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课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看起来快要撅过去了。
反应那么大，钱悦完全能理解，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嘛！他心虚地挪了下位置，离人家远点。
雨天就是该缩在室内看电影，柳杨给他们一人扔了个抱枕。她飞速拖动进度条，打算跳过前面教学部分直接播成片。钱悦撑着下巴，看蒋京雪各色面目在屏幕上掠过——严格来说不是他的脸，但是没关系，他知道那是他。
好久没见面了。
现在蒋京雪在干什么？那边也下雨吗？
钱悦的心被一种细密的情绪灌注。他稍微明白一点，为什么《应雨之地》下的是雨，而不是花啊或者地三鲜之类的。许多情绪具象化就变成雨。
但为什么，只是想到一个朋友，心里就会下雨？
柳杨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钱悦这段呢出自《神的游戏》，失恋必看狗血片嘛，你们没看过应该也听说过。”
《神的游戏》算是习星宇最后的辉煌，后面事业就走下坡路了。拿前顶流的“落幕”之作当钱悦重新出发的起始点，网上免不了议论。曹戚就是故意的。
时间还早，但乌云密布的天让屋子彻底暗下来，三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荧幕是唯一的光源。今晚估计没有月亮了。
黑起，出手写字幕：按原定计划，本次表演考核只有排练室版，然而在看过钱悦的演绎后，黎嘉悦老师和制作组一致认为，我们应该为此制作一部全新短片。
……
冬日大雪已歇，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人行道的雪被清到一旁，走路时踩到嘎吱作响的玩意是化雪的盐粒——也有可能是别的，青年后退一步，脚下露出一支绿色打火机。他也不嫌脏，捡起来试着打火。连火星都不冒。
夜幕中飘出如烟的字：神的游戏。
【跨年倒计时：四小时】
跨年夜朋友们聚会吃饭，大伙拖家带口，只有青年单着。吃完饭看电影，位子不够啊，猜猜被发配去坐蒲团的是谁。
“空窗一年，就坐了一年蒲团，惨。”他叹气。
“哦，所以你赶紧找啊，那谁都找第五六七八个了。”
喜庆的日子，也不知道为啥看催泪爱情片。电影结尾，患躁郁症的主角被爱情疗愈，众人看红了眼，而他频频走神，心想这片子真尼玛误导人：“电影归电影，如果真遇这样的，赶紧跑，对彼此都好，不然两个人被耗死。”他起身抻胳膊拉腿。
“行行行，你有发言权……所以你俩怎样，还有联系吗？”
“怎么可能有。”
“噗。”
打牌时外面又飘起鹅毛大雪。
不知是不是今天念叨太多，时隔八百年，那个早已不联系的家伙来电话了。本来不想接，可对方夺命连call了三次。
一开口连招呼都不打，对面单刀直入：“你在本地吗？”
“在机场呢，马上登机了。”他夹着电话洗牌，睁眼说瞎话。
“哦，那算了。”
“怎么了？”
“没事，你不在本地就算了，我找别人。”对方语气毫无波澜。
“……”
青年蹿起来，径直往阳台走。
朋友在后面喊：“喂！披件外套！”回答他的是“唰”的关门声。
“你说吧。刚才蒙你的，我在家。”青年含含糊糊地哼唧。
“真的？”
“真的。”
电话里呼吸声很重，重得仿若沉沉天幕压下来。这是哭了。
“那你能帮我拿点东西吗？我自己开车去了F院，他们说要住院，然后现在不让我走。我出门只带了手机。”
“你对象不管你吗？”
“我没说。”
F院，精神病院。
这人以前打死不肯去看，叨叨吃了药脑子会变木，不难过但也不快乐。他还说，如果这事被公司知道，工作准丢，丢了他就自杀。
谁曾想如今没人押着，自己长腿了。
“你怎么肯去了？”
“呵呵，不去我就真死了。”
“……”
“行，你要什么，我记下。”
“衣服、Kindle、充电器、水壶、剃须刀、牙刷、牙膏、护发油，按一周的量，你用登机箱帮我装一下，或者我楼下有一个塑料箱子。”
“嗯。”
“拿一双拖鞋，要绿色那双。”
“好。”
“带包烟，在镜子前面或者饭锅旁边。”
“医院不给抽吧。”
“……”
“不知道，你先带上吧。”
“要不要鸭子。”那个鸭子玩偶跟两人亲儿子似的，只是现在离婚了，小孩判给对方。
“要。”
“还没给我分床，一会儿就收手机了。你把东西给前台就好。”
【跨年倒计时：两小时】
他们其实住得很近，开车不过二十分钟，当初懒得还的钥匙原来是留作今天用。一开门满屋味儿，不好好过日子的味道，接下来他就要在这片废墟展开挖掘工作。电话里说的登机箱就摊在客厅，这是对方的变身器，拖它出门变成人类，回来又变成缩在衣柜角落的蘑菇。
这个家没怎么变，以至于他看见后院门口的一次性纸杯，就回想起对方抽烟时脸上淡漠的，释然的神色。连套都放在相同位置——楼梯转角的矮柜上，那么显眼的地方，想忽视都不可能，分手前他们囤了一堆，现在只剩一盒了，空的。
