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泽燃顺手将池野圈在怀里, 刚一阵疯玩,现在池野头发脸上都是细细的沙子,“后面那辆车是我教练开的, 可以让他带着你, 自己开车去试试。”
“真的?”池野身上总带着些孩子气, 一瞬开心一瞬难过,全写在脸上。
段泽燃点点头,把他脸上的细沙轻轻擦掉, “我在这等你。”
池野对于机械类的东西悟性很高, 半下午就能自己开车在沙丘沙谷里上冲下滑。
两人一大早出去,到了傍晚才往回赶, 段泽燃开着车,池野歪靠在座位上, 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沙漠里的夜会来得很突然, 刚还看着太阳在地平线,不出十几分钟,黑暗就迅速包裹而来。
池野越睡越香, 只是口袋里的手机不老实, 一直震个不停。
他向外看了眼,路上除了三辆车的灯光,周围黑得漫无边际,“还有多久能到?”
段泽燃在一旁答道:“快了, 一小时左右,你可以再睡会。”
“不睡了。”池野坐直身,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居然是池云明。
下午冲沙时池云明就打过两个电话, 当时池野没接,这会功夫又给他连打了十几个。
池云明是要疯吗?
自打物流合同签好后,他们父子俩就没再联系过,池野今天好不容易玩得很尽兴,不想被打扰了好心情,所以干脆把手机弄成了免打扰。
“开了一天车,累不累?”池野看着黑暗中段泽燃的侧脸,他开车的模样很专注。
“不累,但我们还是走得有点晚了。”
望不到边的黑暗里只有笔直的一条路通往前方,段泽燃的车夹在另外两辆车中间,越野车开路,救援车殿后,一路上都看不到第四辆车。
池野觉得在这样的夜路上开车还挺刺激的,你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前面两盏车灯,他偏头盯着窗外墨色的夜出神,“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不信。”段泽燃的声音淡淡的,“这世上的人心,比鬼啊、怪啊的可怕多了。”
“别怕,”池野玩闹的心又上来了,“有我保护你呢。”
他说完就去抓段泽燃的手,车子里很黑,段泽燃开车又特别专注,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突然有东西伸过来,他的手臂先狠狠颤了一下,又猛地攥住池野指尖。
池野也被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是我。”
段泽燃什么也没说,忙松开手,又握住操控杆。
池野被攥了一下,觉得指尖湿漉漉的,“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周围依旧是空旷的黑,除了脚下的路和眼前的灯,他们像身处在看不到尽头的世界里。
段泽燃舔舔干涩的唇,“我的车里,现在坐着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莫名戳中了池野某个敏感的细胞,四年前段泽燃的车里也坐着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也许现在的环境让他联想到那些不好的回忆。
“要不……先停下车休息会?”
段泽燃摇头,手依旧把方向盘握得死死的。
“要听歌吗?”池野想让段泽燃放松下来,他现在的状态明显是紧张过度。
“不要。”
对于一个极其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要不是刚刚池野摸到了段泽燃的掌心,他还真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前面的车似乎开始提速了,段泽燃也跟着多推了些油门。
“池野,你和我说说话吧。”
“好。”但突然被要求聊天,池野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你之前对婚姻有没有过什么向往?例如找个什么样的人,过怎么样的生活。”
“当然有过,但我幻像的对象只有你。”段泽燃表情依旧是严肃的,“至于婚后生活,之前没想过太多,之后又不敢想了,反正现在只能过好当下。”
“也不是呀,当下肯定是重要的,可是更重要的是以后。”池野还是没放过任何一次给段泽燃洗脑的机会,“等你不再这么忙,咱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根本不现实。”处在紧张状态下的段泽燃,连分心敷衍池野的心力也没有了,竟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慢慢来嘛,我也没让你一下子隐退,再说你天天这样忙,身体也受不了。”
段泽燃这次没接话,而是很轻地吸了口气。
池野又忙补了一句,“但是不管你以后身体怎么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种决心他已经翻来覆去表过好多次,不管段泽燃心里怎么想,他必须把自己的态度说明。
即便似乎听起来有些幼稚,甚至不负责,但池野要让段泽燃明白他的心意。
“前面能看到酒店的灯光了。”
漆黑一片中,远远的浮现出一星光亮,像夜空里的孤星。
“嗯,该是快到了。”池野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段泽燃以前的应激症有多严重,好在今天只是表现出异于平常的紧张。
“不好意思啊,今天我玩得太嗨了,没控制好时间。”池野有点讨饶的意思,“回去补偿你。”
段泽燃笑了一声,“没必要和我道歉,这是我自己的问题,而且既然出去玩,就是要让你玩尽兴。”
他的状态比刚刚好了些,池野把头靠在椅背上,嘟囔一句,“还是我太粗心了。”
大概又开了二十几分钟,车子终于抵达酒店。
段泽燃停好车后,就坐在那呆呆地放空自己,另外两台车停好后则在进行一些例行检查。
开回来的时间似乎比去时长好多,也难开很多,该是因为夜路不好走的原因。
池野没打扰他,自己先下了车,今天跟着的这帮人不经常在段泽燃身边,检查好车辆后才想起从后备箱拿出轮椅。
车里没有电动辅助器,那几个彪形大汉似乎对照顾段泽燃也不在行,池野干脆自己走过去,拉开了驾驶位的门。
段泽燃好像还没缓过神,看到池野站在面前,就那么眼神空洞地和他对视了好几秒。
“是不是太累了?”池野探身过去,给段泽燃解开安全带。
“哒”一声安全扣跳开,池野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段泽燃抱了个满怀,“没,我就是想歇歇。”
他声音低沉,在浓浓的夜色里又轻又软落在池野耳边,莫名让人心里揪着发疼。
池野在段泽燃背上抚了两下,“那我们回去歇着,好不好?”
