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灯是红色的。
走廊中是刺激的消毒水气味, 她一闻到就开始干呕,许墨白去饮水机买了瓶矿泉水,拧开, 一边给她顺背。
明斓喝了好多水,依然压不下涌上的恶心,她抓住旁边给她打电话的那个路人,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哥为什么会出车祸。”
路人吓得面色惨白, 身上还有血:“我不知道, 有两辆车在城南大桥上撞了,车撞得稀巴烂, 肇事者当场就死了,我看他还有气,就把他从车里拖出来, 打了120又用他手机给紧急联系人打电话, 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和我没关系的。”
车祸,肇事司机当场死亡……
明斓连想到她的父母。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明斓只感觉眼前发黑。
“斓斓!”
失去意识最后一秒,她听到许墨白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明斓大病了一场,许墨白和李婶每天换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她还是日益清瘦,整个人瘦成一条纸片。
她好后悔啊,她为什么要和他吵架。
如果不是她强硬地逼他表明立场, 把他置于险地,成为那群老狐狸眼中的活靶子, 对方肯定不会这么不计后果地想要害死他。
明斓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追着询问医生明琛病情是否好转, 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摇摇头说:“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车祸严重损伤了脊椎,就算恢复好也是截瘫,你要做好准备。”
截瘫?
什么是截瘫?
这是明斓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名词。
她回去百度了一晚上,“下肢瘫痪”、“感知丧失”、“肌肉萎缩”、“大小便失禁”、“下肢瘫痪”,她想象不出这些名词组合起来的具体含义,这些词看起来离他那么远。
他是明琛啊!
十七岁在缅甸地下.拳.场打败无数专业拳手的明琛,是挨鞭子也从不吭声的明琛,他怎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怎么可能会瘫痪。
“以后还可以恢复吗?”
“几乎不能。”
“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给他最好的治疗方案,是不是可以让他恢复好?”
“哎……这不是钱的问题,以现在的医疗手段只能说尽力做康复训练,要想恢复如初几乎不可能了。”
“……”
明琛在ICU躺了半个多月,转到护理病房。
病床上的男人皮肤苍白的吓人,床边精密的仪器不停运转,病号服领口处微露出锁骨的线条。
在明斓印象中,他健康强壮,十几年间连发烧感冒都几乎没有过,徒手拎起三个她更是不在话下,谁出事他都不可能出事。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明琛会这样躺在病床上,连翻身都需要护工的帮助。
他切了气管,无法自主呼吸,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身上插满各种管子,鼻饲管,尿管。除了每天被各种检查痛醒外,他几乎辨不清时间,昏昏沉沉。
玻璃窗倒影着澄净的蓝天,太阳落山了,但第二天依旧会升起来,枯掉的树枝来年春天也会再抽出嫩芽,可医生说他不会再站起来了。
明斓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怎么过得,她每天睡前都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噩梦,等她醒来,明琛就会健健康康地坐在沙发上,骂她夜不归宿,但骂完之后还是会交代李婶去给她做晚饭。
但这场噩梦却一直没有醒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明斓想去看他,又不敢去看他。
她真的怕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唯一一次,她隔着窗子望进去,见他挣扎着用无力的手指拔自己身上的气管。
明斓冲了进去,攥住他的手,惊出一身的冷汗:“你干什么?”
他的手软绵绵的,医生说胸椎损伤也影响了他的手臂,手指不会和以前一样灵活,他的手除了有男人骨骼的硬度,不剩一点力气了。
他说不出话,用一种灰凉的眼神望向她。
似是告别,又似是恳求。
明斓突然就看懂了,他不想活了,不想这样没尊严的活着,他想要求个痛快。
明斓真的慌了。
空旷而陌生的房间,只余两人,她无措的蹲在他的床头痛哭,攥着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哥,你不要这样。”她哽咽着喊他。
明琛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硬的人,这些年吃过的苦不计其数,却从没想过死。
他在幼时饿到跟野狗抢食物时没有想过死。
年少被骗到缅甸打地下黑.拳被打的头破血流时没有想过要死。
成年后孤身一人面对缅甸暴.乱.军时也没有想过死。
近三十年,他每天睁开眼萦绕脑海的就是想着要怎么活下去,可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没什么意思。
他的妹妹在哭着求他:“你别听那些庸医的,他们医术不行,你的病根本就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严重,我已经找好了更厉害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的。你活下来,我带你去国外治疗,就算治不好,我也能养你一辈子,你相信我,求你了。”
可是活下来能做什么呢,活着除了拖累别人还能干什么。大概真应了他对爷爷发下的誓言,他没有照顾好斓斓,这段时间总让她难过让她哭,所以落下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那就这样,把这条命还给明家,够了。
明斓看着他,满脸泪花,紧紧攥住他尚存温热的手掌,握到他指节泛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点点从她指尖消失,她快握不住了。
“哥!”
