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鄢朝拿他毫无办法。
白桑现在不在乎他, 而是要道别。
向一个很重要的,或许是这里唯一一个还注视着他的人告别。
少年的眼底罕见地有了惊慌的情绪,“你没事吗?”
他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白桑, 你为什么要为那些人而死, 如果你这样走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甚至会永远憎恨你。”
白桑扬起一抹晦涩的笑意, “那你呢?”
少年抬眼, 用一种似乎隐藏着怒意的声音回答:“你分明就知道,我不会恨你。”
白桑淡声道:“即使所有人都忘记, 有你记住我就够了。”
少年问他:“我拦得住你吗?”
白桑摇摇头。
“……”
这是这个人一定会做的事, 他的灵魂因为勇气而熠熠生辉。
白桑:“小乌, 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宿乌:“都来到这个地方了,如果没有神, 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与其说那是“神”,不如说那是某种维度更高的存在。
“那你认为祂的目的是什么?”
白桑把自己关于熵的理念以及想法告诉了他。
说白了,熵是用来度量混乱的。如果真的存在那样的神明,看他们痛苦如果不是为了乐子而是有利所图的话, 必然是因为人类的痛苦。
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白桑垂下眼睑。
少年跟了上来。
“小乌,希望你停在那里。”
剩下的路他一个人走。
光影将他们分成了清晰的两个世界。
宿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但是彼时, 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这是他飞蛾扑火也想要找回来的人。
“你还能回来吗?”
“等到荧光仙人掌开花吧。”
他们两人的对话短促而平静。
都知道了彼此的意思。
白桑停下脚步, 回过头道:“小乌, 你停在那里吧, 不用再走了。”
接下来的路,只有他一个人能走。
“……”
尽管并不打算阻拦, 宿乌的心中已经构建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能够拯救他的想法。
*
白桑坐在塔顶,缓缓闭上眼睛。
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这是令人震撼的人类。】
那个声音如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他无法判断到底来源于哪个方位。
这样的想法一出,白桑就很快地认识到,那个声音是从自己的脑海之中响起的。
那样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什么高维的沉吟。
证明了声音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是什么,‘世界’?”
白桑倾向于这是某一种来自更高维的东西。
比如说是和副本之中的怪物相对的,神这一类吗?
【你很敏锐。】
这样的答案,无疑就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白桑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讶,弯了弯嘴唇道:“我想过会有这种东西存在,但是没想到你真的存在。”
他独自倚在墙壁之上,侧面从小窗看过去就是完全深不见底的黑。
白桑这才开始想,原来高塔已经建到这么多层了啊。
按照鄢朝的“巴别塔计划”,这里已经是非常高的高度了,或许完全超过自己的想象。
“巴比塔”是人类为了与神明对话修筑出来的通天的塔,传说之中的塔。
鄢朝为了追求那样的传说修筑出来这样的塔,在这里能够与“神明”对话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塔,稍微引起了注意。】
那道声音是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犹如是某种冰冷的无机质,这样的声音刺得白桑耳朵难受,但是他依旧是一派沉稳。
面对所谓的神明,白桑的语气依旧平静:
“鄢朝找了你这么久,你现在才现身?”
祂回答他:【那些都是愚蠢的凡夫俗子,不值得我出现。】
【但是你不一样,你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桑只是问他:“这算是你的游戏吗?”
【不尽然吧,不过看着确实很有趣。】
那是一种完全没有同理心的回答,仿佛在祂的眼里,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是当然的,不可能要求更高文明的东西去理解他们的杀戮、他们的生死。
这在祂们的眼里不讶异与人类眼里的蚂蚁党.争吧。
祂的声音这才开始逐渐表露出兴味:
【只是没想到你们人类能让我的游戏更加精彩。】
白桑也随之勾了勾唇,依旧阖着眼。
除了最开始的副本以及道具兑换是祂的手笔,剩下的全是人类增添的新玩法。
从塔、到奴役、再到下等人……
层层的枷锁,都由他们自己戴上。
这就是“思想”的能力。
能将一件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复杂、更复杂。
多种思维的对冲之下,所有人的都各有筹算,当然的交织就必然会产生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如果无法做到所有人同心,就势必会让某一方陷入弱势。
可是所有人同心又是一个十足的伪命题。
白桑此时在想的是,那些高位的文明是否也有这样的“思想”。
他更倾向于没有。
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开始进入的这个世界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白桑的声音很温和,“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祂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来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很大程度引起了祂的兴趣。
【哦?所以你想到了吗?】
白桑卖了个关子,“应该想到了吧。”
“你只是出于兴趣吗?”