段泽燃没动,就这样抱着池野足有三分钟,外面那几位过来看见,全躲得远远的。
“怎么?还没缓过劲儿来?”池野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没事了,以后我开车载你。”
“嗯。”段泽燃这才慢悠悠起身。
越野车比轿车高出很多,尤其段泽燃这辆,池野站在车下,下巴才到他肩膀。
轮椅已经摆好,斜着的方向是段泽燃最方便坐下的角度,池野转头看了一眼,那几位还在后面抽烟,他便伸开手,“我抱你下来。”
“不用。”段泽燃扭转过身体,又把腿抬出车厢。
“对我不放心啊?别看我瘦,抱你肯定没问题。”池野作势就要弯腰去抱他,却被段泽燃用手肘抵在胸前,将他整个人拦住。
“我说了,不用你。”段泽燃态度坚决到让池野诧异。
虽然以前池野在生活上的确没帮段泽燃做过什么,因为他身边总会跟着曲博松和一直给他开车的司机,池野不是不想做,而是没机会。
今天两个人都不在,电动辅助器也不知道在哪辆车里。
池野站在车外,大漠夜里的风夹着沙粒,刮在脸上像被细砂纸蹭一样。
段泽燃拽着门框上的拉手,“帮我把他们叫过来。”
池野回头瞥了一眼,那几个人还围在一起抽烟胡砍,“我在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那种由内心深处支配的自卑变成表面的倔强,就会显得人特别无情。
池野单手扶在轮椅上,几乎拿出他全部的好脾气,“我愿意为你做这些,真没什么的。”
“可我不愿意。”段泽燃冷硬的唇抿成条直线,那双漆黑的瞳仁竟带了点躲闪。
“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池野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今天的段泽燃格外敏感。
从一路开车回来,到现在,他绷紧的那根弦就没放松过,轻微一点触及都会让他情绪波动很大。
段泽燃摇摇头,“我是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但前提是,和我在一起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我不希望因为我的身体,而让你的生活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哪怕一点都不行。”
池野立刻想反驳,“可我……”
“我有这个能力做到,”段泽燃根本不给他再去辩解的机会,“帮我去叫一下他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池野只能点点头,转身去叫那几个人。
段泽燃在某些事上倔强得丝毫不肯变通,他不想自己的身体对池野的生活造成影响,池野能理解。
可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间顺手帮忙池野并不反感,但显然,这会刺痛段泽燃。
池野深深叹了口气,接触越多,感情越好,才发现段泽燃藏得有多深,拨开一层坚硬的壳,里面还有第二层、第三层,而且一层一比一层硬,一层比一层固执。
他点了根烟,跟在几人身后。
进了酒店大堂,那几个彪形大汉便和段泽燃分开,他把轮椅停在前面等池野。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只要不触及段泽燃的那几个敏感点,他还是温和内敛细致入微的泽燃哥。
“好。”
两人正准备往餐厅走,曲博松的电话就打来了。
段泽燃接起电话,“回来了?”
