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茹兰生日宴结束后没几天, 余鹤又接到了余清砚的电话。

  午休时手机开了静音,手机屏幕亮起又暗灭两次,余鹤才发现手机有来电, 他手指一划,接起电话。

  “干嘛?”余鹤问。

  余清砚脾气很好:“余鹤,你怎么不接电话?”

  余鹤笑了:“我又不是你老公, 为什么要接你电话?”

  余清砚深吸一口气:“微信你也不回。”

  余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他们上次见面开始,余清砚很热衷于和余鹤联系,隔三差五给余鹤发微信,比朋友圈里培训学校卖课老师还过分, 经常转发一些警如【定了,一月,这些考试即将报名】、【三个月,手把手带你考下 XX 资格证】、【初中可报!2584个岗位等你来】之类考证招聘的信息。

  可以看出余清砚对余鹤现在的职业非常不满意了。

  但这些消息谁爱回?余鹤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翻白眼,后来就把余清砚设置成消息免打扰了。

  余清砚可能是有什么救世之心,打定主意要帮助余鹤自力更生, 脱离现状。

  余鹤完全不能理解,也不知道余清砚哪根筋搭错了, 还是最近又读了什么有关救风尘的名著。

  他不胜其扰,对电话那头的余清砚表达自己的坚定立场:“不考证、不招聘, 我就愿意躺着挣钱,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余清砚:“这些事我也想和你谈,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爸爸生病了, 你知道吗?”

  余世泉生病的事情,余鹤隐约知道一点。

  被赶出余家前, 余世泉带他做了个体检,说是这病症可能会遗传, 带他去筛查会不会发病。就是这个检查结果出现异常,显示余世泉和余鹤的基因序列不匹配,这才发现余鹤并非余世泉的亲生儿子。

  余鹤将这件事大概讲了一下,最后说:“应该挺严重的吧,小病小灾他也不能去医院,那个筛查你做了吗?”

  余清砚的声音有点低落:“是肾衰竭,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我想当面和你说。”

  余鹤啊了一声,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又见面啊,我和你又不是谈恋爱,哪儿那么多面要见。我晕车,不爱出门。”

  余清砚温声细语、循循善诱:“余鹤,下学期开学,我选了中医食疗课做选修,从中医药学院学些营养知识帮爸爸调养身体。妈妈说你在医学上很有天赋,你要跟我一起去上课吗?”

  余鹤握着手机的手指蓦地一紧。

  在余世泉眼中,余鹤一无是处,而张婉也从没当面夸过他有什么天赋——除了长得好看。

  余清砚脾气好、性格好、成绩好,完全符合这对夫妻对优秀儿子的想象......

  可张婉居然对余清砚说自已医学上有天赋?再说他有什么天赋啊,不过是会扎输液针罢了。

  张婉讲话一如既往的夸张。

  余鹤侧过身,状若无意地问:“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余清砚应声道:“是,她很担心你,傅总毕竟......见面谈吧,你如果不想来奉城,我可以去云苏找你。”

  上次见余清砚,窗外的树枝才刚开始落叶,那天一片银杏叶落在了傅云峥身上,余清砚在枫树下看到了自已和傅云峥接吻。

  现在树叶都落尽了,光秃秃的树干笔直地指着天,像在朝天发问,真不知道它有什么不满意的。

  余鹤没拒绝,说:“好吧,那你来找我。”

  余清砚就读的奉城大学并非专门的医学院校,但中医药学院享誉全国,盖因中医界泰斗沈涵每学期都会来讲公开课,在奉城大学读书的学生有机会成为沈涵的外门弟子。

  沈涵又名沈三针,在中医界是活化石一般的人物,是某位领导人的专属御医,轻易不接外诊,传说一手针灸能和阎王抢人,只要没断气,他都能给扎回来续命。

  他是中医学院针灸推拿学的客座教授,直播平台的孟大师就是沈三针的外门弟子,余清砚选修的中医食疗课虽然与针灸推拿学无关,但上课地点却在中医学院。

  挂断电话后,余清砚又给余鹤发微信劝说:

  【余鹤,你就跟我一起去中医学院转转,万一有机会碰见沈三针呢?我想请沈老给爸爸看病。】

  这大孝子。

  余鹤把手机扔到一边。

  看来余清砚和余世泉张婉他们相处的很融洽,可自己的亲生父母......

