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一天有二十四小时。

  在余鹤眼中, 傅云峥的一天却有三十六小时甚至更多!

  傅云峥是个高能工作狂,工作效率高得可怕,每天上午做的那些事就够余鹤干一天了。

  身体彻底恢复后, 傅云峥每天五点起床晨跑,六点半吃早饭,七点听早间财经新闻、看股票、做笔记, 八点出发去上班,在没有应酬的情况下,晚上六点还能抽空去隔壁城市接余鹤放学。

  晚饭后还会看书、审合同。

  时间紧凑的安排,简直是卷王中的卷王!

  这样算下来, 余鹤清醒着和傅云峥相处的时间就只有晚上三个小时!

  当然,如果晚上余鹤有工作的话,那他们相处的时间会延长两小时左右,而且这两个小时的相处非常深入。

  非常、非常深入。

  但令余鹤感到恐怖的是,即便他们深入交流探索到半夜,傅云峥第二天依旧会五点起床并且坚持晨跑。

  这太可怕了, 比起傅云峥,每天在床上赖床起不来的余鹤更像是夜里被翻来覆去探索的那个。

  “年轻人觉多。”傅云峥坐在电脑前, 如是解释:“我需要的睡眠一直很少,只是之前行动不便, 起来很费事, 才索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余鹤揉了揉眼睛, 打了个哈欠:“这就是你把我哄睡着后, 下楼打游戏的理由吗?”

  余鹤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半夜醒来,发现傅云峥不见了的原因是傅云峥背着他打游戏。

  电脑屏幕上绚烂的色彩映在傅云峥脸上, 傅云峥扶了下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哄你睡着, 你是自己睡着的,而且我也睡了,只是睡醒了。”

  余鹤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困得不行,也听不出傅云峥言语中有什么漏洞,这也没什么,反正他清醒的时候也很难听出傅云峥言语中的漏洞。

  “你玩吧。”余鹤坐到傅云峥身边,把下巴搭在傅云峥肩膀上看傅云峥打游戏:“你太可怕了傅云峥,你的精神头比我躁狂状态时还足,凌晨三点啊哥。”

  “九点到三点,六个小时睡眠足够了。”傅云峥有理有据:“你不是说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是五脏六腑排毒的时间吗?我这个作息又不影响排毒。”

  余鹤无言以对,论讲理他是讲不过傅云峥的,只能另辟蹊径:“那也不能大半夜三点打游戏呀,你要愿意玩,我也可以陪你玩,你这偷偷打游戏,我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傅云峥面不改色:“不怪啊,凌晨三点学生都睡觉了,队友的水平更强,这时候打排位效率会更高。”

  无论做什么事,傅云峥都功利性都极强,哪怕是沉迷网游也采取高效的沉迷方法。

  他玩游戏从不是为打发时间,如果察觉到这局获胜的概率低于30%,他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投降,并且从双方等级、装备、英雄属性等方面进行数据分析,劝说队友一起投降,减少浪费无效时间。

  用最少的时间上最高的分,是傅云峥的宗旨。

  余鹤半揽着傅云峥:“大资本家熬夜上大分,我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傅云峥目光聚焦在屏幕上:“真的很好玩,一局游戏平均只需要25分钟,但每一次击败对方英雄都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快乐是持续的。”

  余鹤摸了摸傅云峥头发,感慨道:“一看你就是从小不怎么玩游戏的好学生,才会一把年纪沉迷网游,真可怜,玩吧。”

  傅云峥斜睨余鹤一眼:“说谁一把年纪呢?”

