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蔷薇月令>第4章 永生玫瑰

  这番质问像极了一场没有理性的掠夺。

  无垠原野上,雷霆震怒的猛兽伸出利爪,利落刺破猎物的气管,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却不曾挣扎逃窜。

  云酽的眼前倏尔一片涣散,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车厢内痛苦的火焰灼烧烫伤。

  他们是否在做着一个无法清醒的梦呢?

  宋见青一双宽大的手很具有力量感,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云酽觉得自己连说句话都费劲。

  他的双手出于求生本能,像柔弱无骨的菟丝子般攀附到宋见青的手上,从前这双手给他的是安全感和信任,现如今,倒成了他朝自己发泄怒火的利器。

  冰凉的手背上溅到了几分湿热,云酽十分错愕地抬起眸,他看到宋见青的下唇在微微颤抖。

  随意某只蜻蜓从水面掠过,都会带起比这更加可观的涟漪。

  几不可见的弧度却重重砸向他,云酽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我是如此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竟还会为我落泪。

  钳制着他的力量变得松懈,云酽感觉到大量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肺部,让他得以重见清明。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没放开宋见青欲抽离的手。

  乌云密布长空,宛如斑锦,烈风骤起揭开最后一寸苦心孤诣的伪装。

  在狭小的空间内,他们竟看不清楚彼此的模样,唯余两颗支离破碎的心脏。

  雪泥鸿爪、雁过方留痕,更何况是宋见青背负的这一切。云酽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他寒心酸鼻,惴惴不安:他害怕极了宋见青再不愿原谅他。

  他用最温柔的力度,拢着宋见青那只刚才仿若想要折断他咽喉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像是什么世间难寻的瑰宝一样。

  云酽用指尖缓缓摩挲着宋见青干燥的手心,感受着他掌心粗糙的薄茧,和细细密流般的肌肤纹理。

  他怀着最汹涌澎湃的爱意,巨浪席卷,毫不留情面地拍打在他胸膛,要把他拖往无尽深海之渊。

  他在宋见青凸起的指骨上落下轻轻一吻。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字斟句酌。

  “宋见青,我爱你。”

  几个字从云酽口中说出,方才掌握着这场残酷猎杀的掠夺者惊骇无比,霹雳贯耳的雷声响彻云霄,荡魂摄魄。

  宋见青觉得心中的什么开始崩塌粉碎,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荒唐无稽的想法。

  云酽刚才亲口说,他还爱我。

  他在胡说什么?

  分明是云酽,当年把自己满心欢喜呈送给他的礼物,打磨成一把线条潇洒而又锋利的长剑,是他把自己伤得肝肠寸断。是他教会自己,年少一场绮丽美梦,也不过是三枕黄粱。

  为什么要说还爱他?

  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为什么还要给他开这种玩笑?

  宋见青头疼欲裂,他慌乱抽走自己的手,颤抖着起步点火,他的理智和情感在疯狂撕扯。

  被云酽轻柔吻过的地方好像滔天烈火燎原,不眠不休叫嚣,让他认输,劝他俯首称臣。

  他心中如同一团乱麻,荆棘顿生,刺破他无用的盔甲。

  宋见青不停地在心中警告劝诫自己,不要再相信云酽的花言巧语,不要再轻信云酽所谓的虚情假意。

  他们的关系该点到为止,悬崖勒马,分道扬镳。他们该装作毫不相识,他们未来的命运应该毫不相干。

  情绪失控过后的是短暂的风平浪静,宋见青噤声把车停在了最近的地铁口。云酽没有再过多纠缠,只是留下一句:“多谢。”

  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扶梯深处,宋见青望得出神。

  他迫切想要靠近云酽,好像沸腾的血液中有不满足的蛊虫在肆虐。

  他想知道云酽当年究竟为什么背叛他,他想知道为什么云酽又回到他身边,他想知道他错过的三年云酽过的怎么样,他想知道云酽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自己变得这么瘦。

  他清楚自己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地想要知晓,为什么云酽说还爱他。

  偌大一个北京城,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云酽坐在被寒气吹得冰凉的长椅上等待地铁下一班车,他前天下飞机后匆匆找了家快捷酒店住,思来想去,能称得上是“家”的地方,也只有大学城附近那间充满他和宋见青回忆的旧屋。

