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是夜间的游乐场,以洒满碎星的深黑色天幕为背景。
每一项设施都高高耸立,铁杆子上缠满了一圈圈闪灼着的小灯泡。霓虹灯牌五光十色,交相辉映,灿烂而辉煌。
孟和玉站在入口,抬头望着这盛大的一幕,都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听见背后传来钟承明的声音:“孟和玉。”
孟和玉转过头来。钟承明的侧脸在橙色调的明亮灯光里起伏有致,一条曲线每一道转折都很利落到位。
“这是我的梦呢!”孟和玉兴奋地解释,“今天是我生日,我去游乐场了!回来就梦见了这里。”
本来还想着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这一句孟和玉收在了心里,没有出口。
而钟承明望着不远处摩天轮一刻不停地转动,心想一个大脑虚构出来的人物竟然有生日。
无论如何,既然是孟和玉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我二十五岁了!”孟和玉道,“真快!半个甲子。”
“一个甲子是六十年,”钟承明纠正道,“半个是三十岁。”
孟和玉掉书袋失败也不尴尬,笑呵呵地就带过去了:“我想玩激流,我今天玩了一整天,还想再玩。”
钟承明对激流没有兴趣,不仅如此,他对整个游乐场都没有兴趣。
有钱人家的孩子将主题乐园当做小区公园,他不止去过,还去过很多次。
而他被兄弟姐妹们当做怪物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对这些本该吸引孩童的东西提不起半分精神。每次保姆问他想排哪条队,他都只是冷冷地摇头、走开、坐在一旁。
长大后本就不多的兴趣不增反减,看孟和玉尖叫着从高处滑下,其乐无穷的模样,心里也没有一丝动容,要上去试试。
他完全不知道被溅一身水花有什么可乐的,看孟和玉就像看一个傻子。
据孟和玉自称,他过完今天的生日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还像个孩子一样,喜欢这些玩意,玩过一次都不够。
钟承明又想起孟和玉故意招惹自己,只为打雪仗。
小孩子心性,钟承明叹了口气。
并未察觉这声叹息里,有一丝丝的宠溺。
长不大的人,其实是很有福气的。
孟和玉到底没像白天那样疯,激流只玩了两个回合就停手了。他是顾忌着或许钟承明不喜欢水上项目,他总是衣冠整整的模样,不想被溅起的水流打得浑身湿透,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换个项目好了,正好孟和玉今天只顾着激流了,都没怎么尝试其他的乐子。
“过山车好不好?”孟和玉一边问,一边麻利地脱掉了上衣,攥住了两头,是要拧干里面的水。
钟承明心下一慌,立刻躲开了视线。
孟和玉这说脱就脱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这是公众场合。”钟承明压着声音。
“啊?”孟和玉四周张望着,“可是这是梦啊,而且梦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说的倒是实话,这场装着乐园的绚丽梦境里除却他们空无一人,所有设施等他们就位,就会自动启动。
“钟承明,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孟和玉拧干了衣服,地上多出一滩深色的水渍,“坐过山车好不好?这些过山车是双人座呢!我们可以坐在一起!”
“你坐,”钟承明回答,“我在下面看着。”
“那多没意思啊!这游乐场又大又漂亮,还一个人都没有,别浪费啊!”
“我没兴趣。”
“你试过过山车吗?就说没兴趣。”
“没试过难道还没见过吗?被固定在椅子里甩来甩去,就这一项活动,有什么非试不可的必要?”
钟承明这副说辞确实扫兴了,孟和玉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不去就算了。”
枉他一心想要跟钟承明去游乐场,愿望强烈到在自己的梦里构建了一座灯火辉煌的乐园。
当他心心念念想跟一个人去游乐场时,这关系就已经不寻常。
而嘴硬心软的钟承明,在瞥见孟和玉眼里的暗淡时,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的话说得太快了,当他看见孟和玉只身朝过山车走去的孤独背影,才明白他那一句话虽然是真心话,是他对游乐设施的客观评价,但游乐设施本身能够提供的体验,实则也没有想象中的重要。
这话说得有些绕了,钟承明总是倾向将一件事说得很官腔。
这背后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过山车本身的体验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和玉。
孟和玉一腔热望盼着能够一起,快乐如果共享是可以翻倍的。
也是,再大再丰富的游乐园,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转,一个玩伴都没有,那也就失却兴味。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钟承明的性格又好强。事情没有回转余地,他就只能坐在一旁,看孟和玉爬进了过山车的座位里。
两个人本都以为这机子接下来会自动运行,可奇怪的是一整条过山车动也不动,像一条五彩斑斓的铁皮巨龙,在铁轨上深深沉睡。
“钟承明,”孟和玉挥了挥手,招呼钟承明过来,“它不动。”
钟承明走上前,孟和玉自动自觉让出个位置,容钟承明坐进来检查。
说时迟那时快,钟承明刚一坐好,安全杠就突然迅速降下,将两人囿困在小小的车厢座位之中。
铁轨深处传出隆隆的响声,过山车缓慢地开始向前驶去。
钟承明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要两个人才能启动吗?”