似乎是对这个答案很惋惜:
【不是。】
白桑颔首,“那就确实是有所图谋的了。”
祂继续问:
【所以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白桑的声音在空旷的塔中响起,格外平和:“既然并不是无心之举,那就是有目的的。”
“很好理解,不是为了我们,就是为了你们。”
很显然的,他们是一个对抗的阵营。
这样说也不准确,但是在某一方面,他们确实是对立的。
祂回答的声调变得低沉:
【我可不喜欢故弄玄虚的人类。】
白桑缓缓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你们的目的我只能想到两个。一是为了性命,二是是为了情感。”
“比如你们想要杀死人类,所以弄出了这样一个大逃杀,但如果这样想的话,情形就是与猜测完全相悖的。如果想要直接杀死人类,没有必要创造这么多复杂的程序。”
“所以现在就只剩下第二个猜测,你们是想要人类某一些过激情绪吗?”
比如痛苦。
【……】
对方的沉默,就代表自我的胜利。
白桑半是猜测,半是笃定地道;
“其实这样很好理解,混沌早就熵,而在这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活在痛苦之中,你的任务就是收集通过那样产生的能量。”
白桑等待着“祂”的反应。
【“熵”是你们人类创造出来的概念,不过总体上没错。】
他赌对了。
白桑垂下眼睑。
也就是说,祂想要这里的人类悔恨、怨怼、痛苦。
“我有一个更好提案。”
这话语属实是让祂始料未及了。
【唔?】
白桑微微一笑:“不觉得现在的玩法太低级了吗?”
祂的声音染上了些好奇:
【你想说明什么。】
白桑沉吟道:“只是这样的话,塔里的人类不会为你增加熵值,塔外的人类又只能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只能由你不断地补充,这样的效率根本就不够。”
这下,连那个世界意识都不知道怎么样去评判这个人类了。
他竟然能够站在完全的旁观者的视角,这样轻描淡写地诉说这种事。
这让祂……兴趣更加浓厚了。
白桑睁开眼,眼底是笃行,对自我的笃信:“副本之中的怪物也无法为你增加熵,还需要你耗费力气去捏造,这可不是一个高效的收取能量的手段。”
【你想要怎么做?】
这个人类说得没错,这里的能量只能通过塔外的人类获取,虽然一次能够获得大量,但是依旧是效率低下的行为。
“把那些痛苦地死去的人代替现在‘怪物’的位置。”
【……】
那边没有说话。
白桑勾起嘴角,“那些人在憎恨之中死去了,势必想要报仇,把他们作为‘怪物’的身份来对抗其他玩家,参与的玩家最好就是塔里的人。”
“每个人都在发泄痛苦和愤恨,这样熵是多重倍数增加的。”
祂当然理解了这个人类的意思。
【你是想要那些死去的人类活过来,才这样说的吧。】
白桑痛快地点头,“诚然有你说的这个原因。”
“但你就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吗?”