  算了,余鹤把抱枕搂紧怀里,余清砚说的没错,要是让他亲生父母知道自己被人包养,一定会气吐血吧。

  可是傅云峥很好啊。

  一想到傅云峥,余鹤心里那点郁闷就跟宛如晨雾见朝阳,瞬息消散。

  去中医学院学食疗余鹤没兴趣,但他倒是真想学学推拿。

  傅云峥讳疾忌医,腿很久没有再进行过专业的理疗按摩,肌肉已经出现退化。

  按摩经络能够直观展现双腿的状况,然而傅云峥每次推拿理疗,得到的结果都是肌肉僵化情况加重,经脉血管又添了堵塞,情况一次不如一次......没人愿意总是听到坏消息,傅云峥也不例外,即便后来理疗师不再当面说,可表情又没办法骗人。

  傅云峥因而不再请理疗师过来,他已经习惯在轮椅上生活,治愈的可能又微乎其微,推拿的效果一时也看不到,对心态的影响倒是很直接,权衡之下,傅云峥放任自流。

  好在傅云峥倒是不排斥余鹤给他按腿,总的来说,傅云峥不排斥余鹤做任何事情,颇有些随着余鹤折腾的意思。

  从孟大师直播间买的保健仪器,他们基本上都尝试了一遍,至于效果,聊胜于无吧......孟大师直播虽然也会教一些推拿手法,但更多时候还是在卖货,能找个正经地方系统的学一学也不错。

  孟大师说手稳的人天生适合学医,余鹤的手就很稳,之前在短视频平台测试手抖的蓝线挑战,很多人拍的时候针头都抖成波浪线,而余鹤去拍,蓝线扫过就是一张握针的照片。

  他记得傅云峥曾偶尔提过一句,说针灸比按摩有效果,余鹤有点想学针灸,但他不敢看别人施针。

  就好像晕血的人没法做外科大夫,晕针的人怎么学针灸啊。

  余鹤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根针,他看着针线盒里的针没事,亲手拿针也没事,自己用针扎自已一下也没事,这给了余鹤很大勇气。

  他从网上找出个针灸学习视频,讲课老师拿针扎假人时余鹤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当银针即将碰到讲师搭档的刹那,余鹤把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傅云峥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目光越过手机落在余鹤身上:“怎么了,一上午魂不守舍的。”

  余鹤长出一口气:“我在看恐怖片。”

  傅云峥转动轮椅,附身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看到标题为【针灸入门讲解与实践】的视频,眼底微不可查荡出一丝笑意:“好别致的恐怖片。”

  余鹤趴在床上:“哎,余清砚叫我去上学,他选修了奉大中医学院的课,我还挺想学针灸的,但是我晕针。”

  “奉城大学?”傅云峥听余鹤提起,以为余鹤也想去奉城大学,他大学是在国外念的况且毕业了十几年,并不是很清楚现在国内大学的现状,很真诚地问:“捐座图书馆能去那儿念书吗?”

  余鹤:“......”

  用捐图书馆换取大学就读名额,这是什么豪横行径?

  余鹤回答:“不能吧,早就都统招了。”

  傅云峥若有所思,沉吟道:“统招了......那就捐个实验室。”

  余鹤:“??????”

  统招跟实验室有什么关系,意思是得加钱吗!

  “一个实验室,不得大几千万啊?”

  余鹤小心翼翼地问,这辈子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钱上露怯。

  傅云峥用余鹤的手机查了一下:“几千万也能建下来,好一点的上亿。”

  余鹤是真被傅云峥豪迈作风震撼了。

  这会儿功夫,傅云峥已经从奉城大学官网上找到了项目管理部的电话,手指一按就要拨过去咨询。

  余鹤赶紧把手机按下来:“你先等等......你要花钱捐一个实验室,就为了让我去奉大读书?”

  “怎么能说是为了让你去奉大读书呢?”傅云峥云淡风轻:“于公而言,为祖国教育事业做贡献,每个企业家都义不容辞,于私而言,是积德行善,而且可以免税。”

  余鹤双目失神:“......”