“啊、啊?”孟和玉后知后觉,“可、可能吧……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钟承明分明暗喜,还佯装一脸无奈,“那就只能勉为其难了。”
这一“勉为其难”让钟承明很爽快。
孟和玉猜对了,钟承明没有试过过山车。他小时候虽然经常去各种主题公园,但多时都在角落自闭,这是他第一次亲身体验。
被固定在椅子里甩来甩去,这一句话从字面意义上看确实毫不吸引,可真的感受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半空中各种力在身上互相作用,肾上腺素的激增,骤停又骤行的行进轨迹让人捉摸不透,以及在耳边呼啸的狂风。
最关键是身边这个人的高声呼喊。
钟承明一向克制,平日里从不会大吼大叫,而身边这个人却毫不拘泥于小节,随心所欲地欢笑呼喊,连带着将钟承明心中块垒都一并荡尽。
最肆无忌惮的发泄。
孟和玉下来以后还有些脚不着地,步子虚虚的像在做法,直拉着钟承明去柜台看他们的照片。
一张一张地从指尖滑过,钟承明是失色了,但一百分里只失了三分,大抵还是沉稳的样子。
孟和玉就不一样了,每一张脸都无尽狰狞,逗得他自己前仰后合。
钟承明嘴角直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看自己的丑照。
还要由衷地感叹:“为什么我不能买下来,带到现实里去呢?”
孟和玉想明白了,如果梦跟现实是有联系的,他在现实里所期望的,都会在梦里反映出来,那么过山车一开始失灵的原因,就是因为钟承明不在上面。
他在现实里,想的是跟钟承明一起来游乐场,一起。
“过山车好不好玩啊?”孟和玉问。
“还行吧。”钟承明状作不在意。
“再试一次好不好?”
钟承明乜斜了他一眼,斟酌着要怎么同意才不会掉面子。
而孟和玉早已一脸嬉笑地给他找了台阶:“你看,这些机器好像得我们两个人一起坐上去,才有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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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试了很多项目,几乎将孟和玉白天没尝试过的,全部试了个遍。
今晚的时间过得很慢,钟承明几次摸出表来看,都发觉分针似乎凝固了走不动,一大串下来才到七点。
梦里的一切都无根无据,钟承明至今没有摸清这时间运转的规律,但他无所谓了。
毕竟同孟和玉永坠乐园,听起来也没有那么糟糕。
钟承明本来以为孟和玉只喜欢刺激的,但没想到孟和玉来者不拒,连旋转木马这种真正的小孩子玩意,他都拉着钟承明转了两圈。
第一次他们各自挑选了两匹马,一前一后,在童谣里上上下下。
第二次他们坐到了一起,在一个旋转的大茶壶里面。顶上的光落照下来,融进孟和玉的蓝眼瞳,钟承明心中忽然生出了莫名的情致。
两人之间有奇妙的情感在交融,孟和玉深深地注视着钟承明,笑得花好月好。
“我好开心!谢谢你钟承明,这个生日我过得太开心了!”他说。
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钟承明心里也啪嗒的一声解锁,似乎想通了什么。
为什么他小时候会觉得那些游乐设施没有意思?
它们都很有意思,没有孩子会抗拒乐园。
他小时候会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想冷眼站在一旁,是因为没有玩伴。
兄弟姐妹们视他为怪胎,玩乐从来没有他的一份,而唯一一个会跟在身边的人,只有奉命而行的唯唯诺诺的保姆,也在暗中将他当做怪物议论。
因为没有人可以分享快乐,他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所以他的大脑才会给他虚构孟和玉这个玩伴,还在今晚创造了这样一场童话般的美梦,了无遗憾。
“还想去哪?”
钟承明竟主动询问。
孟和玉一愣,旋即笑得更欢快了。他转了一圈,大多项目都已经试过,那么只剩最后一个——
“摩天轮吧!”他指向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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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情侣坐摩天轮得在最高处接吻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