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遮挡光线, 房间昏暗如黑夜。
许墨白耳朵里的声音一直消不不去，回到家，他合衣躺在床上, 半阖着眼皮，似梦非醒中，他感觉自己像被封在一个集装箱里，闷得人喘不上气, 也动弹不得。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想不起任何事了, 只单纯记起一个人。她有最明媚的笑，也有最残忍的心肠。她能拉他出泥潭, 也能推他入深渊。
整个人都被埋没进晦暗的消沉里。
他想起了明斓和他表白的那天，女孩容颜清丽如一株滴水百合，她说喜欢他, 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那时他不会想到, 答应和她在一起的后果竟是这么痛, 五脏脾肺被一点点撕扯开，连呼吸都是生疼的。
不知道躺了多久，许墨白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爬起来原本想去拿药。室内没有开灯, 他摸索着从抽屉里抓到一把细长的美工刀，不小心被划破了指尖。
他怔怔地垂头，凝视着自己滴血的手指, 情绪似是过山车般感觉到兴奋和刺激。
他在无以复加的兴奋中开始痛恨起另一个人，那个得到她又不珍惜的男人。
全部都是他的错。
他该下地狱！
–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要早, 刚进入十二月份就下起了小雪，银白色的雪花贴着玻璃往下落。
许墨白公司研发的康复机器人样机在医院刚刚试用就引发了网络热议,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网上软文满天飞。
江琳茜有事没事给明斓推送小视频：【快看！你的前男友可真出息了，都上央视采访了啊！】
被弹幕包裹的男人穿裁剪得体的商务西装，五官清隽，当之无愧的建模脸。
主持人微笑cue完流程，把话头引到他身上。
许墨白正对着镜头：“相信可穿戴设备对大家而言已并不陌生，像是智能手环，VR眼镜。我们研发这款康复机器人就是基于可穿戴设备为载体，除生命体态跟踪外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外置了骨骼机械架构，为肢体提供更高强度和耐力，经过一系列的迭代和优化，将康复机器人的重量减轻至2.5kg，极大提高平衡性和安全性，同时外观也可隐藏于衣物之下，方便肢体不便患者……”
短暂的介绍后视频画面切换到实验室内的样机模型，一排排双腿形态的机器人挂在展厅，正缓慢做着行走的动作，看着很像科技大片。
下肢康复机器人和她以前买过的一款外骨骼机器人有点类似，不过体型小了很多，身后也少了那个超级大的架子，只在背部有个支撑架。
明斓对这样产品保持着怀疑，但在看到画面中有位截瘫患者在机器人帮助下站起来走出第一步，激动的接受采访时，她心中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还真有用啊！
明斓犹豫着拨出了视频下方的电话，却得到目前产品在临床测试阶段，不接受私人订制，敬请期待产品上市的消息。
明斓丧气的挂掉电话，又想起那天许听白说的，划开微信上问她：【妹妹，你那天说的可穿戴设备，是这款吗？】
视频转发给过去。
没一会许听白回复她：【就是这个。】
明斓：【还招临床实验者吗？】
许听白：【不太清楚，我去问问哥哥。】
明斓：【好。】
许听白这几月是不太敢回家的，因为她的哥哥最近脾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实在不太敢惹他，但为了明琛哥哥还是决定虎口探险。
可接下来连着一周她都没看到许墨白，他每天凌晨两三点才下班，早上天不亮就走，有时干脆通宵不回家。
许听白想提醒他注意身体也不敢说太多，他最近身上的气压低的实在太明显了。
许听白不敢找他，只好再回头去找明斓。
许听白：【姐姐，我不敢去问哥哥。】
明斓：【怎么了？】
许听白：【他好像心情不好。】
明斓：【……】
许听白：【哥哥最近一直熬夜加班，我怕打扰到他会挨骂】
明斓：【那就算了。】
许听白：【别啊，姐姐我给你他的电话，你去问吧，135XXXXXXXX】
明斓还是回【不用】，就把手机放到了一旁。
她可不想再去骚扰他了，惹人烦。
明斓正在和一家国际时尚协会签合同，colors(彩斓）要想打入国际，必须要互通标准，获得一些国际认证，之后才好进一步联名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高定款，渐进式参加国际设计展等。
但这些外国佬对中国品牌有一定的排斥，手续准备好后，历时一个多月，才终于签署成功。
走出认证机构，天色已晚，余晖照亮天空一角。
许听白的微信框不停往外弹，都是些委委屈屈的表情包。
明斓停在路口，她其实有许墨白的电话，当年分手后她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后来换了手机号，又自欺欺人的把人添进了联系方式。
她打开通讯录，手机中安静躺着的一串数字，这些年她偶尔会在深夜盯着他的号码发呆，却一次也没有拨出去过。
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换号。