  还能这样?

  傅云峥看着余鹤呆呆的样子,被余鹤按住的手不由轻轻一动,余鹤猝然一惊,被烫着般猛地松开傅云峥的手。

  余鹤回过神:“那也不用你捐实验室。而且我也没想去奉大读书,只是他们中医学院......总之你别管了。”

  傅云峥略一点头,把手机还给余鹤:“那你什么时候想念书告诉我,国外也有几家大学不错。”

  余鹤倒回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就想和你呆着。”

  傅云峥忍俊不禁,笑意从长眸中潋滟而出:“因为我不管你是吧。”

  余鹤在床上打了个滚:“嗯,和你在一起,就算各作各的事,不说话,也比自己呆着有意思。”

  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余鹤却忽然生出几分困意,他脱掉衣服钻回被窝里,皮肤直接与棉质床品接触带来愉悦地触感。

  余鹤哼唧一声,裹紧被子闭上了眼睛。

  傅云峥什么也没说,只是替他拉上来窗帘。

  余清砚到云苏已是下午四点。

  出门前,余鹤从衣柜里翻出件短款羽绒服,白色的。

  余鹤套上羽绒服,对傅云峥说:“跟他们说下次别买浅色,不禁脏。”

  傅云峥将手里的书放下,说了三个字:“难伺候。”

  余鹤拉羽绒服拉链的手一顿,狐疑地望向傅云峥。

  傅云峥漫不经心地拂过书册封面上的烫金字:“自已懒得挑,设计师帮你选还挑三拣四。”

  “设计师选的那些也不实用啊。”余鹤把拉链拉到头,反手把帽子扣上:“我又不去拍时尚杂志封面,随便选点简单的款式就行。”

  余鹤越过那些极具设计感的羊绒大衣,选了保暖的羽绒服穿,再往下是灰色抓绒运动裤、篮球鞋,一身最寻常不过的装扮。

  随便从学苑路开车路过,十个男大学生里八个这么穿,然而余鹤身高腿长,蓬松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也不显瘫肿。白色是非常挑人的颜色,但耐不住余鹤颜值抗打,还是那种能直接拉去摄影棚拍封面的好看。

  再普通的衣服也盖不住余鹤身上那股扎眼的意气,在人群中看到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有些人就是随便穿也比别人精心搭配的有气质。

  在样貌和气质上,余鹤属于老天爷追着喂饭吃,最气人的是,余鹤不以为意,真心实意觉得这没什么,从没有任何要把谁比下去的意图,这比蓄意为之更可恶,这也是余鹤招人恨的原因之一吧。

  傅云峥对余鹤口中的‘随便’不置可否。

  “晚上回来住吗?”傅云峥随口问。

  余鹤把帽子摘下来,眉心紧锁,很不信任地盯着傅云峥:“问这个干吗?想趁我不在找别人?””

  傅云峥无语地摇摇头,翻开书继续看,不再搭理余鹤。

  从理性上来讲,余鹤分析傅云峥找别人的概率很小,但从感情上来讲,那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那个'一'亦是余鹤不能接受的。

  不知不觉间,余鹤对这件事排斥的原因已经从担心失业,逐渐转变为对傅云峥的占有欲,在余鹤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潜意识已经替他为这段关系增添了排他性。

  余鹤很不放心地穿过玄关,在开门前又探头喊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啊。”

  余清砚的车直接开进了庄园,就停在门口。

  车里温度很高,余清砚只穿着米色高领羊绒衫,浅色的衣领包着尖下巴,看起来清秀又温柔。

  上次见面时,余清砚身上略显浮躁的小家子完全沉淀下来,他的变化是如此巨大,仅仅半年时间就打磨掉了身上所有‘不够矜贵’的地方,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一块儿光华润泽的玉。

  余鹤拉开副驾驶的门:“余少爷亲自来接,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余清砚侧头看余鹤一眼,挂挡倒车:“你和我说话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吗?”

