗口爬上来,照在段泽燃苍白的皮肤上。
池野坐在床边,“滴滴滴”的仪器响几乎在他耳中连成不间断的蜂鸣,段泽燃枕头上,领口、胸前、还有袖口都染上斑斑驳驳的血迹。
他盯着瞧了好一会,扎得眼睛疼。
“不知道你这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池野拉过段泽燃的手,把血迹染脏的衣袖卷了起来。
段泽燃连着烧了三天,东西一口也吃不进去,中间醒过一次,迷迷糊糊说冷,还说嗓子里烧得慌。
中午秦伯送来鸡汤,池野废了好大力气才喂进去小半碗。
医生说段泽燃食道粘膜恢复得还可以,要是每天能正常清醒,进食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段泽燃基本从入院开始,几乎每天都是迷迷糊糊昏睡着,究竟是因为脑出血导致的,还是因为之前人造神经元移植导致的,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到现在也没个结论。
张医生半下午时和美国那边的医生做了连线会诊,商议决定替换掉一直使用的神经类药物。
池野听张医生解释了近半小时,专业术语没听明白,但听懂了现在的治疗方案行不通,哪种方案可行谁也没把握,只能换着尝试。
从医生办公室回来时已经入了夜,护工阿姨收拾完屋子,把病房里的灯全关了,只留下卫生间门口的小夜灯。
池野来到床边,发现段泽燃额头一层细汗,眉头皱着,手紧紧攥住床单,嘴里似乎还在一直念叨着“好冷”,幸好仪器上身体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
“段泽燃?”池野轻轻扯掉他攥在手里的床单,“你醒醒。”
段泽燃顺势握住池野的手,力道虽然不大,但连胳膊都在微微颤抖。
池野抓住段泽燃的手,又忙把被子拉过他肩膀,“你怎么了?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
段泽燃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有多久,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他站在山洞口,背后阴潮的冷风不停在吹,几乎要看不清立在风雪中的人。
“是你让我走的。”池野的声音像周遭的冰雪一样冷,夹在风中,险些被吹散。
段泽燃向前走了步,脚腕上的铁链“哗啦”一声脆香,他低头看去,手腕粗的链子一直延伸到山洞深处。
“池野,”段泽燃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我……我没让你走,我、我怎么可能让你走?”
“是你把我越推越远的,你自己说的让我离开,难道你忘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乱飞,阻隔在两人中间,段泽燃根本看不清池野的脸。
一些很模糊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浮现,手术室里的无影灯,耳边昼夜不停在响的仪器,完全动弹不得的身体,血、手术刀、药物、无休止的疼痛以及漫无边际的绝望……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池野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甚至连以往的焦躁和埋怨也不再有,“我就如你所愿,打现在起,从你身边消失得干干净净。”
“等一下!”段泽燃心里从没这么慌过,他冻得身上发僵,想要再靠近几步,却被脚上的铁链拴住,“之前那样说,是因为我病着怕拖累你,但现在好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虽然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但他可以动,能站着也能走,身上累赘的针头、管子也全不见了。
“好了?”池野脸上没任何表情,抬手指着他身后面的山洞,“你回头看看,谁愿意和一个一直躲在洞里的人在一起?”
段泽燃茫然地转过身,阴冷潮湿的风夹杂着雪花片,迎面割得他脸疼。
“躲回你那见不得光的山洞里吧。”池野的声音高冷而孤傲,“别以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总有一天,你要为你的自负和懦弱买单。”
“池野,池野!”段泽燃伸手去拉他,但风雪中池野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你听我解释,别,求你别离开我,行吗?”
池野像没听到他的哀求一样,头也不回,越走越远。
“池野!”
“池野!”
段泽燃迈不出步子,黑黢黢的山洞拴着铁链,把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他从没这么害怕过,从心底里害怕,怕池野离开,怕真的断了这份感情。
段泽燃曾以为池野离开会让他变得轻松,让他再没那些后顾之忧,让他连同挣扎的痛苦都能解除。
可真的目睹心爱的人离去,他瞬间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被抽离了身体。
“池野!”他大喊一声,可一切都被白茫茫的雪覆盖,就连池野的背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不……不能这样……”段泽燃坐在雪地里,用力拉扯脚上的铁链,可不论他怎么用力,铁链依旧纹丝不动。
“后悔了吗?段泽燃。”池野的声音远远飘来,辨不清方向,“可惜,晚了。”
“池野!池野!”
