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蔷薇月令>第18章 苏州·夏·山塘街站

  “您到苏州站了吗?”

  本来闭着眼小憩的云酽被振动的手机唤醒,掀起眼皮,先注意到的,反而是飞驰的陌生景色。

  天色尚未完全浓成墨,像是被稀释,最后一点点晚霞薄薄的,好似盖了层塑料膜。他凝神片刻,想用手机拍下这一刻纪念,列车却钻进茫茫黑色,玻璃上倒映着他自己。

  睡懵了的脑袋没反应过来,半晌,云酽才意识到,原来是隧道。

  北方少隧道,在这一刻,云酽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他真的离开了北京。

  没让发消息的人等太久,云酽敛目,手指飞舞着打字回复。

  “还有半个小时到。”

  锁了屏幕,他想继续看向窗外。身边传来一阵动静,白泽也睡醒了。

  他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弯了弯酸痛的脖子,凑在离云酽很近的地方抱怨:“怎么还没到?我脖子都要睡骨折了。”

  “快了,”云酽伸出左手替他捏捏肩膀,“我把你吵醒了?”

  高考后的毕业旅行他们没选择飞机,高铁狭窄的二等座空间实在伸展不开,快一米八的个头只能屈腿弯头地睡,闹得浑身不舒服。

  是因为云酽喜欢看景色,白泽才陪着他一起受罪,他很过意不去。

  白泽拿起小桌板上的可乐喝了一口,摇摇头,没当回事儿。

  额角的碎发被他随意挠得乱七八糟,却依旧难掩帅气,少年独具的蓬勃生命力,在他举手投足间就一览无余。

  “你压根没发出声音,怎么吵醒我?”他语气很轻,像是在安抚,“你忘了我们出发前说好的?”

  睡梦后遗留的怔忡感彻底消散,云酽回神,不再继续盯着白泽的脸看。

  白泽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几乎是用自己最缓的声音,慢慢跟云酽说:“我们这次旅行,只是让你散心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得不说,这种安抚真的对现在的云酽很奏效。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试图做出保证:“好,我会高高兴兴的......”

  他话未尽,就被白泽捏住了后颈。白泽的手掌宽大,又恰好精准置于他头颅和脖颈的连接处,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引领着他,对上白泽极认真的视线。

  “我没有要求你必须高兴,必须向我提供情绪价值,”他的手掌渐渐放松下来,语气却趋向严肃,“我愿意陪你一起来的,我就当来旅游。你不是我的拖累,不是任何人的拖累。”

  “所以不准在心里假设你给我带来了哪些压力,也不要强装高兴,好吗?”

  云酽垂下眼睫,乖顺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后的白泽松了一口气,他清楚,只要他提出,云酽就一定会放在心里,他本身就是这样。

  近来云酽不爱讲话,白泽就主动提起其他话题想要活跃气氛:“刚才是谁的消息?”

  云酽回答:“是原叔,询问我还有多久到站。”

  想起那一位十分爱笑的叔叔,白泽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真的很关心你,我把你接走的时候他真是百般嘱咐,好像你不是十八,是八岁。”

  一眨眼,他和原叔已经相隔上千公里。想起原叔,顺带着也想起那个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房子,云酽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

  刚回到家庭的时候,原叔就对他很是亲近。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云孝琬的命令,后来在一次次上学路上,在公司里的维护,他能感觉到什么不是在作假。

  白泽明白他又想起了家里那些烂事,撇嘴:“你要是喜欢,我把我爹都给你拉来,再多个考了六百多分的儿子,他肯定可高兴了,能出去跟人炫耀他家一共加起来一千三百分。”

  想起来威严庄重的白楚远,再结合白泽这没大没小的浑话,云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脑内想象的画面让他不自觉笑起来。

  “我要真是白叔的儿子,他肯定要先去给我剃个寸头,省得他心烦。”