【哼。】
祂的声音十足的冷硬,一语就将白桑的心思道破了:
【死而复生的事逆转因果,也是需要耗费能量的。这个提议完全就只是你在占便宜,狡猾的人类。】
白桑轻声道:“那些死去的人又不用真正死而复生。”
他的语气格外地有说服力。
【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转移他们的记忆以及精神,保持住他们的仇恨就够了。”
只要祂同意了。
那么就是自己赢了。
白桑眼底划过一丝光芒。
不需要做到死而复生,只要精神和记忆依旧存在,人就依旧可以称之为人。
白桑知道,如果在这里不拿出点真东西出来,眼前这个存在必然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要求。
白桑沉吟了片刻,随后道:“首先,为了防止一边倒的倾向出现,必须要阻止过多的力量的联合。如果再出现像塔这样的情况,就永远少了一半的痛苦。”
【哦?】
“所以,最好设计出一个隔绝的空间,比如说‘个人空间’之类的,预防联合。”
这样下去就一定会冒出公会、联盟一类的东西,但那只是很少的人,并不能对整体构成威胁。
这里不能再出现一个“塔”,否则绝望就会一直蔓延下去。
【你很聪明。】
祂的赞赏并不只是出自于对他的提议。
而是这个人类分明也有自己的私心,却能将那样的私心与祂的考量结合起来,提出这样的方案。
——一个虽然不知道实际效果,但是听起来是不错的方案。
——并且是充分满足他的愿望的方案。
白桑知道祂能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那不重要。
怎么样都好,只要他的目的达成了就好。
白桑继续缓声道:“商城也不能这样设置,积分兑换必须是每一个人都能行使的权利。”
世界意识此刻却道:
【这样的话,玩家就不可能会有极致的痛苦了。】
祂虽然对塔内的部分不满意,但是塔外的部分还是很满意的。
那些人的痛苦能量是相当纯粹且极致的。
“并非如此。”白桑含着笑意打断了祂的话。
【……】
白桑:“你太小看人类了。”
世界意识沉吟了片刻:【唔。】
“每一个人类都有自我的私心,你知道那样的私心交杂起来,会变成怎么样的结果吗?当每个人都有必胜的欲望,又拥有超越现实的道具,那样的结果你能想象得到吗?”
世界意识没有回答他。
白桑继续道:“当然,我也想象不到。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想象,除非真的发生了。”
“正是因为如此,这样的无限世界才是真正恐怖的,都不用你推波助澜,所有人就自发的人就会自发地去陷害他人,其中产生的庞大的怨恨与痛苦必然是现在的几何倍数也不止。”
世界意识的语气轻微起伏:
【哦。】
“你认为这样收集不到‘熵‘,对吧?”白桑抬眼,“我还有一种更加有趣的办法。”
白桑保守着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吐露出来动摇祂。
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更加丰富那样的设定,但是为了说服祂,他只能这样。
毕竟,他现在是在和高维文明博弈。
“不仅仅是正在副本之中的人,你可以设置一个类似直播的设定,让其他人也能随时观察参与副本的玩家,这样就能提高获得‘熵‘的阀值,将一切最大化。”
【可行的办法。】
而且充满了诱惑力。
白桑生平最擅长的就是说服,他可以把自己的演讲变得格外有诱惑力,一张真正宏伟的蓝图被他构建出来。
那样的地方比这里似乎要更有吸引力。
世界意识还在思考。
祂知晓白桑的目的,但也必须承认他所构建出来的世界是祂真正想要的。
白桑等待着他的回答,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手却不由自主地捏紧。
他必须要成功。
他也只能成功。
只要能够做到,那些人就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并且生活在一个相对平衡的世界之中。
如果他不为那些人做打算,他们就算存在,也只是在延续痛苦。
他所描绘出来的地方,每个人看似都在巨大的危险之中,但是却没有丧失主动权。
比来到现在这个“塔”,要更有希望。
他们和他现在一样,都是从险中求生。
白桑撩起眼睑看向祂,虽然他不知道祂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祂是否有实体。
但是祂势必在观察着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举止。
为的就是判断他。
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场博弈。
是他和“神”的博弈。
白桑状似笃定,心底却在复盘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思考有没有露出破绽,有没有被祂看穿胆怯。
世界意识发出一声感叹:
【狡猾的人类。】
同样也是非常聪明的人类。
白桑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就是人脑意识的作用。”
“如果你按照我的构想,就能看见成千上万个这样人脑的对弈,难道不比现在的这里精彩得多?”
祂似乎感叹了一声:
【你似乎说服我了。】
祂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场面确实比现在这样单方面的对抗有趣得多得多!