  从这里要坐整整十三站,才能到那一片破旧的老屋附近。路过的人朝云酽投出惊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头发湿乎乎的软软贴在额头上叫人难受。云酽掏出一张纸巾,试图将发丝里的水吸走。

  地铁里有不少情侣在你侬我侬,云酽窝在长椅角落里,出神地看着。一大部分都是青春洋溢的学生,有一对儿甚至头上还绑着一模一样的粉色小兔子发卡。男生看上去很是憋屈,想要把头上的粉色发卡拆下来装进兜里;女生一撅嘴佯装生气,男孩子又一脚踢开羞耻心连声应好,乖乖任她胡闹。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情和面包都紧紧相偎。云酽忽觉眼眶酸涩,他和宋见青本来也有最完美的从前。

  宋见青那一滴眼泪在云酽心房上烫了个洞,疼得他浑身都紧缩起来。下了地铁,还需要向前走两公里,才能寻得到当年他们租的一室一厅。

  当年他狠下心和宋见青分别时,没忘记安置下来这房子,他当时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国,却不曾想被困在国外三年。

  大学附近的一居室往往供不应求,云酽当时给了房东自己的全部积蓄,只哀求房东别把这最后带有回忆的礼物收走。

  他从兜里摸出那把铜黄钥匙,试探着将它插入锁眼,锁舌已经有些生锈,转动起来有些费劲。房东也真是厚道人,真把这房子留给他们空了三年。

  云酽驾轻就熟摸索到隐蔽角落里的灯光开关,暖黄色的灯光一打,让他感受到一缕难得的温存。

  他们大三时从学校宿舍搬出来一起住,这里有太多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窗檐下摆着一盆银皇后万年青,彼时青翠欲滴,百叶窗折进些许残阳溶金,星星点点落在叶上可爱非常。云酽叹了口气,而今它无人照拂,命数休矣。

  两把黑色的塑料餐桌椅还停留在它们最后一次被使用的姿势,与深咖色的木桌相顾无言;桌上摆着三年前的一份手稿,已落了层灰,是他无聊时随手创作的随笔大纲,某次被宋见青无意间翻到,不忍心扔掉这废稿,又提笔添上洋洋洒洒万字。

  那段时间这摞稿纸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小游戏,互相续写着剧情走向,他们写作风格大相径庭,这种合作倒能从更深处激发一些未挖掘的共鸣。

  文风随意轻松,剧情浅薄,只当消遣作罢,谁也没当真。

  相处时的日子像潮水般涌来,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本用和纸胶带勉强粘在墙壁上的铜版纸覆膜海报,也已经失去粘性落在木地板上,是云酽和宋见青都喜欢的La Vita è bella。它下摆自然翘起微笑似的弧度,好像在和云酽说上一句别来无恙。

  这是罗伯托·贝尼尼打造于谎言中的美丽世界,云酽走上前去拾起,把它擦拭干净又抚平。他还记得,在他和宋见青提出分手时,就在这个他们朝夕共处两年有余的小屋里,宋见青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的话语,还有他万念俱灰的眼神。

  他说,云酽,你就这么讨厌我,甚至不肯费点力气编织出一个谎言,哪怕是欺骗我,叫我好受些。

  如果谎言真能如此美丽,我自愿溺毙其中,做一水中影,化为泥土尘。

  云酽凭借记忆寻找放在五斗柜中的剪刀和胶带,舒展海报的四角,把它重新贴在墙壁上,当时他们一同选定的位置。

  他把一切都归位,好像现实也能如同回忆一般。

  “叮铃铃——叮铃铃——”

  门口传来陌生的声音:“有人在家吗?快递。”

  这熟稔而又恍若隔世的日常互动,让云酽一瞬失神。仿若他从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拉开门,接过快递员送来的包裹。