  他们的学校对于学生穿着打扮的要求很宽松,只要不染个鹦鹉头来发光,一般教务处都不会管。

  云酽的头发比一般男生长很多,可以用皮筋扎起来一个尾巴。云孝琬为此跟他发过许多次脾气,都没能让云酽屈服。对于父母来说,云酽就像是个阴晴不定、随时会自毁爆炸的木偶,好像有时候很多至关重要的大事,他不在意,而像头发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能让他如此抵触。

  他说完沉默须臾,没关系,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很快就要结束了。

  拎着行李走出苏州站时,南广场的灯火先行一步亮起,横亘的护城河上浮光跃金,绚烂而又亲切。

  古韵今风两相存,云酽想,这里果然和北方很不一样。

  他们坐地铁到了山塘街,在此期间,云酽又接到了来自沈於容的电话。

  电话那边的女人明显压抑着怒气,惊奇云酽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你一声不吭,就跑到苏州去?北京城容不下你了?”

  受到诘问前的他坐立不安,来时路上那柔软的椅子也如坐针毡。现在听到后,他反而体现出一种超乎自身的宁静:“我只是来毕业旅行,出来散散心,没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过几天就会回去。”

  沈於容明显不信他的说辞,听出云酽没有乖乖回去的意思,更加怒不可遏:“谁撺掇着你去的?白泽?还是原立明?是他帮你安排了这一切对吧?”

  地铁上人很多,云酽被挤在两节车厢中的缝隙中,很难稳住身形。被教训后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我已经十八岁了,如果我连订高铁票都不会,您才要介意我究竟配不配做您的儿子。”

  必要的虚伪和坦诚于同一母体中相互依存,在云酽身上得到了极好的平衡。他从不吝展示自己良好的记忆力。在他十岁回到家的那年,云孝琬和沈於容就带他去进行了智力检测。

  当时的心境,直到今日云酽还记得清晰:惨白的墙壁,没有温度的关心,冷冰冰的数据整合,构成了他回归阔别已久的家庭的礼物。

  话语中满是讽刺,沈於容被他呲得没法儿,拿出老一套说辞来压他:“家里就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跑去哪里散心?世界上除了我和你爸,还有谁真心为你好?你真当原立明他这么好心帮你?我告诉你——”

  沈於容喋喋不休的话语被飞速行驶的地铁强行挂断,云酽低头一看,没信号。

  被挂断电话的沈於容,可能要被云酽这个平日里不会反抗的儿子气疯。电话一个又一个挤进来,云酽望向玻璃上倒映着的人影,有疲惫不已的人,也有欢欣雀跃的人,更多得则是像他这样,面无表情。

  他不必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强行欢笑,也不必做出“正常”“理性”的样子,因为没有人在意他自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以前在家,无论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会被事无巨细地上报给沈於容。他们所谓的关心就像是滔天海啸,把他打碎在波涛中。

  干净玻璃上的倒影昏暗、模糊、线条不清晰,蓦地,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待了不足三十分钟的陌生城市,找到了自由。

  他决定,自己在苏州待的这些天,不会再接来自家里的任何电话。

  白泽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一切,尴尬又煎熬地挠了挠鼻尖。云酽总是太能隐忍自己的负面情绪,不像一个刚刚成年的高中生。导致他一直琢磨不透,云酽是否需要借助旁人的帮助,来梳理自己繁杂混乱的家庭关系。可沈於容尖细嗓门的穿透力极强,他被迫听了个全乎。

  “你——”

  “没关系,”云酽转过头来看向他,眼睛亮亮的,令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在表演。他在白泽安慰自己之前,抢先截断话题,“我已经答应他们报考北京的院校了,除此之外,他们不能再逼迫我做任何事。”

  云孝琬和沈於容两人,平日里最瞧不上眼的就是所谓的艺术家,对每一个热爱艺术的人都嗤之以鼻。云孝琬最爱给云酽灌输的思想就是,虚无缥缈的艺术,是最无能,最可恨的东西。借着不值一文的“想法”与“概念”,兜售着泡沫般的骗局。

  他们卯足力气要把云酽培养成继承家里公司的人,却没想到他们唯一的儿子硬是要报考导演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云酽就做出了两件忤逆他们的事情,怎么能让他们不生气?

