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落下的时候, 周珉和张逢青终于导航到镇上医院。
晚上来医院看病的人不多，周珉挂了耳鼻喉科的急诊，很快就被叫号了。
周珉喉咙里的鱼刺卡得有点深, 医生用喉镜配合着才成功地帮她把鱼刺取出来。
取鱼刺的过程中张逢青一直都在旁边观看，心疼的同时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见张逢青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周珉抿了抿唇，没说话。
越过他就率先出了急诊科。
林晓冰的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打来, 周珉边接电话边往洗手间方向走去。
关切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缓缓传出。
“珉珉, 你那边怎么样了，鱼刺取出来了吗？”
“嗯，已经取出来了。”周珉的脚步停留在洗手间外，“你们从村子里出发了吗？”
“刚上车，马上出发。”
“好, 那我们一会儿镇上见。”
讲完电话, 周珉提步继续往洗手间内走。
在洗手间里待了不到五分钟，周珉就又出来了。
她在门诊楼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找不到张逢青, 于是就往门诊楼外走。
刚出门诊楼, 周珉就看见张逢青正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抽烟, 神情有些淡淡的。
在橘黄色灯光的映衬下，他身上那股总是不经意就透出来的冷漠疏离感愈发明显了。
让人有些不敢上前跟他搭话。
这个样子的张逢青, 周珉曾经见过。
周珉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就离婚又再婚了, 之后她就轮流在两个新组成的家庭里生活。
这种被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周珉念高中后才结束。
亲生父亲因为工作调任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
距离很远, 没办法让周珉再像之前那样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跑。
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谈的, 周珉最后被留在母亲身边生活。
不过, 周珉那会已经高中住校了, 学校放假期间她都在外面做兼职给自己存钱，极少回母亲和继父那边。
高一寒假结束的前几天，周珉被母亲电话叫回家给继父的母亲过大寿。
正好周珉的兼职也是最后一天了，于是她当天下午就从市里坐大巴回镇上。
母亲和继父都在镇上的学校教书，分别教初中的英语和高中的数学。
说起来，周珉也勉强算是出生，里长大的人。
周珉的亲太爷爷，亲爷爷，到父亲这辈都是搞教育工作的。
然后很巧的，继父这边据说也同样是从祖辈起就开始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两边家庭虽然都对周珉态度冷漠，但该给她念书的钱从来都给得很及时。
周珉念书的城市距离镇上有些距离，坐大巴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色微暗。
母亲和继父就住在中学附近，从车站步行到中学只需要十来分钟。
距离很近，所以没有人过来接她。
天空偶尔会落下雨滴，貌似就要下雨。
微微一思量，周珉就决定走近路过去。
从车站到学校还有一条很近的路可以走，不过需要穿过一条很窄的小巷。
周珉之前被大她一岁多的继兄带着走过一次，所以知道怎么走。
巷子是真的很窄，两个大人可能需要肩膀紧挨着肩膀才能勉强并排走过去。
周珉一个人拉着小行李箱，迎着暮色缓缓走在巷道里。
正要拐弯时，她忽然听到前面隐约有斗殴声响起。
周珉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再仔细听了片刻，她才缓缓伸出个脑袋偷看。
前面狭小的巷道里有五六个人正在厮打在一起。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四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正在围殴一个少年。
少年身形很高，理着很短的寸板头。
虽然被四个人围攻，额角上也正渗出红色的液体，但却不见他有丝毫狼狈。
那一脚就将一个混混青年踹到墙上的狠劲，周珉目前为止也就只在电视剧里的反派身上见到过。
天空开始频繁落下雨滴，周珉暂时收回视线，从行李箱里取出雨伞撑开。
她靠着墙撑伞，暂时没有再探出脑袋去观战。
遇上这种事，说心里没有一点害怕被殃及那是假的。
周珉是害怕的。
等了大概五分钟，拐角那边的动静还没有停下。
周珉决定再继续等五分钟，五分钟后那些人还没有离开，她就原路返回。
心里如此想着，她再次探头出去观望。
此时围攻人的那四个混混青年有的正捂着眼角龇牙咧嘴，有的正弯腰捂裆直不起身。
其中一个染着金发的混混青年正对之前被围攻的少年怒目而视。
而那少年正靠着墙直直盯着几个混混青年。
因为他正好面向这边，所以周珉能感受到他眼底的狠厉。
心下倏然一紧，周珉决定不等了，现在就原路返回。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缩回脑袋，就听到其中一个混混青年放狠话。
“有本事你给老子等在这里别走！”
“老子叫一群兄弟弄死你！”
话音落下之后，那些个混混青年就在少年如阴鸷般狠厉的目光之下跑走了。
周珉默默地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他们不是从她这边离开的。
周珉正打算缩回脑袋悄悄离开，抬眼就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深沉的黑眸。
那眸底里的狠厉还没完全散去，依旧能让周珉心下一突。
原生家庭的变故让周珉养成了遇事淡然处之的习惯。
所以，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那少年的眼神，但并没有立刻就收回视线。
周珉静静地和那少年对视着，眼睛一眨不眨。
对视半晌后，周珉先收回了视线。
她放弃原路返回的打算，拉着行李箱就撑伞走出去。
来到少年面前，她温声道：“我只是路过的。”
少年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盯着她，不过眼底的狠厉已经全部散去，换上了冷漠疏离。
面对面站着，周珉才注意到少年的外貌生得非常出众。
剑眉凤目，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已经分明。
说他是少年其实也不完全正确，因为他身上有着一股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青涩与沉着的气质。
周珉见识的人不多，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准确地形容他。
夜色已经完全落下，巷子里隔着好远才有一盏路灯，所以光线不是很明亮。
雨滴也开始越落越频繁。
