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潮湿意境>第24章

  这几天的气温急剧上升,谈序那边本来是刚刚好三十度,现在陡然变成了三十五。

  而柏温这边不必多说,还要高上两度。夏天似乎带着真正的预谋来了,七月尾的天气热得让人心生恼意,偏偏这几天又不下雨,雨点带来的凉意在几天前被烈阳一扫而空。

  阳光照进了巷子里,斑驳的红墙和墙角的霉斑都要比往日更加明晰,以往被人忽略的细小裂纹都在白日下展露无遗。花店门口摆着的盆栽和花束都被晒得垂下了叶片,根茎也像被折断一般,生得有些萎靡。

  柏温把它们都搬进室内,没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他把头发束起,偏茶色有些微卷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下透出淡淡的金,整个人都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他像是化身为太阳,对晒枯的花草表达迟来的歉意。

  这几天柏温花时间把花店的二楼改造了一下,他先是应之前的想法给玻璃门那里安了一个窗帘,藤椅被他零星点缀了几株洋桔梗和茉莉,看起来似乎更有生机,因为角度的问题,阳光几乎晒不到藤椅所在的那一边,空间被太阳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春天,一半是夏天。

  他想过花期的问题,洋桔梗的花期马上就要结束,茉莉还可以再开一段时期,之后他会再以新的花种代替。

  房间被扩大了一些,多出来一个小隔间,里面有一个简易版的书柜,放了他从家里带过来的平常看的书,空了一半的位置留给谈序放置东西。他又买了一个相框,当时买的时候想着他和谈序似乎从未有过一张合照,等谈序回来之后一定要和他去照相馆照一次。

  隔间里面被放了一张很大的沙发,和一楼的款式有些像,都是偏复古的。有一个角落被专门空了出来,正好适合谈序画画。

  柏温和粱岸见面的那一天下了一场久违的雨,那天也已经刚好是立秋,气温应景一般地仅此一天异常骤降。

  收到粱岸的消息时他并没有提出别的见面地点,只是让粱岸来花店,很久之后柏温再想起仍会觉得自己当时有些鲁莽,急功近利的想法占据多数,应该再考虑周全一些。

  夜早就已经落了下来,时候已经有些晚了,粱岸似乎来得很急,连一身的行头也没有换,甚至还背着装着摄像机的包,手上拿着一把雨伞。他的额前落了几缕碎发,气息还有些不稳,轻微地喘气。

  粱岸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所受的待遇,直到现在他仍旧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对柏温露出了他惯常的笑容。

  柏温不为所动,微垂着眉眼淡淡地看着他,客套也没有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

  “别那样对着我笑,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粱岸如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他皱着眉,手拿着雨伞的力度稍稍大了些许,他正眼看着柏温:“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连水都没喝饭也没吃上,下了飞机立刻赶过来见你,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粱岸骨子里的傲气好像始终也磨不去,尽管他之前和柏温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所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而粱岸在他面前傲气也有所收敛,但柏温也很明显地察觉到了。

  就像现在,他也在向旧情人强调自己所谓的不容易与付出。

  “那跟我没关系。”两人的目光相撞,粱岸多了几分凄厉,而柏温始终沉静。“你到底什么时候彻底离开。”

  粱岸还没未开口,柏温就继续说:“如果你再扰乱我的生活,明天就做好被摄影社辞退的准备。”

  粱岸很聪明,立刻想到柏温的手中是否有他的把柄,他试探着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天边轰隆几声,打了几道惊雷,似又有下雨的征兆。柏温接着最后一道雷声说:“你和程褚安真的很登对,到底是怎样的磨合,连试探人的话都一模一样。”

  粱岸瞬间想到程褚安来找他的那天,说的一些奇怪的话,再加上柏温这样一说,一切都有迹可循了起来。

  “听着粱岸,”柏温微微扬了扬下巴,粱岸要比他矮一些,带着某种侵略性与压倒性地,他俯视着面前的人,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语气也绝算不上恐吓,好像只是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要是不答应,我会以邮件的形式告知,你和程褚安的事情就会被曝光在媒体面前。”

  “我没打算做这么绝,实在是你太不识趣了。”

  淅淅沥沥的声起,又开始下雨了。粱岸后知后觉地恐慌了起来,柏温从不说假话,而粱岸也懂得取舍,他不太可能为了一个转机率不大的事情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他闭了闭眼,最后乞求着:“能再抱我一下吗?像我们很久之前那样。”