  无法掌控这个孩子的一切,不能让他完全按照他们设想的轨迹生活,比让他们去死还难受。

  听他这样说,白泽心中一咯噔。他们在此之前还没有正式讨论过,关于报考的事情,没想到云酽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拍了拍云酽的肩膀安慰。

  “山塘街站”的语音响起,他们两人一齐向车门走去。

  被白泽拍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触感,云酽走在后面,无言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眸中尽是复杂情绪,有感激,也有恐惧。

  抬脚向外走,他把屏幕亮起的手机往兜里塞了塞,上面是原立明给他发来的一条信息。

  “一切准备就绪。兹事体大,请您一定要留在苏州,千万不要回北京,不然恐怕公司这边的事也会牵连到您。”

  “我会努力成功的,不会辜负您的用心。”

  这场毕业旅行背后,他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白泽。云酽跟随他一路逆着人群走着,心事重重。

  他拿报考院校的事和云孝琬和沈於容做交易的目的并不单纯,最起码不是为了让他们放松对自己地管辖这么简单。

  每当他让步,让他们感到称心如意,他们就总会露出一点马脚来,方便云酽一点一点地收集逃脱的钥匙。

  他没有告诉白泽,一是觉得知道的越多越无益,二是,他发现自己不敢承担白泽听到他对父母做的事后的眼神,他很怕白泽对他感到失望。

  站在扶梯上,云酽终于腾出手来回复消息:“谢谢。”

  他又补充了一句:“原叔,照顾好自己。”

  在扶梯上升即将结束时,原立明回复了他:“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该赎的罪。”

  他已和原立明联起手来查到太多关于云孝琬和沈於容夫妇两人的罪状,他仅仅是负责最简单的一部分,另外那些令人听了就胆寒的黑色交易,还有多次行贿犯罪、生产、销售不符合标准的医用器材等等,云酽根本就接触不到。

  其实他的商科天赋很差,原立明说的着些,他都一知半解。可在他潜入云孝琬办公室的时候,从保险柜里拿走的那些资料,薄薄一份,那些白纸黑字在他眼中就像是被肢解的躯体,让他感到本能地恐惧。

  他也挣扎过,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两人都是他血浓于水的父母。可是被云孝琬放在保险箱里的,只会是冰山一角,甚至是根本不惧别人知晓的,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是他不曾见到的?

  原立明和他讲这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很难接受。毕竟他们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可以百般折磨,更何况陌生人。

  冷静下来时,一想到这些年,他受到的精神上心理上的虐待,还有他见过的那些病患,就下定了决心。

  精致的花岗岩码头边船楫如梭。陌生但柔软的乡音,潮湿的水汽,还有一切都将结束的期待,把云酽心头的褶皱熨抚得平平展展。

  在此之前,白泽也从没来过苏杭,不觉被这别致水乡吸引了注意力。

  八月份的山塘街川流不息,人头攒动,街道太窄,容不得人往别处走动,只能顺着人流向前进。

  心事再重的少年终究是少年,稍不注意就被新奇事物吸引。等到云酽回过神时,他已寻不见白泽的身影。

  正当他准备转身去寻人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有小偷!我的手机!”

  躁动的人群罕见地沉默了几瞬,蓦地又如被泼了冷水的油锅般炸开来,四处奔走,高声呐喊。没等其他人齐心协力把小偷抓住,那小偷就因闪躲不及,一脚崴进了河里。

  随着他“噗通”一声入水,云酽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刚才听到人呼喊后,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了。

  云酽:“......”

  不至于这么倒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