  余鹤轻笑道:“谁快过三十七岁生日谁一把年纪呗。”

  “三十六,”傅云峥严肃纠正道:“我们云苏不按虚岁论。”

  余鹤打开电脑登录游戏账号:“傅老板在我心里永远十八。”

  和傅云峥一起打游戏打到凌晨五点,傅云峥准时回楼上换运动装晨跑,余鹤则躺回床上睡觉。

  临近学期末,学校里大多数课程已经结课,准备论文的准备论文,准备考试的准备考试,今天只有一节上午十点的课。

  余鹤打算睡到八点再起来,两个小时完全来得及赶回学校上课。

  然而从三点到五点缺失的这两个小时睡眠,余鹤足足用了双倍的时间才勉强补回来。

  余鹤再醒来时,初夏的阳光洒了满床,他眯着眼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十点多了。

  很好,现在赶回奉城连下课都赶不上。

  余鹤给梁冉发了一条微信求助。

  【余鹤:冉哥,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十点上课,但现在还没出门该怎么办?】

  梁冉秒回。

  【梁冉:我会像你一样,到处发微信问怎么办。】

  余鹤被梁冉逗得直笑,他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声音里带着微哑的睡意。

  余鹤:“冉哥,你知道哪儿有定制小提琴的吗?”

  “刚醒啊少爷,”梁冉语气中满是笑意:“定制小提琴?我哪儿有这艺术细胞,回头给你问问艺术学院的同学吧。”

  余鹤笑问:“男同学女同学呀?”

  梁冉啧了一声:“管那么宽啊你,正发微信给你问呢,你定多少钱的啊?”

  余鹤也不知道好的小提琴得多少钱,直接说:“是送给傅总当生日礼物的。”

  梁冉应声道:“懂。”

  梁冉发微信给对面回了三个字:最贵的。

  *

  六月初,云苏的天气很热了,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日头很足,满池的荷花将开未开。

  碧色接天,荷叶在和风中翻卷,清香缕缕,荷香四处飘散,在碧色荷塘的尽头藏着一间叫做‘稀音’的琴行。

  穿过曲折回廊,青砖绿瓦映入眼帘,飞起的檐角上挂着一只青铜古铃,这只铃铛很沉,在清风中不动如山。

  檐下挂着一排鸟笼,最近的笼中有只精神的画眉鸟。

  门扇上,古拙的木匾上刻印四个大字:大音希声。

  余鹤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满室木香扑面而来。

  迈进琴行,暑热顿消。

  鸟笼里的画眉叽叽喳喳得叫起来。

  “来客人了。”正在擦拭编钟的青年转头看向余鹤:“快请进。”

  和余鹤对视的刹那,二人俱是一愣。

  余鹤惊讶于青年过于冷清的气质,那人容貌疏淡如烟如雾,站在古铜色编钟旁,仿佛一枝嶙峋的霜色瘦梅。

  青年同样惊讶于余鹤皎若秋月的明艳。

  余鹤率先移开视线:“你好,我来定琴,之前打过电话,姓余。”

  青年微微颔首:“余先生,我在等你。”

  大抵是青年周身气质太冷,这句话明明带着些谦恭,但余鹤听这句‘等你’总觉着跟锁魂的白无常似的。

  这种仿古建筑起脊更高,室内格外阴凉。

  霎时间,余鹤站的好像不是琴行,而是奈何桥。

  余鹤轻咳一声:“您怎么称呼?”

  青年回答:“我姓容,容金。”

  容金的言语客气而疏离,引着余鹤往里走:“您定小提琴是吗?”

  余鹤眼神中露出一丝温和的暖意:“是的,送给我爱人。”

  一般人在听到买琴送给爱人后,多少会奉承一句‘你们感情真好’,或者问一问那个人的年龄性格,以此更有针对性地进行推荐,至少应该问一问性别,毕竟送给男生的琴和送给女孩的琴的差别很大。

  可容金什么也没问,好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漠不关心,谁来定琴,定什么样的琴都与他无关。

  他身上有一种沉沉的死气。

  容金的活着只是活着,他的魂魄好像早就死了。

  看着眼前的容金,余鹤猝然一惊,他终于知道傅云峥当时看沉郁的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生命力仿佛在余鹤眼前消散。

  容金是一树白梅,花瓣在未知处凋零,被北风卷去远方,终不可见。

  推开一扇门,房间内,墙上挂满了小提琴。

  容金:“我们琴行在售的手工琴都在这里,您可以先看一看。”

  和容金说话,余鹤不由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动了这抹停留在人间的游魂。

  余鹤压低声音:“说来惭愧,我对乐器是完全门外汉,能否劳烦容先生为我简单介绍一下?”