  实际上,云酽并不清楚是谁送来的东西,他刚回国,就连出租屋也是第一次回,不可能网购。

  这箱子还不小,他寻来一把美工刀,割开纸箱外缠绕的胶带,纸壳受力徐徐自然敞开。

  不等他动手,一簇热烈的红就迫不及待露出半个角,颜色深若醇厚酒液,轮廓线条流畅。

  厄瓜多尔玫瑰,云酽怔了怔,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是谁送来的礼物。

  正常人在收到礼物的一瞬总是欣喜的,尤其是永生花这种衔来浪漫缱绻的礼物。

  可云酽面上仍然是淡淡的,甚至情绪不如开门收到礼物前。

  他从中学开始,就收到过太多男男女女或轻佻或真挚的示好,心中很难有什么波动。

  更别说是那人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

  伸手拿起永生花的刹那,云酽心中兀然升起不安的震颤,腿部神经过电般抽搐着。

  花瓣饱满,柔润,触感像珍贵的锦缎。艳丽的红,惹眼得有些不正常。

  这些永生花被拼凑成了兔子的形状,永远定格在乖巧可爱的那一秒,兔牙都没有被忽略,可见制作精心。

  不对劲,云酽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腥臭味。不是玫瑰那股让人头晕的花香,而是腐烂的秽臭,就像是——

  噗通。

  有什么东西从永生花的底部漏了出来,掉在木地板上,血红一团。

  云酽定睛一看,身体霎时僵住,被骇得下意识后退。

  他死死地握着拳,发着抖,任由指甲刺痛掌心,留下凹陷的一排月牙。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觉得有什么坏到极致的噩梦正在悄然酝酿,顷刻将向他袭来。

  那是一只被剥掉皮的,兔子。

  片刻无声戛然而止,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空气,让云酽不得不抽出神来,他瞥了一眼,直接点下接通键。

  轻佻又浮夸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云酽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面部肌肉都逐渐收紧。

  “Mon amour, comment se passe aujourd’hui?(亲爱的,今日如何?)”

  “赵祐辰,”云酽攥紧了手机,声音很低,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少花言巧语。”

  几年来他已经习惯赵祐辰对自己的态度,听到他的声音时心中可以毫无波澜。

  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人的道德下限,在礼物中塞上死去的兔子,把永生和死亡用漂亮丝带系在一起,生怕他得到安宁。

  电话那端的人并没因他的态度而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不要这么无趣嘛,我们一周没见面了,你见了宋见青,难道都不想我?”

  “礼物你收到了吧,我知道你一定喜欢。那毕竟是你养了快三年的兔子,以前你说它可爱,我觉得你像傻子,”赵祐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口吻愈发轻松,“可直到我剥它皮的时候,我才明白,它拼命挣扎的样子真的很美。”

  听上去好像是亲切问好,越到最后反而越像严刑逼问的口气,云酽眉头紧皱,没有应声。

  “你肯定不知道它是怎么被做成礼物的,我把它整个吊起来,用剪刀把它的嘴巴剪开,手指伸到兔子皮和肉之间,把皮与肉之间的肉脂给划开......”

  独角戏唱起来没劲,赵祐辰干脆收起玩笑的态度,步步紧逼:“你不想我不要紧,反正最迟半年,我就会回去的。”

  半年,云酽咬紧了下唇,他在心中飞速盘算着,半年时间可能还不够。

  “你说到时候宋见青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赵祐辰语气恶劣,“会和当年一样吧?你跟我走的时候,他灰头土脸追来机场,那样子就像条可笑的狗,丧家之犬。”

  不顾云酽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他得意洋洋隔空飞了个吻,继续十分阴毒地说道:“小心点,千万别再让他爱上你了。”

  “不过倒也不是他的错,不都是你的错么?就像那小兔子一样,你都逃不掉,还要养只兔子解闷,你知道它会死在我手里,对吧,你什么都知道。”

  电话被挂断,房间又于一瞬回归宁静,像一潭死水。

  赵祐辰的话依旧盘旋在他耳边,他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

  时已夕阳辞树,瞑色上窗,云酽感到疲惫不堪,身心交瘁,准备把那摞他们共同创作的草纸放在柜子里珍藏。

  不慎掉落了一张,云酽这才注意到背面也有几行字。

  潇洒清秀,力透纸背,是宋见青的字迹。

  “我坐在九千个日落里,望向白鸟衔玫瑰飞去。”

  “幻想海风是你在吟唱,直到海平面月亮升起。”

  云酽对着薄薄一张纸上手抄的歌词发怔,半晌,他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