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蔷薇月令>第103章 我的秘密

  “任何一位医生在职业生涯中都会有大大小小的纰漏,这的确是在所难免的......不论是疑难杂症还是普通小病,”云酽面露惊惧,惶恐地看向面前勃然色变的陈树闵,语气都在微微发抖,“这只是我们学院给我的采访时要注意的事项,您先别激动......”

  咚,咚,陈树闵那颗衰老而疲乏的心脏缓慢震动着,在这极度惊慌的时刻竟也苏醒。陈树闵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色因暴怒气愤涨得发紫,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肺部窒息而休克。

  他那双浑浊的三角眼被松弛的眼皮遮住,脸上那股和善消失的无影无踪,紧紧攥住备忘录纸条的右手剧烈颤抖着:“你他妈胡说八道些什么?”

  原本静谧温和的小雨逐渐密集起来,暴雨倾盆激烈地撞击在房间落地窗上,一阵又一阵重重捶打在陈树闵不堪重负的脆弱神经上。

  “我这辈子从来都没误诊过!”陈树闵苍老的声音被喉咙挤压得变了调,在滂沱大雨轰然降世中尤为渗人,“你个兔崽子敢污蔑我?”

  云酽憷着眉眼浑身紧绷,极力证明自己的无辜:“不是!我没有!”

  他眼珠紧张胡乱地滚动着,根本不敢直视愤怒的陈树闵,神经质般用牙齿啃咬大拇指指甲边缘,留下参差不齐的痕迹:“材料全部都是我们学院准备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误诊”虽然是临床工作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但它对任何一个医生来说都是相当敏感的事情,误诊往往会延误病人的后续治疗,会受到出于人道主义的鄙夷与谴责。其实错误的病情诊断一向并非医生独自的问题,而是需要将所有诊断治疗中使用的医疗设备、其他医护人员、乃至病人与疾病本身独特性等诸多繁杂的因素考虑在内。现代医学的发展并非登峰造极,还有许多未知疾病的复杂性等待后人探索。

  任何病症都有一定的误诊率,再经验丰富的医生也没有十足的信心避免。

  可是对于十分注重名誉的陈树闵来说,这种“栽赃陷害”无异于飞来横祸,在受人敬仰的一生中他从未受到过这样无端的指责。

  他把面前的茶几拍得桌脚错位,怒声喝道:“什么材料?我干了一辈子精神科医生,兢兢业业几十年治好了多少病患,谁敢说我误诊?谁!”

  云酽眼神飘忽,几度撑起勇气都不敢直视陈树闵的眼睛。他上下两排牙齿失措到打颤,泄出的声音细若蚊蚋:“您......您当年不是给一位姓周的病人诊错了吗?您当时说她是躁郁症......”

  或许是因为陈树闵这辈子见过的躁郁症患者数不胜数,所以面前这个被派来对他进行采访前记录的陌生学生说出“姓周的患者”时,他竟没法立刻想起他说的是谁。

  “但其实她很健康的,精神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一定是主治医生的诊断出了问题,所以没有继续接受治疗......这是她父亲的原话。”

  姓周的病人......躁郁症.......她父亲......

  轰隆——

  酝酿已久的雷声沸天震地,急遽短促炸开在陈树闵的耳畔,在他耳腔中隆隆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用力撑起枯树般粗糙的眼皮,浑浊不清的晶状体瞪着——他甚至听不清楚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穷学生在说什么了。

  这道雷仿佛劈在陈树闵的大脑中部神经密集的地方,使他完全无法灵活支配自己的身体部件。他用声带死命挤压出嘶哑的声音:“他......他这么跟你们说的?”

  云酽维持着面上手足无措的模样,冷静地将陈树闵急剧直下的状态尽收眼底,像是精准稳定的仪器记录着失控的局面。

  他面色灰白如死尸,目光由凶狠逐渐转化为诡异,嶙峋枯瘦的手背布满老年斑,正死命握在沙发边角上。

  “赵承——赵承这么跟你们说的?!”

  陈树闵难堪的咆哮久久盘旋在幽静的房间中。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前这个学生脸色变了,只是一味沉浸在被出卖的愤怒与疑惧中。

  当初他不过是要求我帮他造一份假的病例而已,说是那女孩直系亲属都已经离世,双腿残疾无法脱离他的掌控我才干的!陈树闵脑中不停地回想着当年赵承承诺他的话,双手抑制不住颠筛般瑟缩。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这件陈年旧事突然又被提了起来?

  到底是谁的主意?陈树闵胸膛剧烈起伏着,究竟谁要害我?