怎么办啊。
她该怎么办啊。
“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不会是孤独一人,你现在是要食言了吗?你不是答应了爷爷要照顾我,爷爷才刚走,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你就不怕我被人欺负吗。”
明琛毫无反应,眼神虚无的盯着天花板。
“好……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也不要活了,没什么意思,你走吧,你走了第二天我就去死,我去割腕,去跳楼,去……去卧轨,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我要死的特别特别惨,满脸是血的去下面见你……”
明琛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呼吸急促,胸部起伏明显,眼眶微微泛潮,有两滴泪顺眼睑滑下。
明斓攥着他的胳膊,脸贴上去,仿佛这样可以靠他再近一点:“求你了,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说不出话,也回答不了她,不过明斓能感觉到掌心下的手指蜷了蜷。
她急着求他:“答应我,活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就算为了我,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会过去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我要把害你的人千刀万剐,让他们比你还要痛苦百倍千倍,你难道就不想亲眼看着他们付出代价吗?”
“别走,求你。”
明琛阖上了眼,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又一次因为疼痛陷入了昏睡。
她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又威胁又装可怜,她已经把所有能用的招都用上了,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可以把他留下来。
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明琛真的死了她要怎么办。
过了许久,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他下巴轻微点了点。
动作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出来,但明斓捕捉到了,她喜极而泣,哭得鼻涕泡都擦他手上了:“谢谢,谢谢。”
人的求生意志是很可怕的东西,只要他想活着,她总能让他慢慢好起来。
明斓回到家,去了明琛的书房。
她平时不会来他的书房,更遑论乱翻他的书籍资料,可现在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清楚明琛出车祸肯定不是意外。
书房很干净,没有多余的纸质材料,她翻遍整个屋子只在抽屉里找到几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破旧的报纸。
正是当年她父母出车祸时的新闻。
再往里是几位集团高层的资料,细致到每位家属亲戚。
其中一人的出现频率尤其高。
张历山。
她认识他,爷爷很多年前的老部下了,如今在董事占据要职。
明斓的大脑近乎空白,她想起爷爷过世后,明琛莫名奇妙出现的亲生父母,所有的事几乎串联成一条线,明琛肯定也注意到了,在暗中在调查她父母出意外的事。
明斓捏紧文件夹,锋利边缘险些割伤她的掌心。
这人蛰伏这么多年,估计一直在等明老爷子过世好上位,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明琛,油盐不进又极其难以拉拢,所以搞了个亲生父母寻亲的戏码,想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
没想到又被他化解,不仅没有撼动他的地位,反而更上一层楼,直接成为集团核心。与此同时明琛还察觉到了明斓父母过世的真相,这才兵行险招,想直接害死他。
自明琛出事后,声称是他亲生母亲的一家人早就连夜逃跑了,生怕他后半生瘫痪在床讹上她们家,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一伙骗子。
因为明琛的护佑,明斓对公司的事物可谓一窍不通,连董事会的人都认不全。
她关了手机,请了一周假待在家里,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明琛是位顶天立地的兄长和靠谱的经理人,他在的时候从不需要她思虑家庭开销或公司流水,安稳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一个甩手掌柜,如今她却不得不去操心这些。
明琛住院,刚经过一场风雨飘摇的明氏集团肯定会更乱,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放手不管,她必须要现身,否则公司一定会流转到罪魁祸首手里,届时别说明琛,她还有没有命都不好说。
可是她没有管理经验,只凭着一个明家大小姐的身份不足以拉拢人心,也没有足够实力让其他股东信任她。
所以她要找一个靠山,还是完全信得过的靠山。
–
周一,明斓按时起床化好妆,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故意画了上挑的眼线,勾勒的更像慵懒迷人的小狐狸,粉底液用了偏白色调,遮掉她这几天熬夜留下的乌青,配上正红的唇色,正好与她秾丽明艳的气质相衬。
明斓挑了件镶细钻的圆筒包,上车和司机说:“去周氏老宅。”
周家老宅坐落在山顶,周家老爷子与明老爷子是故交,而且是一同上过战场的刎颈之交,老爷子去世,周老爷子伤心欲绝,闭门不出好久。
听闻明斓上门,周老爷子很是激动,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周家子嗣众多,他对这位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祖父刚刚过世的女娃儿满是怜惜,一见面就拉着她说起家常,问她哥恢复怎么样。
明斓陪他聊了会天,唠唠家常,又一同吃过午饭。
午餐很丰盛,都是她小时候来周家玩时爱吃的菜,莲子煲排骨、鲍鱼鸡煲、醋炝小白菜等等,这么多年了,老厨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明斓一直在夸,哄得周老爷子哈哈大笑。
饭后她挽着老爷子在后院散步,老爷子嘱托她:“斓斓,以后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和周爷爷说,爷爷能为你做主。”
明斓笑着说知道。
眼看天色渐晚,周老爷子想留她过夜,明斓推说不方便,隔几天再来登门拜访。
老爷子恋恋不舍的送她出门,明斓望了望,像是突然想起来:“好久没见阿让了,他不在家吗?”
提起他周老爷子面色铁青,鼻腔哼道:“怎么不在家,那个不孝孙,一出去就闯祸,待在家反省最好不过了。”
明斓就说:“难得来一回来,周爷爷,我去看看他吧。”
周老爷子:“他上次做出那等禽兽事,你还愿意去看他?”
