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清晨总是醒的很早, 六七点钟,已隐约能听见过路车辆从门边路过的声音,火车也准时准点的轰鸣, 在这里连小野猫都是不能晚起的。
越之琼被火车声吵醒,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手一模旁边, 床铺都是冰冷的, 不知道封期是不是没睡好。
他起了身, 耳朵注意到厨房的细微动静。
厨房和睡觉的房间不相通, 要到厨房得经过屋檐, 他不记得厨房有什么了, 想来只有最简单的米面。
厨房的窗户没关, 封期穿了一身黑,衬衫下露出的臂膀紧实有力, 肌肉因为切菜的动作而微微鼓起, 他切菜很熟练,哒哒哒声节奏很快。
越之琼手肘抵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他, 男人身上没戴任何装饰品, 越之琼想起那日封期的卖可怜, 他不自觉笑出声,只是依旧不知道送什么给他好。
封期并不需要这些装饰品,所有的装饰在他身上都成了多余。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封期寻着声音看过去,他擦净手,走到窗边。
隔着窗台, 鼻尖能嗅到越之琼发丝上沾染的蔷薇香,也能看见他眼皮上那颗小痣被日光照的鲜红。
越之琼看着封期的手指, 骨节上有些许薄茧,手指上空荡荡的,他想,或许可以买一对戒指,他们之间其实也到了可以送戒指的关系了,不是吗。
远中传来花盆被打翻的声音,止住了越之琼的话。
那只小野猫又来了,兴许是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见昨天的两个人还没走,弓起背低叫了几声。
越之琼很讨小动物喜欢,他也不怕这些小家伙,从花池中薅下根长叶的草,一上一下地逗弄着猫咪,不过片刻,那只小猫就跟他玩熟了,翻身露出肚皮,全然没了方才的凶悍模样。
“之之,吃饭了。”封期做完了面,朝院里还在逗猫的人喊了一声,他还在用着昨夜的那个称呼。
越之琼的身体顿了顿,这种场景实在太像小时候姥姥喊他吃饭的样子,也是喊他之之。
“来了。”他将手上的灰尘拍净,身后小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索性将猫也一块抱进了屋。
“想养它吗?”封期已经盛好面,煮的最普通的挂面,配菜是邻居送来的青菜,很简单的一顿早餐。
越之琼沉默着看怀里的小猫,猫咪也瞪着双圆眼睛看它,一大一小,出奇的相似。
他食指戳了戳猫咪的额头,小猫咪已被他驯服,乖巧的叫了两声,很奶,他想起那只跑来家里又离开的小猫,沉思了会儿,只说:“暂时先养着吧,说不准它不愿意呢。”
*
带封期来临光的最初目的,越之琼还没忘记,等到了傍晚,趁着天还没黑,他带着封期一起去他初中上的学校。
中学建在镇子上,要去,得先穿过村子。
村子里大多都是老人,这个时间许多都聚在某户人家门前说着闲话,越之琼和封期太扎眼了,每每路过那些说话声就会停下,又在他们离开时响起。
越之琼听见他们又在说他母亲的事情。
那是件大新闻,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说了不知多少遍,说得人不厌烦,听得人也不厌烦。
“微微当年那可是村里的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听说考上的学校好得很呢,当时谁不说她有出息,谁能想到,人刚一毕业,大着肚子回来了。”
“你还记得不,就微微刚死几个月,就有人来接之之,那阵仗,真是这辈子就见过那么一次。”
“是啊,不过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也没见去给微微上个坟烧点纸钱,之之他姥死的时候,据说还是之之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
直那声音如影随形地跟着越之琼,村子里太寂寞了,一点小事都会被翻来覆去地说个不停,更何况他们家这样的事呢。
越之琼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步子迈的飞快。
耳朵上突然被一双手罩住,封期的手心很热,紧紧贴着耳廓,那些恼人的声音小了,好像已经离他而且。
“别听。”封期低声说。
越之琼点头的动作有些呆愣,天边鸿雁飞过,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封我的声音,议论已被隔绝出去。
“我是不是有点太脆弱,明明他们说的是事实,明明已经听了许多许多遍,可还是忍不住逃开,做不到正常面对。”越之琼垂着眼。
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真的能有人做到这样吗,他已经将自己压抑了太久,面具也戴了太久,自觉能做到将别人的恶意话语抛在耳边,可重新听见关于父母的流言时,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难受。