明斓低着头，这样看着看着，手指不由自主按上了旁边的绿色通话键。
暮色正浓，正是下班时，街道车水马龙，喧闹的汽车引擎声盖过了话筒中“嘟嘟”的提示音。
十几秒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对面声音低哑，极其疲惫。明斓对他这样的声线并不陌生，顷刻就知道他肯定又通宵了，上学时他就这样，遇到技术关键点，经常忘记吃饭，熬夜写代码。
明斓咬了咬唇，心提到嗓子眼，因为她一时没有出声，对面继续问道：【有事吗？】
明斓没打算开口，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正要挂断时，对面忽然又开口了：【明斓。】
明斓一惊，手机差点脱手摔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是她，她明明换了手机号啊。
她到底在干什么，大言不惭说不要再见面了，这才几天，又舔着脸给人家打电话。
明斓站在车来车往的路口，心情极度复杂，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你别总熬夜了。”
对面一片安静。
明斓知道这句突兀的寒暄不合适做开场白，可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许墨白声音沉下来：“谢谢，没事我挂了。”
“有事。”明斓立马说。
人只要不要脸，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反正她的脸皮已经和城墙一样厚了，多打脸几次也不碍事。
许墨白：“说。”
“就是你们公司和省医院联合研发的康复训练机器人在招临床实验者，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名额吗？”
她一口气说完，喘匀一口气，脸上火辣辣的发烫。
对面顿了片刻，她听到话筒中声音远了些，还有开窗子的声音，风声挟裹而来。
“有。”他说。
听到确切的答案，明斓悬着的心落下来，她捏紧手机，小心翼翼询问：“我想给我哥报名，需要走什么流程吗？”
隔了会儿，许墨白说：“我从不在电话里谈工作。”
“啊，那……”明斓：“你想在哪谈？”
“明天晚上八点，我短信通知你。”
说完，许墨白率先挂断电话。
手机息屏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许墨白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手搭在额头上，疲惫的不想动一根手指。
“哎，我说你何苦啊！”祝卿宁听了个大概，倚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
“那天回来不是说再不联系了，结果她一个电话过来你就上赶着去倒贴了？”祝卿宁说：“这些年你山南海北的找她，而她呢，可一次都没联系过你。她现在啊也不过是看上了你新研发的设备，利用你帮她申请个临床实验的名额而已，你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许墨白没说话。
“当年她和你在一起目的就不纯粹，这么多年你光赚钱不长脑子是不是。”
许墨白平静站起身，扣上电脑往外走。
他不并怕她对他别有所图，他只怕她对她再无图谋。
祝卿宁喊他：“干什么去？”
许墨白：“晚上有个局。”
祝卿宁：“不是，你都熬两三个通宵了还去，不要命了。”
许墨白没说什么，理好材料和电脑，祝卿宁在旁边跟个老妈子似的絮叨：“你回去休息，我去。”
“和技术人员的，你不懂细节。”
“啊这……”祝卿宁没法：“那你你注意着点啊。”
“知道。”许墨白从衣架取过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拿着材料往外走。
祝卿宁拧着眉头盯着他明显有几分踉跄的走路姿势，还是不放心，给他助理发短信，要他注意许总的身体，晚上不能喝酒。
他是真怕他哪天猝死在公司。
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公司三个创始人，就没一个省心的。
张帆那边为女人整天愁眉苦脸的，这边又为了女人熬夜伤神要死不活的，好好赚钱他不香吗？
祝卿宁深有感触，决心这辈子封心锁爱，远离女人。
车上，许墨白在后座闭目养神，助理看一眼后视镜，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关车载电台被他制止了。
许墨白其实没睡，他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明斓和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处的场景，令他嫉妒的发狂。
电台里播报着本市财经新闻，润泰集团的太子爷周凛让一年前玩上了数字金融，在海外投资了大量资金，可惜风光了没多久就因判断失误赔的血本无归。今年周少爷又看上了新能源汽车，却再度赶上美股新能源板块下挫，回本艰难。
许墨白睁开眼睛，一双晦暗眸子布着红血丝。
他不甘心，凭什么！
