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整。
包间内的钟开始敲响, 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是老式的座钟,报信的机器是上过发条的。
贺修还在思考他听到的那句心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桑走向贺修, 声音格外地轻, “好久不见了。”
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副本没有见到宿乌,但是对于宿乌来说……他等了他很久。
光是想到这一点, 白桑都没办法再控制情绪。
面对其他人, 面对那些孩子的时候, 他可以控制住。
但是眼前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在彼此的记忆里占据了太多的部分,以至于剥削任何一个片段都是残缺的。
眼前的贺修格外清瘦, 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T恤。
他是经历了不断打压、重塑之后才站在这里的人。
白桑伸手抱住他。
这样一抱, 他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的后背宽厚而可靠。
“……喂!”
眼前是贺修错愕的表情, 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愠怒。
白桑只是简单地拥抱了一下,刚想放开手。
顿时他的面前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
白桑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包间中。
依旧是他和白质元。
也只是他和白质元。
白桑抬眼看那个老式的座钟。
现在的时间是17:53。
他拥抱贺修的时候是六点, 老式的座钟正好敲响了,所以他记得那个时间。
现在很明确,就是回到了七分钟之前。
他记得再过多一会儿后贺修就来了。
也就是说他回到了刚刚。
白桑轻抚衣袖,表情依旧镇定。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世界重启的理由是?
白桑也只能想到他的行为了。
他在刚刚忍不住抱了小乌, 他还记得那时候贺修脸上错愕的表情。
在那个动作以后,一道白光出现,他就回到了这里。
——贺修还没有进入包间的时候。
也就是说他刚刚的所作所为是不合理的。
白质元觉得不合理, 贺修也觉得不合理。
世界也觉得不合理。
白桑捏出来的这个人设是和贺修有着天然的仇恨的。
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就对贺修说出“好久不见”这样的话, 更不可能会去拥抱他。
也就是说自己ooc了。
这样来看, 重启其实是一种保护他的手段。
如果持续ooc下去, 就很容易被世界意识注意到。
白桑垂下眼睑。
这又何尝不是宿乌对他的一种保护手段呢?
也就是说他不能再作出和这个人设相悖的事, 不然迟早会引起“世界”的注意。
很快,又到了贺修进来的时间。
这一次, 白桑没有作出任何特别的举动,只是全程跟着他们的流程走。
果然没有出任何问题。
白桑确信了。
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做出人设合理范围之内的事。
……
这是一个潮热的夏季。
这个边陲小镇靠近海边,一到夏天就格外沉闷,吹来的风都带着咸湿的味道。
白桑第一天上课,但是贺修没有去。
一整天,他都没有去学校。
贺修在做什么,白桑多少是能够猜到理由的。
而他现在在哪里——八成是汽修厂。
白桑放学后来到那个工厂。
那是贺父之前工作的工厂,也是他现在给自己捏出的身份家里的一个工厂。
贺修现在应该也在这。
斜阳落在白色的卷帘门之上,工厂周围没有应有的热闹,而是一片寂静。
“……”
白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门前。
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没有人在厂里。
白桑到保安亭问了保安,但那保安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保安看来对他的身份存疑。
白桑作出一副非常担忧的样子,“家里出了大事,我爸爸没有回复,我怕他没看到,所以必须马上来找他。”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像是真的在担心自家汽修厂工作的父亲一样。
那个保安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今天放假了,你爸爸可能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可以去他们的宿舍找找看,他们应该是在那边。”
跟着保安的指示,白桑工厂提供的暂时歇脚的地方,姑且应该能算是个员工宿舍。
他经过之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嘈杂的声音。
证明有人。
白桑停下脚步,迟疑着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答,白桑又敲了敲门。
很快来了个大叔打开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底的疑惑快要溢出。
“找谁?”
开门的大叔应该是四五十岁,眼角有几条命线的褶皱。
那个大叔手格外黢黑,上面皱得厉害,应该是连续戴手套的缘故,能看得出在这里做了很久的流水线。
白桑试图往里面望去,“贺修。”
他向眼前的人露出一个微笑,大叔都有点晃神,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那个大叔看了他的穿着之后,挠了挠头,“你来找的是贺修?”