就像子弹穿破防护自以为绝对安全的防御玻璃,玻璃碎了一地,告诉他你不过如此。
他并不如他想象般的那样坚强。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人就会有会被刺痛的弱点,你一点也不脆弱,已经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封期叹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走远,说话声已经听不见,他放下自己捂着越之琼耳朵的手,转为捋了把他的银发,语气中带着戏谑:“和你比起来,我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稀碎的阳光穿透密叶,罩在越之琼的脸上,他不想封期这么说自己,在他心里,封期一直是个很强大的人,情绪稳定,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的面前都不过是件简单事。
如果这样的封期是个胆小鬼,那……
“我们两都是胆小鬼,一起做个胆小鬼也挺好的。”越之琼说。
*
越之琼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学校了,家乡的变化不大,即便过去了这样多年,它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放学的学生还穿着和他那时一样的校服,学校旁边依旧有着许多的小吃车。
他抿了下唇,视线投向那条稍显清净的小巷。
就是那里。
只是站在这里,回忆就会把他代入当时的情境。
只是现在是夏天,没有积雪,也没有成了黑色的积水,西边橙到发红的晚霞映着墙壁上学生们闲时刻下的小字,与那时不同,又与那时很像。
封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对临光市的记忆不深,只记得当时是想要去更远的地方,而路过这座小城市。
这种喧闹与活力,让他有了些记忆。
吵吵嚷嚷的学生推动路边停着的自行车,自行车有些旧了,骑动的时候会发出很响的嘎吱声,那条小路并不平坦,车头被颠得歪歪扭扭,坐在后座的学生,锤了下骑车的人。
“你骑慢点,我要被颠下去了。”
“拜托,下坡路,我怎么骑慢,你自己下车走就好喽。”
好熟悉。
封期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副画面,冬天的阳光把雪照的晃眼,他背着包,因为刚和封朗通过电话而心情不好,肚子也有些饿了,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着走着路过一所学校。
现在是上课时间,没有学生的吵闹声。
他重新低下头,走得又快又急,还带着风。
突然一个学生急冲冲地跑出来,跟他撞到一起。
他那时脾气不好,又刚好心情也差,张口就骂了句:“投胎都没你这么急。”
撞到他的人自己跌到了水坑里,水很脏,看着就很冷,水浸湿了那个人的衣服,封期撇了他一眼,抬脚就要走,他没那个心思去管一个过路人。
“对不起。”那个人声音很小,还带着哭腔。
封期脚步停下,心里觉得至于吗,这样就哭了?
“喂,你没事吧,摔疼了?”他依旧高高站着,阳光从他后背照过去,跌倒在水坑的人抬起头,一张脸上全是眼泪。
“真摔疼了?”封期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弯下腰,把人扶起来。
那人刚一站起来就急着要跑,封期一把拽住那人的衣领,觉得这个小孩不长记性,都摔哭了还跑这么快:“你不会真急着去投胎吧,我这是撞鬼了?”
少年在他身下扭着,但封期力气大,再怎么挣扎也跑不掉。
“你放开我。”少年终于放弃,哽咽着说:“我妈妈在医院快要……我,我要去见她。”
封期松开手,抬手刮了刮鼻子,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吐出一句:“你傻不傻啊,跑着去哪能行,医院在哪?”
少年说了地名。
封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压根不认识,招手想要打车,但马路上压根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
他把目光转向了一旁停着的自行车,车有点旧,他拍了拍车座,又看了眼一看就很瘦弱的少年,说:“你上来,我骑车带你去。”
即便身后带了一个人,他也骑得极快,极轻松。
“要拐弯提前和我说,我不认识路。”说话声都被颠的发颤。
他从未见过这么差的路,每一次颠簸他都觉得自己快要飞出去,他朝身后的少年说:“你抓着我,抓紧一点,不然颠下去我可不负责啊。”
身后的人小心翼翼抓住他的衣服,寒风吹得他脸像被刀刮一样,明明是脏污了的雪水,飞溅起来时,被阳光一照,竟然也闪闪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