周家那个小少爷明明就不学无数，玩世不恭，也没本事，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她这样死心塌地。
_
第二天下午明斓收到了许墨白短信，是市中一家茶坊，环境清幽僻静，大隐隐于市，倒是很适合谈工作。
明斓开车一个小时才到地方，许墨白已经在等她了，他穿了件深灰色平驳领大衣，肩线平整，肤色被灯光衬得异常的白。
明斓径直走到他对面，他也没反应，垂着眼，手指摩挲着杯沿，半晌，才云淡风轻说了句：“你迟到了。”
明斓停车时看过时间，她没迟到，但她也没有反驳，毕竟她是来求人的，对方比自己先到确实不礼貌。
“抱歉，我自罚三杯。”明斓入座，就招呼服务员上酒，但这家茶坊并不卖酒，明斓只好以茶代酒，连干了三杯。
许墨白看着她，也不制止。
明斓喝完茶，就不和他兜圈子了，干脆利落将包里病例拿出来往前一推：“这是我哥的病例，你看一下。”
许墨白手指压着骑缝，原封不动推了回去：“他参与不了。”
明斓：“你都没看怎么知道参与不了？”
许墨白说：“这次医院推广的下肢康复机器人是为肢体不便的截肢或偏瘫患者康复使用，很遗憾你的哥哥属于脊椎损伤，没有腰力，下肢也不具备恢复条件，完全没必要。”
“他是不完全性脊椎损伤，”明斓纠正他：“有部分腰力和残存肢体感知力，医生也说了他有几率恢复的。”
许墨白平静道：“我不是医生。”
明斓：“你的宣传视频可不是这么说的，里面明明包括下肢瘫痪患者，你这是搞虚假宣传。”
“没有虚假宣传，康复机器人的确可以帮助瘫痪患者，但是危险系数很高，需要时刻有人帮助和监管，而且不保证不会发生意外，我是个商人，没有必要自寻麻烦。”
明斓拍桌而起：“呵，没必要自寻麻烦，既然你都不想接还把我叫来是干什么？”
许墨白仰脸看着她，那双眼惯常无波无澜，嗓音冰凉：“明斓，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你在求我。”
明斓冷呵了声：“行，我求你。我现在给你跪下，磕三个头好不好，这样够解气吗？”
“不需要。”许墨白冷淡道。
“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她明白了，他今天把她叫过来就是为了羞辱她的，无所谓，她反正脸都不要了，更不在乎面子。
许墨白冷静看着她，说：“我们实验室有一款新的方案。”
明斓一顿，有些意外：“什么方案？”
“专为截瘫患者研发的另一款康复机器人，也就是你在宣传视频上看到的那款，正处于内部测验阶段，还没有往医院推广，外观与下肢康复机器人类似，但算法进行了优化，底架牢固所以造价更高。”
他这话里有话，明斓抬眼，等他下文。
许墨白继续说：“目前这款机器人缺少实验数据，不敢往外推，如果你愿意配合测试获取数据，以支撑后续研发，我可以和你合作。”
明斓蹙眉：“怎么配合？”
许墨白说：“实时生命体征指标，24小时运动轨迹，期限一年。”
明斓好笑：“意思是说我哥要在你的监控下度过一年？”
许墨白的语气却颇为冷淡：“不止你哥，还有你。”
明斓：“？”
许墨白：“需要家属配合。”
短短六个字把她堵的哑口无言，明斓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这么伶牙俐齿了，把商人驱利逐势的本质表现的淋漓尽致。
助理递过来一份合同，明斓看着眼前半本书厚的合同，呵，真是妥帖。
合同上事无巨细列出了康复机器人的功能、疗效还有风险，明斓翻了几页，怀疑：“这东西真有用？”
许墨白：“不知道。”
明斓：“……”
许墨白：“因为刚开始临床测试，没有足够数据支撑是否真的有用，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不敢？
她明斓的字典就没有不敢！
这些年她走过不少弯路，别说国内外的治疗方案，连神婆她都请过了，再多加一条人工智能又如何。
她没看后面关于家属的附属条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给你！”她用了些力气把合同拍在他身上，没多说一句，起身离开。
纸张散开，锋利的边缘划破他的额角，留下一道很长红痕。
许墨白没怎么在意，弯腰把合同整理好，眸光在她的签字上停留两秒钟。
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还是这样娇纵又不讲道理，横冲直撞的，“斓”字最后的那个点写的极其用力，笔尖戳透了纸张，在下一页洇出了墨点。
他想明白了，就算她结婚如何，离婚不就好了，靠利益结合的婚姻能有多么牢固。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是否有孩子，他只要把她抢过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只因为是她，他才一直忍耐，想慢慢等她回头，但现在他不想忍，也不想再等了。
他等待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得到，等待才是懦夫的行为。
他低头，鼻尖抵在合同上“明斓”两个字，墨水的清香侵入鼻尖，带着缱绻和眷恋。
不会让你逃掉的。
这次，他死都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