那语气里,听得出怀疑。
眼前的人穿得得体,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打理地格外精致,那双手白皙纤长而又漂亮,看得出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不像是干过一点粗活。
白桑点点头,又听见他问:“你是谁?”
白桑面不改色地乱说:“他远房亲戚,找他的关于高考的事。”
他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习惯。
听到“高考”这个字眼,大叔当即正色起来,“我带你去找他。”
大叔将门打开,示意他进来。
白桑向他鞠了一躬后小心地走入。
只见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麻将桌,四根桌腿上分别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明明是白天,但是屋内却像是为了省钱而并没有开灯,光线格外昏暗。
在墙壁上,扔着各种工具以及油渍污染过的痕迹,还挂着几件红白相见的工作服。
里面有一种非常浓重的膏药的味道。
那个大叔带着他往前走。
屋子还连接着外面的一条道路,大概是能够直接通往工厂的。
大叔将放置在桌子上的一大串钥匙拿起来,边问:“你是阿贺哪边的亲戚,没见过还有亲戚来找他的。”
白桑回答:“他奶奶那边的亲戚,本来是不会过来,但是这事毕竟和高考家长签字相关,事关重大,就必须要来找他商量商量。”
大叔哪里高考过?他自然也不知道现在的考试需要什么程序,要找谁签字同意。
听到白桑这么笃定的语气,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怀疑。
“我早说让阿贺这小子去高考,别再天天往汽修厂这边跑了,但是他就是不听劝,非要到这边来。”
那大叔走在前面,踩在泥泞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惋惜。
白桑攥紧手,“他平时不上课也要到这边来吗?”
大叔点点头,“唉,说来也惋惜,这小子本不该天天到这地方来的。”
大叔看向他,牵起了眼尾的几根皱纹,“他爸爸的事你也知道。”
话题进展到这里了,白桑便点头道:“他爸爸离世的事我们也很惋惜。”
听到他这样说,大叔才像是终于相信了他的话,这回是真情流露了,
“这娃娃我们也经常说了,他就是命不好。可能也真就和名字有关,老贺自己都是搞流水线的,还非得给他儿子取‘修’这样的名字,这取名就多多少少影响了娃娃的命啊。”
白桑没有插话,等待着他继续说。
“你说哪家娃在八岁就没了双亲的,还碰上个……算了,不说这个。”
大叔顿了顿,又道:“我们平时也是劝说贺修这小子去读书的,你说现在这世道,不读书哪还有出路哦?小朋友,你一定要劝劝他。”
贺修是有白质元的资助款的,白桑并不觉得贺修经常跑来流水线是因为工作挣血汗钱。
他猜想他经常折返这里应该和死去的贺父有关。
他应该是试图在收集相关证据。
白桑语气温和,“您放心吧叔叔,我这次来就是想要劝说他来高考的。”
一听到“高考”这两个字,老大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改懒洋洋的模样。
大叔听到他这样说以后,连忙高兴地赢了两声,“欸、欸好!”
“其实老早就听到老贺说贺修成绩很好的,在他还小的时候,好像是经常满分的,还拿过什么……什么省的奖,当时说起这个的时候,老贺的眼底都有光。”
白桑抿抿唇,“那贺修他为什么考上个好一点的高中?”
大叔说起这个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你是远一点的亲戚,所以听说得可能不多,但是我们这些人可是什么都知道那时的事的。”
“贺修他中考的那一天,就是那一天,他爸爸的病恶化了。那天他一个人去的医院,回来后哪还考试?”