  容金点点头,他从墙上摘下一把琴,讲解给余鹤听:“小提琴包括琴身、琴弦和琴弓。面板的材料为云杉木,也就是松木,国产料是白松而欧料为红松,二者完全不同;背板是槭科类枫木,优质料多产于欧洲南斯拉夫一带,那里有大量高山,气候寒冷,不适合人类居住。有趣的是,气候越差的地方产出的木料越好。”

  余鹤感到很惊奇,他发现容金并非对什么都这样冷漠,在介绍琴材质时,容金就像在介绍自己的爱人。

  容金继续说:“琴身以云杉和槭木配合制作音色最佳,制作师会根据您的要求设计琴形尺寸,出来的声音都很好听,只是特点风格不同。”

  余鹤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容金将小提琴架在肩头,抬起弓弦拉响琴弦作为参考:“您听,这把琴的声音浑厚温柔,再听这把。”容金又摘下一把琴,轻轻拉动,美妙的音符在室内回响:“这把就更清亮,穿透力也更强。”

  小提琴挂在墙上时,更像是做工精美的艺术品,它们线条流畅优雅,琴身泛出木质独有的柔润光泽。

  精致是精致,却也仅限于好看,是挂在墙上的死物。

  但当琴弦被拉响的刹那,这一把把琴就如同被注入灵魂,由死复生,悠扬的琴声就是它们的语言。

  如泣如诉,悠悠荡荡,像是在叙述往事,也像在迎接新生。

  容金在演奏乐器的瞬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音符在带给乐器生命力的同时也把生机带给了容金。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容金只是演奏了半个小节就停了下来,他将小提琴放回桌子上时,余鹤似乎看到容金的手指在抖。

  作为特别专注于骨科的针灸学学生,余鹤下意识将目光放在容金的手指上。

  容金将手背到身后:“你在看什么?”

  余鹤回过神,看向容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

  灵光一闪间,余鹤越想越觉得容金熟悉。

  相貌出众、精通乐器、手指有伤。

  电光火石之间,余鹤恍然大悟,叫了容金一声:“小金?”

  容金瞳孔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发紧:“你是谁?”

  余鹤也后退一步,和容金拉开距离,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是余鹤,是肖恩和岚齐的朋友,听他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但我们......应该没正式见过面。”

  余鹤去锦瑟台的时候,容金已经被裘洋带走了,对于余鹤来说,小金是一个活在别人口中、命途坎坷的悲剧性人物。

  今天乍然得见,余鹤比容金还要惊讶。

  提到钢琴,容金淡漠的眉不由皱起,又再听到余鹤是肖恩的朋友时微微松开,不再那么警惕,只是问:“你是锦瑟台的客人?”

  余鹤举起手,示意自己很清白无辜:“我只在锦瑟台喝过酒,后来也当过服务生,当服务生时认识的肖恩,肖恩人很好。”

  容金抿起唇,唇角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是的,肖恩很好,他现在怎么样?”

  余鹤笑了笑:“他挺好的,前不久我们还在一起吃饭,我在奉城上学,他经常去找我玩。”

  容金看起来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请求余鹤不要将他在这里的消息说出去。

  “我不想和过去有任何联系了,”容金垂下眼眸:“余先生,锦瑟台不是什么好地方,您能从锦瑟台离开,想必是遇见了贵人吧,您买琴......是送给他吗?”