酒店大堂很空旷,池野听不到那边说了什么,才想起刚把手机调成了免打扰。
他掏出来看了眼,池云明又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最后发了条微信,让他看到后立刻回电话。
不知道池云明又有什么把戏,池野打算回去后再理他,池云明又给他发来条微信:急事。
段泽燃那边也打完了电话,“在这等一下小曲,他们把资料拿回来了,我签几个字。”
“嗯,好的,不着急。”池野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全是池云明的未接来电,脑子里忽然闪过裴峪舟对他说的那些话。
不好的预感瞬间袭来,会不会是裴峪舟做了什么?会不会他拿着录音去威胁池云明或干点什么别的?
“我出去下,”池野轻轻碰了下段泽燃的肩膀,“打个电话。”
“好,在这等你。”
曲博松进来时和池野匆匆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挺急,谁也没和谁说话。
他急着把文件交给段泽燃,项目那边还等着回传。
“段总,这是现场事故的最终判定书,还有家属赔偿的最终定稿。”曲博松递过去一沓子文件,“刚我看池小少爷出去了,模样挺急的,没什么事吧?”
“他说去打电话。”段泽燃翻看着文件,觉得脊背和右侧肩膀传来一阵阵酸痛,“项目经理和物资主管又交代什么没?”
曲博松摇头,“但是警察查到了物资主管有一笔可疑现金存款,金额是四十三万,从某些钱币的冠字号能查出流通路径。”
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大概有差不多十万元现金,上一笔的取款人是裴峪舟裴先生,而且裴先生取款到物资主管存款,中间只有短短三天时间。”
“峪舟?”段泽燃眉头倏地皱起,“他怎么会掺和到工程里?”
“我也觉得很纳闷,但这条线并没引起警方注意,只是我在调查记录中翻看到了。”曲博松知道这表兄弟俩私下关系不错,“段总,您看这条线要继续查吗?”
“查,裴峪舟肯定是被人当枪使的,看看背后是谁在做手脚。”
曲博松点头,“好的。”
一摞文件段泽燃全细细看完,基本和他走之前定下的东西一样,他拿过签字笔,可笔尖刚碰到纸面,他的手就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最近这种状况时不时就会发生,曲博松四下看了眼,“段总,那边有个桌子,要不去那签吧?”
段泽燃活动了下手腕和肩膀,开了一天车确实很累,而且后背发麻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子也开始向一边栽倒,有些坐不住。
“帮我去找个靠垫。”段泽燃操控着轮椅来到桌旁,好不容易把十几份文件全签好,脊柱却僵得直不起来,只能半趴在桌边。
曲博松拿来个软垫,放在段泽燃身后,又小心扶着他坐正。
“美国的医院联系得怎么样了?”
曲博松面露难色,“医生是找到了,但几位专家会诊过后,还是不建议您做手术,因为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五,预后也并不理想,他们还是建议……”
“我只问你,联系的怎么样了?”段泽燃沉着脸,镜片后的目光能杀死人。
曲博松紧张地搓着手指,“我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沟通。”
“几天?”段泽燃脸色很差。
“五、五天,段总。”
“五天后我要结果,这家医院不行,就再换一家。”
曲博松连连应声道:“好的。”
*
池野出了酒店大堂,找到个安静的地方,先点了根烟,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拨通了池云明的电话。
那边很快便接了起来,“你在哪?”池云明显然等得已经不耐烦,“今天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池野呼出口烟,“在外地,你急着找我什么事?”
“呵,什么事?你干的好事,现在和我装蒜?有种干就有种承认啊!”电话那边池云明扯着嗓子已经喊起来。
池野把电话拿开段距离,“听不懂你说什么。”
“法院的传票,这上面什么狗屁律师事务所,不是你找的?”
池云明终于说出句明白话,原来是有人把他告上了法庭,法院发来传票。
“告你什么罪?”池野把手里的烟撵灭。
池云明那边只能听到一阵粗过一阵的气喘,喘了好一阵,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故意杀人。”
池野的心“咯噔”一下,当初裴峪舟说要用半个月时间找线索,还说要给他个惊喜,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惊喜?
池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他和池云明关系确实不好,但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生父会对母亲动手。
他紧紧捏着手机,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下子发不出声音。
风吹着沙呼呼从耳边掠过,电话那边依旧是池云明没完没了的谩骂,说他狼心狗肺,说他不是人,说他忘恩负义,说他不念亲情。
可这一切他并不是知情者,甚至裴峪舟擅作主张向法院递交资料,他都一概不知。
“你到底死哪去了?明天滚回家里来!”池云明的吼声伴着西北风吹进池野耳朵里。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终于能发出点声音,“所以呢?究竟是不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