“那时候贺修他们是要到县里中考的,他们学校没有考点,那时候给他打电话的还是我。”
大叔讲到这里,忍不住用宽厚的手掌捂住脸面。
“我直到现在在想,当初是不是不要给他打电话,让他安心考试比较好。”
白桑宽慰他道:“比起考试,对于他而言一定是见到家人的最后一面更重要。”
大叔向他表达了感谢,继续道:“那时候贺修自己一个人坐车回来的,当时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他这个唯一的亲属自己决定,包括要不要治病,要的话怎么筹钱,伤口感染直接导致的重症,手术费动辄三四十万,当时有谁拿的出来?更别说是贺修了。”
“当时的三四十万别说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就连小康人家也得咬牙才出得起。他说着想要救,但是最后也只能这样放弃。”
大叔说着都不忍心了,声音开始颤抖,“最后的病危通知书、甚至是死亡证明,都是他自己签的。”
白桑光是听到都觉得揪心,这对于十五岁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贺修这小子,从出生开始就抓了一副烂牌。”大叔边说边叹气,语气里带着些许惋惜。
只有白桑知道,那不是贺修抓的烂牌。
他只是被命运针对了。
被“世界意识”针对了。
这段路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头。
那边连接着的果真就是汽修厂的内部,还直接连接着员工的更衣室。
里面挂着好几件陈旧的工作服,上面有各种污渍。
大叔回过头,语气认真:“小娃娃,你一定得让阿贺去参加高考,不能让他再这样堕落下去了。”
白桑郑重地点点头,“我一定会的。”
这也是他自己的目的。
大叔这才露出微笑来,转身去叫贺修。
很快,那个青年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穿着那个红白相见的工作服,头发杂乱,看向他的眼底格外漆黑。
他长得很高,比白桑还要高足足半个头,格外清瘦,逆着光的影子完全把他罩在阴影之中。
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对他依旧很警惕的缘故,他给他的压迫感甚至比那时景藏明出现在他面前时还要更加强烈。
白桑忍不住避开视线。
贺修似乎是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桑和他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贺修这个年纪,本来应该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在这里,在这样的工厂,穿着陈旧的工作服。
白桑眸光微动。
如果没有他,他又怎么能站在这里,走过现实的二四十年?
大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阿贺,你亲戚来了,就别别扭了。”
贺修扯了扯嘴角:“亲戚?”
大叔道:“你不是还有个远房的表叔吗?估计就是那边的。”
白桑立马顺着杆子而下:“对。”
贺修显然不打算和大叔解释的样子,而是看向百度。
贺修淡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背景里并没有对这个所谓的表叔有过多的笔墨,就连贺修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远方亲戚的身份。
贺修走过来的时候还在想哪门子的亲戚,看到眼前的人之后只觉得心中戾气横生。
白桑转头给大叔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告诉他,“您还是别在这比较好,他倔不听劝。”
大叔向他点了点头,随后劝说道:“阿贺,要听你亲戚的话,事关重大。”
贺修没有回应他这句,而是看向白桑,“你想做什么。”
一到他面前,白桑就只能维持那个“人设”了:“贺修,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他尝试过,如果不按人设走,就会被“踢出”,次数多了难免不会被世界意识察觉。
白桑真的非常不擅长用这种语气和神态对他人说话,这种时候他心底比贺修还要尴尬。
贺修动作忽然一顿,另一种晦涩不明的眼光盯着眼前的人。
眼前人的内心非常温和平静,没有任何嘈杂的音效。
他本以为这个人是别有目的的,但是不是。
他的心声很简单:
[啊啊啊我这个语气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贺修:……?
这是心声吗?
应该是吧。
除非这人会腹语。
白桑抱着手臂,朝他露出一抹微笑,“要不是我爸让我来找你,我是不会来的。”
[其实是我自己想来的。=v=]
他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自己的心声拆台。
贺修捏了捏眉骨,难道他的幻听越来越严重。
他为什么好像还能从句尾看到笑脸。
[仔细来看,贺修穿工作服也很好看。]
[要不要干脆想个办法给他打点钱?]
他这样想完以后马上就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行,他肯定不会要的。]
贺修看向他,眼前的人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但是他听到的心声明明格外活跃,而且甜腻。
“……”
贺修确实自己能够听到心声,而且只能够听到这个人的心声。
贺修眸底划过一丝暗色,试探着问…“你讨厌我吗?”