周珉是个善良的姑娘，观察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并没有恶意，于是再次出声。
“你不去医院看看吗？”
他额角虽然已经不再渗血了，但伤口若一直不处理的话可能会被感染。
况且，还是在脑袋上的伤口。
这么好看的人，万一伤口被感染导致人变傻了，多少有点可惜。
周珉如此想着。
少年收回视线，再次往墙上懒懒一靠：“你带我去？”
周珉声音轻缓：“你不认识路吗？”
“不认识。”少年道。
周珉又问：“你不是镇上的人吗？”
“不是。”少年的回答依旧简短，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周珉猜测他可能是个离家出走的，所以没有再继续打探下去。
其实在父母再婚之后的那一两年里，周珉也曾想过要离家出走，让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
但她最终还是没敢这么做，因为她觉得并没有人会去找她。
离家出走之后怕的不是被人找到，而是没有人去找自己。
自从有了这个觉悟后，周珉从此就不再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闹任何脾气。
因为向不在意自己的人闹脾气没有任何作用。
反正那个家里也没有人会在意她为什么那么晚才到家。
周珉如此想着就点头答应带少年去镇上的医院。
于是，俩人就一前一后地在小巷子里走着。
周珉撑着小伞，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而少年则双手插兜悠闲地走在她身后。
俩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狭小的巷子里一时就只有轮子滚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医院距离小巷这边有点远，周珉打了一辆专门载客的三轮车带少年过去。
想着少年离家出走不容易，她能帮一点是一点，所以下车的时候她就抢在前面付了车钱。
少年只是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
周珉原本是打算送少年到医院之后就离开的，但见路灯下他孤寂的身影，她又改变主意了。
“你身上带够钱了吗？”周珉仰头看向少年额角的伤口，“你这个伤是不是还需要缝针啊？”
少年身量比周珉之前估计的还要高一些。
周珉初中毕业的时候身高就已经有164了。
她以为自己的身高在同龄中还可以，但此刻与少年站在一起，她只能勉强到他的肩膀。
“我有钱。”少年只回答周珉上一句话。
周珉点点头，拖着行李箱陪他走进了医院。
少年额头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医生看过后只给他清理伤口上药。
上药的时候周珉没有陪在一旁，她拖着行李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保洁阿姨正在搞卫生，所以周珉没有立刻进去。
直到阿姨搞完卫生，她才拖着行李箱进去。
这么耽误了一下，周珉回到诊室的时候就找不到少年的身影了，
医生说他已经离开。
少年不告而别，周珉并不觉得生气。
她谢过医生，然后拖着行李箱出医院。
天空还飘着毛毛雨，周珉打算直接打车到中学附近。
她撑着伞走，还没走到街边就看见前面路灯下抽烟的少年。
少年神情疏离冷漠，丝毫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雨滴。
周珉拖着行李箱上前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少年正低头吸着烟，闻言掀起眼皮看她：“我在等你。”
周珉意外：“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我请你吃饭。”少年吐着烟圈道。
周珉不好意思让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请自己吃饭，她摇头拒绝。
“不用了，我回家吃就好。”
少年用手指敲到香烟上的灰烬，声音不咸不淡：“我有钱。”
周珉想再次出声拒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正好在此刻响起来电铃声。
电话是母亲朱子茉打过来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想让我们饿到什么时候？”
“不回来吃饭要早点打电话，不要让全家人都等着你。”
电话里不是责骂的语气，不过也不是亲近就是了。
他们会等自己吃饭，这是让周珉有些意外的事。
周珉语气依旧轻缓：“抱歉，我十分钟后就到。”
电话挂断后，周珉就跟少年道别。
少年挑眉：“挨骂了？”
周珉摇摇头，没说话。
刚好有一辆专门拉客的三轮车过来，周珉朝开车的人招招手。
她跟少年说了句“再见”，然后就上车离开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下大雨。
果然，周珉到家没多久，天空就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她入睡之前还想着，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
一夜好眠。
第二日依旧是雨天。
周珉除了晚上跟着一起去酒店给继父的母亲过寿以外，白天都在家学习没有出门。
又是一夜好眠。
第三日终于是晴朗天。
周珉一早就出了门，她想出去找找那个少年。
作为一个曾经打算离家出走最后又醒悟过来的人，周珉想试着劝劝那个少年回家。
结果她在镇上逛了一早上都没有再遇见那个人。
次日早上周珉又出门了，结果依旧是无功而返。
因为下午就要回市里念书，所以周珉彻底放弃继续找人的想法。
在这之后的两三年里，周珉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少年。
再后来她上了大学，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兼顾学业和工作，日子每天都过得忙碌又充实。
那场短暂的相遇也就渐渐被她给遗忘了。
她曾经想过，拥有那样一双狠厉眸子的少年，在那之后会不会误入歧途，走上歪路。
但结果并没有，再一次遇见那少年的时候，他已然跟从前截然不同。
不过周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在饭局上与人谈笑风生，行为有度，温文尔雅。
见到她时，他弯了弯唇角，手上的高脚杯朝她微微一点，礼貌打招呼。
真好，他并没有误入歧途。
周珉当时心里就只有这个想法。
虽然认出了张逢青，但周珉并没有与之相认。
她不确定张逢青还记不记得她。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许他早已将那次的相遇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并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周珉站在门诊楼前出神，就连张逢青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的都不知道。
直到一道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珉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