  余鹤点点头:“是的,我爱人把我从那里带了出来。”

  容金眨眨眼,冷漠的眼眸微微柔和,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点点幸福的神情,仿佛听到余鹤有个好归宿对他而言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余鹤放轻呼吸,心中感慨万千。

  一个如此不幸的人,竟然会因为别人的幸运而开心。

  余鹤心口微紧,丝丝缕缕的隐痛从心底蔓延上来,作为和裘洋对峙过的人,余鹤非常清楚裘洋在施加暴力多么的恐怖。

  那种深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压迫感、窒息感,余鹤在傅云峥的安慰下也足足用了将近一年才彻底走出来。

  容金返身到墙角取过一把并不打眼的琴,对余鹤说:“您把它买走吧,这把琴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涅槃。”

  涅槃,真是一个好名字。

  余鹤的眼神再次落到容金握着琴的手指上,知道容金的身份后,余鹤终于明白容金手指上略显僵硬的弧度来自何处。

  容金的手指蜷起来,生怕被人看到,藏在了琴颈后面。

  知道余鹤是肖恩的朋友后,容金的态度变化明显,没有开始那么冷漠。

  容金小声告诉余鹤:“我知道您是想专门定制一把,但定制琴很贵......这把琴特别好,价格也更合适。”

  如果是别人听到容金这样说,恐怕会不高兴,觉得容金在瞧不起人,但余鹤知道容金没这意思。

  短短几分钟的接触,余鹤知道容金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

  因为柔软看,所以更容易受伤,只能用冷漠包裹自己,伪装成一棵树。

  没人再比余鹤更清楚容金的想法了,他也曾经差点无尽的深渊,是傅云峥给他带了出来。

  余鹤没什么犹豫,他接过琴,接受了容金的善意,答应道:“好。”

  容金第一次露出明显的笑容:“制作这把琴的木料经历过山火,现在还能看到些许焦痕,但它的声音真的很独特。”

  容金很喜欢这把琴,但因为琴面显眼的瑕疵,一直没有人肯买。

  对于乐器来说,演奏是最好的保养,如果琴总是挂着摆着,渐渐就会失去灵魂,为了把它卖出去,老板把价格降了一次又一次。

  但来稀音琴行买琴的人都不缺钱。

  因为它便宜,很多人反而认为它更不好。

  其实这把琴很好的。

  这么好的琴、这么好听的声音,如果听不到了,多可惜呀。

  “难怪叫做涅槃,”余鹤的手指拂过琴面上的焦痕:“我觉得很好,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白玉尚有微瑕,古代不是也有把名琴叫做‘焦尾’吗?”

  见余鹤不嫌弃这把琴,容金仿佛寻到了知音,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努力推荐这把琴:“它还很便宜。”

  余鹤叹了口气:“闻破于火烈之声,始知其为良木。它值得更好的价钱,开票吧。”

  容金死寂的心轻轻颤动,不由抬眸看向余鹤。

  付款时,余鹤见到了稀音琴行的老板,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姐姐。

  那位姐姐穿着纱织的白色禅服,一根乌木发簪挽起长发,脸上是与一身素雅相反的艳丽妆容。

  女老板见到余鹤和容金相谈甚欢,进门几分钟就买了一把难卖的琴,不仅没有表现出开心,反而很警惕地看着余鹤,又看看容金,生怕余鹤随便买琴讨容金欢心的富二代。

  余鹤对女老板笑了笑。

  女老板被余鹤明艳的笑脸晃得愣了神。

  看到有人这样保护容金,余鹤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在容金送余鹤出门时,女老板还不忘嘱咐一句:“快点回来,编钟还没擦完。”

  结账后,余鹤背着琴箱慢慢走出长廊。

  在容金替他推开门时,余鹤忍不住说:“小金,我在奉大读书,专业是针灸推拿学,能给我看看你的手吗?”

  容金猛地缩回手,就像扶着的门框烫手一般。

  “治不好的,”容金说:“我看过很多大夫了。”

  余鹤反手摸了摸身上的琴箱:“这棵树刚刚经历山火的时候,一定也有很多人认为它不能再做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