敲掉屋檐下的冰柱，倒了垃圾，青年朝医院驶去。
雪越下越大，他一路回忆刚才拿的草稿纸，上面画着一些小动物，长着猪鼻子的独角兽之类的，八成是那人开会时的涂鸦，老毛病。想着那些四不像，青年降下车窗，让风把刚掉下来的眼泪吹干，然而雪花飞进来融化在颊上，替他流下几道泪，白擦了。
夜晚的医院大厅很清寂，前台贴了张违禁物品表，禁电子产品、毛绒玩具、有绳子或金属的衣物……他带的东西基本中枪。没经验，对方电话里又没提，便想当然了。
一来一回，雪又厚了一些。
【跨年倒计时：三十分钟】
在前台填好表，青年问：“我可以探访吗？”
“不能探访，不过可以打电话或者视频，只能打十分钟。一般他们十点半就睡了，但这个病人在等你送东西，所以还没休息。”
“那我打视频说几句吧。”
视频通话接通，二人相视一笑。用武侠小说里的话来形容，这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今天谢谢了。”
“我住院的事，你别跟别人说。公司那我把攒下来的年假休了。”
“万一叔叔阿姨打给我……”
“你就说你不清楚。”
“你怎么愿意来医院了？”青年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我准备下手的时候，突然很害怕，然后就自己开车来了。你可以理解为求生的本能。”像往常一样，从来都是轻描淡写，似乎这病在生命中的重量轻如鸿毛。
“……”
“你客厅里那个玉米棒子是真的假的？”
“嗯？”
“有个硬邦邦像风干了一样的。”
“哦，那个是真的，我忘吃了。”
之后又说了点别的，朋友们是你永远的后盾云云。快到时限了，刚好赶上跨年。
也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场对白，那该以什么结尾？
“新年快乐，”青年说，“我们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
对方笑了：“谢谢你。”
离开时他撞见有对父子在前台登记，貌似是从隔壁镇赶过来的，可医院没床位了。小的那个高声嚷嚷：“没用的！都多少次了！没用的！”他摔门，风一样地吹远，父亲在原地将脸埋入手心。
【跨年倒计时：一秒钟】
大雪纷飞，有烟花在夜空中碎开，崩裂，湮灭。有些人看不见，有些看见了也会遗忘。新的一年来了。
青年在门口驻足远眺，想，为什么人不能幸福？
脚下“嘎吱”一声，居然又踩到了打火机。这回是红色的，试了下竟然还能用。他不抽烟，分手时心血来潮从对方那顺了一包好的，但懒得买打火机，想着哪天捡到了再试。
一年了，终于。
他小心翼翼地笼住火苗。
***
灯亮得突然。下面两人仗着光线昏暗没做表情管理，此刻脸上的情绪暴露无遗，有些失态。
这是钱悦头次看蒋京雪披着自己的皮演戏，跟上部《碎花裙》比，进步不止一点点。
原来完美修复版“钱悦”是这样的，毫无疑问，这才是大众期待的“钱悦”。粉丝们应该很骄傲吧，终于扬眉吐气了，以前逛网络大街总被人指指点点扔臭鸡蛋。
好残酷。他们间差距太大，一个在天宫，一个在马里亚纳海沟。换身这事，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便宜，蒋京雪吃亏。
自己长那么高有啥用，只长个子不长脑，永远矮人家一大截。
“哟！帅哥们，”柳杨不解，看完那么好的表演，怎么二人面色比天气还差，“回神了！”
钱悦调整好心情，正准备说话，却被一阵啜泣堵了回去——课友涨红着脸，恶狠狠地抹下巴上的眼泪。
钱悦被吓一跳。
咋回事？这，这这是想起前任了？
周邶是被气哭的。眼中钉戏那么好，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钱悦新片《当钟声响起》还没下映，走进影院便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海报。观众们不知道，男主演原本另有其人——他是无名小演员，是镜头里的边角料，人生一比一复刻追梦电影里前二十分钟的剧情，悲惨又老套。他叫周邶。
当初他过五关斩六将，在一众实力演员里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却死在钱悦的鸡毛箭下。投资人指定让钱悦做《当钟声响起》男主。
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机遇错过了就再没有。追梦电影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即使有，他也只会在前二十分钟里打转。
“数字台词”事件曝光时，周邶还暗喜这厮终于要完蛋了，然而并没有。鲜花依旧，名利依旧。观众们的底线比他预估的低，或者说，某些基本的事，在这个时代早就不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