白桑用一种“这还用问吗”的表情看向他,通常来讲,看到这样的表情,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的认为是讨厌。
但是贺修耳边听到的声音却截然相反。
[喜欢。]
贺修指尖一动,抬眼看向他。
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表达过喜爱。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且不说身份上的纠葛,在昨天以前他们甚至不认识。
那一声“喜欢”既轻快又甜蜜,并且没有任何的犹豫。
贺修完全想象不到他说喜欢的理由。
心声肯定是不能伪装的吧,也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上面伪装。
“有多讨厌?”贺修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赶他走,甚至问出了第二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句。
这完全就不像是他。
但是他还是问了。
白桑辛辛苦苦的维持自己的“人设”。
他斜睨了他一眼。
白桑语气平淡:“像你这样的人,要不是因为有我爸那一层的关系,根本就不配我说话。”
白桑说完以后,他自己的心灵都在颤抖。
他给了自己一点小小的震撼。
[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样说话会伤到他的心吧?]
[呜呜,可恶的人设。]
“人设”?
贺修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指节不自然的开始摩挲指节。
白桑做出了符合自己人生的反应之后,就一直等着贺修的回复。
按照道理来说,退休肯定不会直接跟他翻脸,但是多少应该把厌恶表露出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白桑能够感觉到贺修一直在看他,这种事情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像是在打量他。
贺修用一种仿佛是在探究什么小动物似的表情盯着他。
“看什么,走了!”
白桑不知道一个乖张的小少爷在这个时候应该做出的反应是什么,只能逃避一般地回过身。
他的语气是恶狠狠的。
但是心声却软得不像话。
[他应该不会难过吧?呜我不是人。]
贺修:“……”
他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对方看起来却比他要难过和愧疚1万倍。
要是个平时谁也喊不动贺修。
但是现在,贺修鬼使神差的放下工具包,选择跟这人一起离开。
贺修是真的起了兴味。
很想弄清楚这位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贺修都要住在白家,所以他来工厂找他,逻辑通顺。
白桑为自己点赞。
一路上相顾无言。
打破沉默的还是白桑。
“欸,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贺修撩起眼睑,“轮不到你管。”
白桑便没再问了。
而是始终都走在他的前面,没有回头。
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如果贺修没有看到他头上冒出了那一颗q版的太阳的话。
不仅有太阳,还有几朵向日葵。
嗯,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灿烂。
两人还在走着的时候,一个人影闯入视线。
贺修一个侧身就躲开了。
白桑当然也不可能会被撞到。
两个人都闪避开站定以后。
白桑才来得及看这个冲过来的人。
这人染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耳骨上别着一个软钉,神态流里流气的,就差直接把“我是小混混”写在脸上了。
他裂开嘴角笑了笑,“贺修,你怎么好几天都不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两人,落到白桑身上时眼前一亮,“你怎么还和好学生混在一起了。”
白桑身上穿着的是蓝白相间的校服,没有任何修饰的成分,一眼看上去就是好学生。
贺修抬眼看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黄毛却不依不饶的样子,凑近他,“还搞上一个这么漂亮的,虽然是男的,但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行。”
贺修站在一旁,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而这个黄毛开始尝试着向白桑上下其手,“你看样子是个好学生,怎么跟了贺修这种东西。”
白桑现在是接近半神的状态。
自从找回记忆以后,他交换的力量也回来了。
这个黄毛的动作在他眼底就和小孩刺挠一样,他轻轻松松就能反制他。
但是按照他的人设来说的话,一个刚归国的普通高中生应该没有这种能力。
贺修现在敌视他,必然是不会来帮他的。
白桑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他得手一两次,最后再假装非常努力地睁开他。
他现在是半神的力量,要是再稍微重一点,难免不会对这个黄毛同学造成需要动手术的伤口。
白桑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力量。
他必须得收敛收敛再收敛,才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成流血事件。
他这样克制的动作反倒让黄毛以为他软弱无力。
黄毛看他的反制动作就断定这是一个软绵绵好欺负的漂亮好学生。
“跟贺修不如跟了哥哥我,每个月给你零花钱用。”
眼前这个好学生皮肤白皙,五官柔和,尤其是那双眼睛,灿若星辰。散发出来的这种冷感气质也是独一家的。
绝品。
本来黄毛只是想玩玩,现在倒是真的有些想上手了。
就在他们二人推拉的时候,贺修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格外刺耳,让两个人都看过去。
贺修左手捂住嘴唇,即使这样笑声也从指缝之中泄了出去。
他笑,是因为他听到了白桑的心声:
[我现在应该能一拳一个这样的小朋友。]
[但是为了维护一下他的尊严,还是再推拉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