  说完话他低着头,慢慢走上前想攀住柏温的臂膀,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被狠狠推开,他抬头却看到柏温极为罕见地仿佛怔住了一般定定地向他身后的某一处看去。

  粱岸皱着眉转头,他视力极好,发现巷角处不明显的地方站着一个长相颇有一种东方含蓄美的青年,脚边放着行李箱。复看看柏温,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此刻像是认命一般,长长地叹息:“对不起阿柏,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撑起伞转身离开,路过谈序身旁时并没有将目光落于他身上,只是脚步稍有停顿,但也只是一刻就又向前迈去。

  雨点不停地落下,落在谈序的头发,眼睫,还有脸颊上,连衣服都被雨水瞬间洇开,脸上混着两种冰凉的液体,他已经有些发红的眼睛还在不断往外溢出泪水,自觉身体冰冷如一具机械,手臂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

  柏温拿起店门口的雨伞,撑着伞快步走出花店下的廊檐,看着站在雨里的谈序,每靠近一步看得就更清楚一分,他看到谈序在落了雨的夜里独自泪垂,像是悲伤的蝴蝶在秋天里独自忧郁。

  今天晚上并没有月亮,可谈序落的眼泪却让他恍惚间看到了碎了满地的月光。

  谈序戴着眼镜,但眼泪让他的视线模糊一片,泪水不断滑落复又聚集在眼眶里,整个世界宛若被囚禁在摇摇欲坠的泪花中,只待眼泪一落,世界都顷刻倒地。

  眼泪同上次一样其实是没由来的,让他有些无措。

  柏温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在雨里迈着快速却也丝毫不显慌张的步伐,待到衣冠楚楚的人在他面前站定,泪珠终于顺着眼角滑落。

  雨势突然之间来得很大,雨变得沉重起来。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落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天地之间都被雨所灌注,附着在青石板上的苔藓更加潮湿,也更青、更绿。

  两人都无心观赏这场盛大的雨,他们身处在仿佛被伞所隔开的真空地带。谈序的头发被打湿,贴在额头上,一个雨滴顺着眉心滑在鼻尖,鼻尖上的那一小珠雨滴欲落不落,就那样摇摇晃晃的挂着。

  谈序盛着泪的眼睛很像被风吹皱的小溪流,一直漾着水光。柏温突然想到一句话。

  -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而现在,他为自己擅改原意而虔诚致歉,他想的是雨落在谈序的眼睛里。

  柏温撑着伞靠近,越来越近的距离的最后是他取下谈序的眼镜,吻到他的鼻尖,雨滴瞬间就划过了他的嘴唇,晶莹得像是新鲜的花朵沾上了晨露。

  谈序的鼻翼翕动着,柏温又开始亲吻他的右眼皮,空着的另一只手覆上谈序湿冷的脸颊,柏温吻到他的睫毛,手在他另一只眼睛上轻轻地拭过,于是谈序右眼睫毛上的泪珠都被柏温吻去,而左眼的泪都吻在了他的指腹里。

  柏温看着谈序的眼睛,微微欠身行了一个绅士礼节,直起身后拨开他的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又轻轻印下一吻,再把谈序整个儿抱进怀里。谈序在他身上闻到了雨、花、树和泥土的味道。

  “我很抱歉。”

  ——冰冷机械重新植入人类的心脏,再次鲜活运转。

  谈序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明明柏温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讲话而已,但谈序敏感地察觉到什么,总觉得两个人的气氛微妙,尤其是刚才离开的人做出的动作类似于想“拥抱”,和平常谈话的样子也不大相同。

  可自己也完全没有理由去哭,现在柏温不问缘由地给他道歉,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愧疚,只觉得自己不占理,又觉自己实在娇气。他胡乱地摇头,手牵上了柏温的,难过地撇了撇嘴。

  “不是的柏先生,是我的问题,明、明明你们什么也没做,”谈序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语气也开始着急,“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我……”

  柏温没有让谈序继续说下去,他轻轻抚摸着谈序的脊骨,“没关系、没关系。对不起谈序,你没有错,我应该事先告诉你而不是向你隐瞒,今天晚上我会全部告诉你。”

  谈序不说话了,他主动环上柏温的腰,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肩膀里,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谈序身上未干涸的雨水都被滑落在拥抱的间隙里。

  柏温上一次看谈序哭还是他们在一起的那天,但是他这两次落泪的原因和心境都不同。柏温现在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谈序看到了多少,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该让梁岸来花店找他,他应该约另一个时间与地点,这样谈序就不会恰好撞上,也就不会那样伤心。

  他稍稍分开谈序,接过行李箱,将谈序带往花店的方向走,一直到收了伞进到店里,行李箱在木质地板上留下湿迹,柏温问出从他看到谈序的那一刻就疑惑的问题。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要八月底吗?”