白桑没有立即露出欣喜的表情,在这样的博弈之中谁先有情绪反应谁就是输家。
观察着他的反应,世界意识的兴味格外浓厚。
【不过我觉得,像是你这样的人类,大概万里挑一。即使到时候真的构建出了那样的世界,你也是无法被超越的。】
祂的语气包含着赞赏。
“……”
白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愿望没有这么轻易达成,他闭了闭眼道:
“我将永远作为为你维持这个平衡和秩序的人存在。”
【哦?】
祂的声音上扬,看得出是感兴趣的。
“我作为维持秩序的存在,让熵源源不断地产生,并且不会违背与你说好的规则,我的存在名为‘秩序者’,游走于副本之间,如何?”
【听起来不错。】
这样精彩绝艳的人类完全为自己所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必须要确定你不会违背约定。】
白桑说:“我当然不会违背。”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口头保障是无法生效的,等待着祂的下文。
【你必须和我完成契约。】
“好。”
白桑没有任何犹豫。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让我看看你强大的意志力吧,我的‘秩序者’。】
【你身上所背负的,是所有人的记忆以及精神,以这样的因果订立契约,你必须付出等量的痛苦。】
白桑弯了弯嘴角:“好。”
那一瞬间,白桑觉得自己身上就像是被数万支箭连肉穿过了一样。
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苦楚。
不止是痛,更是某种压抑的情绪好像也附注在了上面,带来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痛到他忍不住跪了下来,蜷缩起来。
那个一个眨眼之间的巨大的痛苦,把世界上所有的形容词用来形容都不够。
他的满脑子只有“痛”折一个词。
那就是订立与因果等量的契约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身上背负着的是数以万计的姓名,这样的痛苦是理所当然的。
祂的声音也隐隐带着兴奋:
【坚持下来了,不愧是我的秩序者!】
最初的秩序者,诞生。
重启无限世界的框架也因为你而建立起来。
*
“哥哥,这就是你所有的记忆了。”
白桑回忆起所有,在一片混沌之中听到了声音。
那是孩童们的声音。
白桑不由得问:“你们,是谁?”
那些人一起回答:“是我们哦,被你救下的人。”
白桑眼底划过一丝光亮,“铃铃、兜兜、丸丸,是你们?”
能叫他哥哥的,也只能是这些人了。
那些声音和谐地响起:“哥哥,是我们。而且我们的生命之所以能够延续,都是因为你。”
哥哥,你知道吗?
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是无法延续的。
对于死在怪物手底下的人而言,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形态,但我们的记忆、精神、思维依旧保存了下来。
这样活下去。
如果没有您,我们就已经死去了。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您救下的。
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哥哥,所以构建出了一个这样的世界的人是你哦。”
哥哥,你的人生之中两次与完全悬殊的力量做出博弈。
而且是己方毫无筹码的博弈,没有胜算的博弈。
你没有任何特殊的力量,仅仅以凡人之躯完成了这样的搏斗。
第一次,你解救了尚未死去的人。
第二次,你解救了已经死去的人。
并且每一次,你都赢得很漂亮。
你是真正的天才,你是奇迹。
“哥哥,你这样的框架构建出来以后,祂沿用了很多很多年,这么久以来,祂都只是对漏洞进行小补,也没有再想出比这里更有效收集‘熵’的模式。”
这样的模式也确实比之前的模式让祂更高效地收集‘熵’。
这就是为什么祂这么迫切地想让你回想起来。
祂是真的很需要你这个秩序者。
而我们……也获得了喘息的余地。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死去了以后还能以一个这样的姿态活着。
那简直就是奇迹。
亲手创造出这样的奇迹的人就是你。
打开了那道记忆的门,白桑确定自己已经全部回想起来了,只是不明白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以一个这样的姿态存在:“可是我为什么会什么也记不得?”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既哀伤又温柔。
小孩们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温柔:“在这一切过后,有一个愿意为你背负一切的人出现了。”
“哥哥,因为你的守护神还在。”
白桑瞳孔放大。
他的……守护神。
“接下来就到了乌大人的故事。”
白桑:“……小乌的?”
“对,乌大人的关于救赎与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