  余鹤脱了外套仍在后座上,调低座椅靠背,半躺在副驾驶座椅上,懒懒散散:“你可以不跟我说话。”

  车辆从庄园开走时,沿途遇见的侍从帮佣纷纷停下朝车辆微微躬身行礼。

  傅家的排场余清砚已经体会过,回去后也多番打听过傅云峥的背景,对此见怪不怪。

  余清砚调转车头:“我开进来的时候可没这阵仗,不知道以为我车上拉个太子呢。”

  余鹤撑着手臂扭头看余清砚:“不许我阴阳怪气,你自已在说什么疯话。”

  外人都知道余家的真少爷余清砚虽然在普通人家养大,但彬彬有礼,性格随和,明明是少爷命却没有少爷脾气,极好相处,回到余家后很快得到全家的认可,祖父余老爷子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把传家的帝王绿玉牌送给了余清砚。

  只有余鹤知道,余清砚那看似温驯的皮毛下藏满了心眼,余清砚在别人面前伪装的毫无破绽,在余鹤面前却装的很敷衍。

  可能觉得以余鹤的智商不值得他认真。

  所以余鹤觉得余清砚假死了,以余清砚的手段如果有意和他好好相处,余鹤肯定把余清砚当好兄弟相处,可偏偏余清砚只在他面前炸刺。

  余鹤受了一肚子气,和别人说别人还不信。

  这个黑莲花!!!气死他了!!!

  余清砚道歉快到没诚意:“抱歉,只是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很担心你过得不好,到了之后却发现你做金丝雀做的很开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能懂吗?”

  “你在是来的路上担心我过得太好,到了之后发现我就是过得很好,心里不平衡吧,连兔子皮不披了,直接展现真面目了?”余鹤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你这么活着不累吗?上回见面,有外人你温声细语还帮我剥螃蟹,装的跟真关心我一样,这回只有我了,你也不装什么好弟弟了......”

  “哥哥,”余清砚打断道:“我比你先出生的。”

  余鹤冷笑一声,薄唇轻启,吐字如珠:“弟弟。”

  余清砚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

  余清砚一直觉得自已涵养够深,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沉得住气。

  可只要和余鹤相处几分钟,他全身的血就蹭蹭往脑袋里窜,整个人就像被下了降智的诅咒,什么涵养城府全都不好使,恨不能掐着余鹤的脖子和他打一架。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余清砚相处如沐春风。

  余清砚明明从来没打过架。

  但是他想打余鹤。

  在这之前,余清砚给自己设定的人设是亲和悲悯,善于包容,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天生的仇人,于是上苍把余鹤派下来,叫他长长见识。

  扪心自问,余清砚现在对余鹤没什么敌意,最费解的是,余鹤对他也没敌意,然而两个人只要见面,总是莫名其妙就能掐起来。

  余清砚很清楚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最擅长让别人对他产生好感,养父母、亲生父母、学校的老师同学、回到余家后新认识的那些豪门少爷......

  很多人能感受到他的亲和力——

  余鹤不在此列。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再和谁说话。

  当车辆拐上高速,余鹤扒着车窗:“你要带我去哪儿?”

  余清砚面无表情:“奉城。”

  余鹤低声骂了句脏话:“你是不是有病?把我骗出来往奉城带,你怎么这么阴啊。”

  “爸爸住院了,他现在状态很不好,每三天就要进行一次透析......”余清砚神情很淡,看不出什么悲伤,只是在称述事实:“我做了肾源匹配,配型符合,但我的身体现在达不到活体肾捐献条件,我也在努力调养身体,一年内不能进行肾源移植,他可能会死。”

  余鹤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余清砚:“余清砚,你是不是疯了?你才认识他半年,有那么深的感情吗,你要给他捐肾?”

  余清砚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很平静地说:“亲人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你跟我去医院看爸爸,我带你回老家见你的亲生父母,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相认,我可以说你是我同学。”

  余鹤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余清砚,说:“你可真是余世泉的亲儿子,利益交换这一套天生就玩的很6。”

  “聪明人各取索取,”余清砚看了一眼后视镜:“笨蛋才相互内耗......余鹤,后面有辆奔驰商务跟我们一路了。”

  余鹤回头看了一眼,淡定地靠回座椅上:“哦,是保镖。”

  什么?保镖?