“上次的事也不是他的本愿,我们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我怎么会真的怪他。”
这话把周老爷子感动的一把泪:“斓斓真是个好孩子啊,都怪那个臭小子不懂得珍惜,非得去喜欢什么……哎,不说了,你去吧。”
明斓在佣人带领下来到后院一间房,刚推开门,屋里传出一阵低沉的嘶吼:“我说了别烦我,都给我滚!”
明斓暗示佣人离开,抬腿走进房门:“周少爷脾气好大哦。”
房间颇具古意,地板和家具都是红木制的,古朴典雅,只是屋内一片狼藉,桌椅倒斜,地上满身破碎的瓷器。
闻声,周凛让急匆匆从内室跑出来,鞋子都没穿,满脸的不可置信:“斓斓,你怎么会在这?”
明斓嫌弃的瞥着屋内环境,好好的中式装饰被他糟蹋的跟狗窝似的,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扶正,坐下,开门见山:“找你合作。”
周凛让:“合作?”
明斓:“我可以帮你出去,但你要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周凛让:“什么条件?”
明斓:“和我结婚。”
周凛让蓦地睁大眼睛,以为她是疯了:“你有毛病吧,你不是知道,我喜欢男人。”
明斓无所谓耸耸肩:“知道啊,你要是喜欢女人我还不找你呢,是合作,又不是强迫你喜欢上我。”
周凛让真不懂她的脑回路,当然任何一个男人遇到一年多没见的,还曾经差点被他性.侵的女生突然出现来跟他求婚,他都会震惊的:“你要做什么?”
明斓也很坦诚,不与他兜圈子:“我哥住院了,我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稳固明氏,所以我要借助周家的势力,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与我合作了。”
周凛让笑了:“明大小姐,你太看得起我了吧,我现在被禁足,别说势力,我连出门的权限都没有。”
明斓说:“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答应和我结婚,周爷爷肯定感激我把你拉回正途,然后我又是他亲孙媳,他一定会全力帮我,到时候你也能出门了,岂不是双赢。”
周凛让:“双赢?让我为了得到一个出门的机就甘心踏入婚姻的坟墓?”
明斓:“反正你早晚是要被老爷子逼着结婚的,比起那些事逼又败家的豪门千金,我可比她们省心多了。”
周凛让油盐不进,毫无不心动:“以后再说吧。”
“那这个也能以后再说吗?”明斓说着,双指慢条斯理伸进手包,夹出一张照片,给他。
是阿旺在国外求学的近照,清秀的男生穿着工作装,在咖啡厅打工。
看到照片,周凛让眼眶瞬间红了,手指有点发颤的接过来。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周少爷这浪荡公子哥居然还是个情种。
明斓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
周凛让擦了下眼,背过她去:“他又不喜欢我,知道在哪有什么用?”
“他现在被周爷爷的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回不了国,在国外也不能交朋友,孤身一人还常被人欺负,你确定不去帮帮他?”
周凛让沉默了,明斓开始趁火打劫:“你有你想保护的人,而我也有。所以我们需要握紧同一把刀,能不能合作共赢全凭你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吧。”
言已至此,多说无益。
明斓起身要走,周凛让在后面叫住她:“你男朋友呢?”
“这你放心,我保证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不给你带绿帽子,也会配合你出席重要场合,绝对不会让你丢面子的。”
“谁特么在乎那玩意,我是说我上次挨的那顿打,这鼻子阴雨天还疼呢,我可不想在婚礼上被那个疯子捅死,你最好和他说清楚,是你跟我求的婚,不是我逼你的,让他别来找我的茬。”
“知道了。”
明斓没停留,缓步离开。
今日阴天,云朵暗沉沉积压在天边,裹挟着密集的雷雨,将落不落。
明斓回到汀兰水榭,许墨白正站在树下,雨雾中飘着几丝雨,他静静站着,本就冷白的皮肤在树影中衬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感。
明斓下车,撑开一把伞朝他走过去。
许墨白将伞接过来,伞面倾斜遮在她头顶,看到她的这一刻他紧蹙的眉梢才终于放松,解释自己的来意:“你没接电话,我怕你出事。”
他身上都是水,黑发凌乱,看上去很狼狈,不小心碰触她的手指也一片冰凉,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
明斓睫毛颤了颤,陡然间不敢去看他的眼,她忙垂下眼睑:“我没事的。”
许墨白“嗯”了声,说:“没事就好,快回屋吧,外面冷。”
他要去牵她的手,可手刚要伸过去就被她不动声色躲过。不等他有所反应,明斓抬眸,下定决心:“许墨白。”
她鲜少连名带姓称呼他,平日总是“许乖乖”、“许崽崽”个不停,反倒是这样生疏的称呼令他愣了下:“怎么了?”
空气中弥漫的潮气和凉意似一双无孔不入的手,钻进毛孔,令身体发寒,连带面前的女孩看起来都格外冰冷。
她看着他,嫣红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冰凉的几个字。
“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