段泽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挣了一下,突然觉得身体猛地下坠,他惊得睁开眼,周围却不再是刚刚的模样。
阳光照在身上暖得有些发热,周遭依旧是不间断的仪器声,而在他眼前,居然是池野熟睡的脸。
许是段泽燃动作太大,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池野迷迷糊糊睁开眼,茫然地和他对视。
一张小床,略显拥挤地躺着两个人,池野手臂还环在段泽燃身上,被子也盖得格外严实。
昨晚段泽燃一直吵着冷,人也睡得不安稳,池野干脆和他挤在一张小床上,夜里段泽燃就开始发汗,他半中间也没敢下去,到差不多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还发烧吗?”池野声音哑得厉害,抬头眯起一只眼看了下监控屏幕,烧退了,他又躺回到枕头上。
段泽燃还有些恍惚,方才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他一下还没缓过来,现在看着眼前面容清晰的池野,生怕人真会跑了一样,忙伸手揽住。
他的动作很轻,正好从池野腰间穿过。
两人太久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池野猝不及防被搂住腰,人还抖了一下。
“你……”池野抿唇,段泽燃很久没做过主动向他示好的事,住院这段时间,不是昏睡,就是不配合医生或者和他作对,“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段泽燃现在是侧躺着,呼吸机的管子从肩膀搭过来,一张开嘴就能听到吹气抽气的声音。
池野看着他衣服上的血迹,眉头皱了下,“你就不能让人安点心?那天我又没让你自己把管子拔下来,我是说等你慢慢恢复。”
段泽燃一直盯着池野,眼神可谓温柔。
池野和他对视了好一会,没读懂他是什么意思,本来还想说点别的,但一想到之前的状态和那些激进的举动,池野真有点发怵。
“一会医生就来查房了,我先起来收拾下。”他刚准备起身,却又被拉了回来。
“陪陪我。”
段泽燃这几个字口型有些含糊,池野一时没太分辨清,或者说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你说什么?”
段泽燃把揽在池野腰间的手又紧了紧,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又说了遍,“陪陪我。”
“陪你?”池野反问。
段泽燃很认真地点点头。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池野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这几天把脑子烧坏掉了?”
段泽燃也少见的跟着勾起嘴角,然后摇头。
池野歪头看着他,连烧三天,段泽燃再醒过来完全像变了个人,感觉整个人的状态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不再那么沉闷,而且居然还对自己提了点小要求。
要说刚住院那段时间,他巴不得池野躲得远远的。
“你究竟怎么了?”池野把手搭在段泽燃额头上,的确是退烧了。
段泽燃盯着池野看了好一会,想要把他每一分每一寸都刻在眼睛里,“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包含的内容太多,他现在发不出声音,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
池野只淡淡笑了下,并没做出什么回应。
病房门被人敲了两下,还没等池野从床上坐起来,秦伯便推开了门。
他人刚走进来,就看到段总和池野挤在一个被窝里,瞧模样还在搂搂抱抱,他吓得忙又倒退回去,“不好意思啊,我什么也没看见。”
“秦伯,”池野下床,“进来吧,我俩都醒了。”
秦伯每天都会按时来送饭,今天也是正常时间,但太久没看到两人这样亲密了,拎着饭盒站在门外还挺高兴。
今天家里厨师熬了两碗生滚瘦肉粥,段泽燃那碗几乎都是米汤,很浓稠,味道也清淡。
池野先帮他翻了个身,平躺下去,又把床稍微摇高一些,“昨天你就喝了半碗鸡汤,今早多喝点粥。”
段泽燃今天少有的配合,竟点头答应了,池野试好温度喂了一小勺。
太久没自主进食,咽下一口米汤对于段泽燃来说都是件难事,可梦里池野离开的感觉太清晰,那种被抽离的感觉让他打心里害怕。
温热的米汤经过食道,像把刀子从里面划过,火辣辣的疼。
池野见他一直皱眉,不禁担心道:“你咽得慢些,别着急。”
“小野?”门外传来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段泽燃转头向看去,是位他没见过的医生。
“许医生。”池野起身,把手里的碗顺势递给了秦伯。
段泽燃目送他走出病房,出门时还把门关上了。
秦伯又递过一小勺米粥,段泽燃没喝,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门口,“那是谁?”
秦伯:“许医生啊,好像是医院的营养师。”
段泽燃撑着身子想再坐起来些,但胳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池野呢?你让他回来,帮我把他叫回来。”
“这……”秦伯面露难色,“段总,许医生叫小野出去肯定有事,他们说完话就回来了。”
“不,不是的。”段泽燃不断摇着头,神情肉眼可见开始变得紧张,“你去叫他,说……说我不让他走,让他回来,现在,现在立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