  这是在拍什么豪门电影吗?

  余清砚险些握不住方向盘,高速行驶中的车辆快速左右摇晃了一下,这摇晃算不得剧烈,但足以把余鹤晃晕。

  余鹤就跟中了毒一样,精神气从身体里迅速消失,眩晕一波波侵袭而来。他闭上眼,虚弱地骂余清砚:“你他妈会不会开车,都说了我晕车,一会儿我吐你身上。”

  余清砚意味深长地斜觑余鹤一眼:“他可够疼你的。”

  余鹤晕车晕的难受,朝余清砚比了个中指。

  余清砚调低空调温度,汽车一路飞驰,开向奉城中心医院。

  傍晚五点半,天空是种深海般的墨蓝,临近下班是医院最忙时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跟着余清砚穿过人潮汹涌的缴费大厅时,余鹤停下来听两个大姨因为排队吵架。

  余清砚都快走到电梯口才发现余鹤没有跟上来,回头正看见余鹤抱着手臂看热闹。

  豪门中磨炼的矜贵修养岌岌可危。

  “余鹤。”余清砚忍不住拽了一把余鹤胳膊:“你在干什么?”

  余鹤回过神,张口就来:“观察人间百态。”

  余清砚闭了闭眼,拽着余鹤往前走:“去17楼也能观察,你养父病重难治,你就这么无所谓?他好歹养了你十九年。”

  余鹤被拽进电梯,他半倚着电梯里的栏杆,还没说话就被余清砚拉起来。

  余清砚:“站好,电梯脏。”

  余鹤想说的话被余清砚一打断,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他拍开余清砚的手:“你怎么管那么宽啊,别拉拉扯扯的,我有金主的,别影响我生意。”

  电梯里正在整理报告单的护士动作微顿,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余清砚比余鹤矮一点,护士抬起头先看到余清砚,眼睛微微瞪大,又扫了一眼余鹤后直接愣在原地。

  余鹤拉起羽绒服拉链挡住半张脸,又侧过身用余清砚挡住自己。

  余清砚:“......”

  血压高、血压高、血压高。

  叮的一声,柔和的电子音响起:17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余清砚拽着余鹤走出电梯。

  住院部这层很安静,电梯间空空荡荡,没了汹涌的人潮,属于医院特有的酒精味格外刺鼻。

  余鹤停下脚步。

  当余鹤真的不想再往前走的时候,余清砚才发现余鹤的力气那样大,他根本拽不动。

  “算了吧。”余鹤说:“他见到我也不会高兴,只会觉得我是来看热闹的。”

  余清砚皱起眉:“余鹤,你的心怎么这么冷?”

  余鹤无所谓地说:“对,我就是心冷,养父母不想见,亲生父母我也不想见了。”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余清砚:“你不是喜欢做那个唯一的好儿子吗,你做吧,我不要了。”

  余清砚脸色一变,就像被谁当头扇了一个巴掌,脸色火辣辣的发烫。

  他很久没有这么难堪过了,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就这样被翻出来,赤裸裸的晾在光天白日。

  原来余鹤什么都知道,余鹤只是......懒得计较。

  余鹤按下电梯下行键,转身等待电梯:“余清砚,你已经很优秀了,不用总拉着我当参照物,也能和他们其乐融融、相亲相爱。”

  余清砚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余鹤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得到的一切都是应得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我不欠你的。”

  “我从来没觉得你欠我的。”余清砚微微哽咽:“我只是......我从小在县城长大,大学报道那天是我第一次来奉城,被接回余家前,那些豪车豪宅我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而你就像个天生的大少爷,一掷千金,风流潇洒......”

  余鹤打断道:“你先等等,我什么时候风流了,你少造谣。”

  余清砚惨然一笑:“你知道奉城纨绔圈里有多少人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余鹤转身挑起眉盯着余清砚:“你别在这儿瞎编啊。”

  正在这时,电梯到了,余鹤低头往电梯里走。

  电梯门打开,一阵淡淡的香风袭来遮住了刺鼻的消毒水味。

  好熟悉的香水。

  余鹤倏地抬起头,和一位身穿焦糖色羊绒大衣的贵妇打了个照面。

  那贵妇涂着红色胭脂的嘴唇张开,露出很吃惊的样子。

  是张婉。

  余鹤同样惊讶,登时愣在原地。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张婉了。

  张婉一把拉住余鹤,眼圈微红:“余鹤,你也来看你爸爸了?”