  在海浪又一次猛烈撞上玻璃窗的刹那,陈树闵紧张到无法聚焦的眼睛蓦地一缩!他在灰暗无比的前尘往事中精准地瞄准了那个唯一有机会、有理由将他出卖给媒体的人。

  是......是赵承!一定是赵承!

  深海宛如凝结成冰,温度短促直降压抑得人心口喘不过气来。灰白死气的天穹与海连接落下投影,不断涌起又退缩的潮汐为陈树闵的脸蒙上一层可怖的阴影。

  他今天满怀欣喜,原本以为他即将面对的是对自己无限的褒扬。

  要不是这个手脚笨拙的学生,他还真不知道赵承早已出卖了他!如果到时候媒体四处宣扬他曾经将周袖袖“误诊”为躁郁症的丑闻,那他忙活了一辈子赚来的声誉都会被瓦解,现在媒体的影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到时候把赵承也逼得不得不出面......不!可能赵承会直接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再把自己身上擦得干干净净。

  他已经开始怀疑这场采访完全是借口,实际上就是为了披露他当年“误诊”的往事,更有一种可能,可能赵承已经抢先一步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了他们!

  怎么办?陈树闵额角渗出冷汗,该怎么让这群该死的媒体闭上嘴巴?

  房中静了许久,直到海水彻底吞没阴谋之前,云酽静静地盯着陈树闵一瞬苍老的面皮,重重地重复他说出的那两个字:

  “赵承?”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极为陌生,他仅仅知道这是宋见青的继父、赵祐辰的亲生父亲而已,从未见过面。

  陈树闵费劲地咽了咽口水,妄图把自己僵硬佝偻的身躯掰直:“你们,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云酽赶紧坐直身体,正襟危坐:“我身边可能只有我和导师......其他人,比如院长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虚地瞄了瞄陈树闵的脸色,谨慎地补充道:“这事还是老师们把我叫去专门让我不要提到的,您千万别跟我导师提!”

  “你是说,不少人都知道?”陈树闵的呼吸愈发粗重起来,“他们想干什么?想拿我当年误诊的事去做什么文章?”

  “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啊!”云酽哭丧着脸,被刁难得口不择言,“可能他们要写什么新闻吧,毕竟患者的父亲都说一定是诊断出错了......就算您误诊也不是什么大事啊,上了新闻也——”

  “放他妈的屁!”陈树闵终于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刺激,崩溃开始破口大骂,两颗眼珠布满猩红的血丝,倏地把面前与小腿同高的茶几“嗡”地一声掀倒在地,美丽昂贵的茶具与滋味甘甜的茶汤统统化为废弃垃圾,噼里啪啦碎得不堪入目,“当初是赵承让我给他女儿伪造病历的!怎么这时候成了我误诊!”

  对身败名裂的恐惧、被人背叛的憎恨、无处发泄的怒火统统一股脑地涌上陈树闵心头,他布满沟壑的脖颈下喉结在不住地高频痉挛,怒声喝道:“你们他妈的谁也别想毁了我!他赵承难道就是无辜的吗!”

  他已经陷入无穷的怒意中不可自拔,炸弹的引线燃烧殆尽,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那个被他两句逼问就吓得瑟瑟发抖的学生,此时此刻面对他如此癫狂的举动竟岿然不动,镇定得不可思议。

  在他疯狂打砸各种东西的同时,云酽回应以漠然的眼神,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瓷器迸开炸裂的破碎声不绝于耳,原本环境优美的度假村房间俨然成为触目惊心的垃圾场,陈树闵被刺激到这个地步,云酽已经无需继续伪装。

  证据近在咫尺。

  半晌,他郑重而沉稳的声音传入亢奋暴怒的陈树闵耳中:“陈树闵,你是说,当年在人民医院,周袖袖那份被诊断为躁郁症的病历并非误诊,而是她的父亲赵承要求你伪造的?”

  如果这个时候陈树闵足够清醒,哪怕剩余一丁点理智,他就能发现奇怪之处:这个学生,居然能够准确无误地叫出当年那件错综复杂的旧事中所有角色的姓名,并且思路缜密地用一句话串起了他“并不清楚”的前因后果。

  手边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砸得粉碎,爆裂错乱的声音销声匿迹,陈树闵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苍老得像是一棵随时会折断的树,缓慢、机械而麻木地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他将脸埋进了粗糙的手心里,喃喃道,“是赵承......一切都是赵承的主意。”

  “你们千万不要把我捅出去!我都是受到赵承的指使才做的!我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