  谈序并没有哭得多么厉害,但说话还是带上了轻微鼻音:“因为想给您一个惊喜,很早就和家里人说八月想回去的想法,本来是八月初就要回来的,但因为事情耽搁了几天。”

  柏温微微有些怔愣,他实在是没想到谈序已经打算了这样久,满心欢喜地过来见自己,居然还掉了眼泪。

  他牵着谈序上了二楼,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是去了一个谈序来了许多次却从没注意过的地方,位置有些靠里,也有些隐蔽,那是一个洗浴间,柏温拿了毛巾出来给谈序擦着湿发。

  实际上谈序一上来就发现房间的陈设与之前略有不同,还未细想毛巾就将他裹在一片柔软的纯白里。

  “柏先生,您是对房间做了一些改动吗?”

  “嗯,擦完头发带你去看。”

  其实谈序的头发不算太湿,但柏温担心会感冒,就多擦了一会儿。可能是柏温的手法过于让他舒适,又或许他是强忍着疲惫来见自己的恋人,而且夜已经有些深了,结束的时候柏温发现谈序有些困顿的迹象,睫毛安静地垂着,投下蝴蝶的翅膀。

  他轻声喊着谈序,让他洗完澡后再睡觉,谈序因困意而有些反应迟钝,只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又任由柏温牵着他的手走向洗浴间,只待水放好后他整个人坐进浴缸,又在柏温模糊的叮嘱声中逐渐放空了脑袋。

  等到柏温把他从浴室里抱出来,谈序已经是全身发软,皮肤也泛着异常的红,脑子也仿佛还在持续输入着热气,有些缺氧的感觉。夜间温度比白天的时候还要低,没有被浴巾包裹住的脚被降温后的冷空气刺激得有些凉,让谈序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人好像清醒了一些。

  柏温细心地发现,随即拿了空调将温度稍稍调高了一些。

  谈序寻求慰藉般地搂住了柏温的脖颈,突然的委屈心理此刻涌上心头,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问出一个莫名的问题。

  “柏先生,您会觉得相比较起别人来其实我也不算一个很好的人吗?”

  柏温发现谈序总是很容易问出不太有安全感的问题。但柏温并没有对他的这句提问感到疑惑,只是稍加思考,又低下头吻了吻谈序的脸颊,柔软的嗓音在室内放大,温柔的话语由雨捕捉。

  “当然不,你同其他人可不能比。你有云朵般的柔软质地,雨雾般的纯净纹理,是最最独一无二,是我的谈序。”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隔着玻璃门都能听见的响动,为柏温的这句话配上了背景音。可此刻谈序的反应好像对这句诗意的表达感到有些迟钝,浴室里的热气与困意始终在他脑中挥散不去,使他没能一直保持清醒。

  其实柏温一直不擅于说情话,浪漫的语言细胞在遇见谈序后像是迎来了沉默多年的一次重生,让时间终于在他身上吐露出柔情的言语。

  柏温轻轻把谈序放在床上,准备去开床头的灯,可整个人还未完全起身,衬衫衣领就被谈序拉了下来,迫使他将身子弯得更低,随即是呼吸的碰撞,再是双唇的柔软贴合。

  黑夜会放大人的感官,无论是肢体上的还是听觉上的,都会变得尤为灵敏。并且那些蛰伏暗涌着的情绪与氛围一旦破土,浮动在空气当中的荷尔蒙与暧昧因子,就会如潮湿的雨一般溺死、泡发所有不遵从身心本能以外的东西。

  就比如他们现在。

  一切矜持与克制都还未来得及预谋什么就被谈序的一个吻撞得梦一般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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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情人下线了。

  顺便说一下。

  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眼里。这句话出自里尔克的《布里格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