  余清砚扭头擦了擦眼泪,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妈妈。”

  张婉手上还拎着保温桶,她把保温桶塞进余清砚手里,拽着余鹤问:“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真跟我们记仇了是吗?”张婉捶打着余鹤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你爸爸......呜呜呜呜呜呜。”

  她抱住余鹤,潸然泪下。

  余清砚攥紧保温桶提篮,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嘴唇。

  余鹤眼睛一酸,他揽着张婉娇弱的肩:“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张婉很不好糊弄,她从口袋中掏出丝帕抹去眼泪:“什么回来了,你这不是等电梯要走呢吗?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一句实话,不像清砚那么老实。”

  余鹤:“......”

  张婉这才想起来余清砚还在,她推开余鹤,握起余清砚的手,柔声问:“清砚眼睛怎么也红红的,是不是余鹤又欺负你了?”

  余鹤:“......”

  什么叫又欺负余清砚,他什么时候欺负过余清砚,余清砚不欺负他他都要烧高香了好吗?

  很好,因为重逢而产生的情感波动完全消失了。

  余鹤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张婉和余清砚身后走进病房。

  门牌号1712,下面写着余世泉的名字。

  是间单人病房,有独立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桌椅摆放的很紧凑。

  护工从里间迎出来,说:“夫人和少爷来啦,余先生刚输完液,正念叨你们呢。呦,还带了朋友。”

  余世泉咳嗦一声,没说话。

  护工朝张婉挤挤眼,示意余世泉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妻子儿子的,她接过余清砚手上的保温桶,扬声道:“夫人又炖了烫,您现在喝吗余先生?”

  余世泉的声音传出来:“端进来吧。”

  护工便捧着保温桶往回走,五十多岁的阿姨嘴上闲不住,喋喋不休道:“少爷还带了朋友来看您,哎呦,好高的小伙子,帅着呢。”

  通向里间的房门很窄,只能一个个进,四个人都走进去后,房间一下子局促起来。

  余世泉靠坐在病床上,脸上的纹路很深,半年不见却像是老了十岁,满脸的倦容和病气。

  看到余鹤,余世泉愣了一下,看看张婉,再看看余清砚,从两人的表情上猜出是余清砚把余鹤带来的。

  余世泉抬起眼皮看向余鹤,声音很沉,不咸不淡道:“来了?”

  余鹤走过去,下意识看了眼病床旁边监护仪的数值,微微皱起眉。监护仪上的各项数值,他原本只能看得懂小红心代表心率,自从傅云峥说过三年后要动手术,余鹤就有意无意地学习一些医疗知识。

  他顺手拿起床头挂着的病案本,检查报告单有好几页,余鹤粗略一翻,心渐渐沉下。

  真的是肾衰竭。

  检查结果显示:血小板降低,白细胞增高,细胞沉降率加快,是明显贫血的表现;尿渗透压比重降低,只有1.014;而尿蛋白定量却在增加。

  余鹤不喜欢余世泉功利处事风格,甚至有点讨厌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

  养父余世泉是个很功利的人,同时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余鹤从小觉得父亲过于严厉,他曾经努力学习,努力做到最好,希望父亲的心情能够好一点,他挨的打就能少一点。

  然而没什么用,学习好免不了挨打,而且后来他发现余世泉打他也不全是因为学习,他就是余世泉的出气筒,余世泉只要不顺心就会那余鹤出气。

  后来,余鹤抄起椅子反抗,余世泉倒是再没打过他。余世泉很狡猾,意识到余鹤扎手后就不再找余鹤麻烦。

  那时余鹤十三岁。

  所以初中到高中那段时期,余鹤对父亲甚至称的上恨,这份恨又随着他长大逐渐消解,毕竟六年过去了,余鹤不再是只能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少年,而余世泉日益苍老,也不再怎么管余鹤。

  大概是从前年开始吧,余世泉对余鹤甚至很好,不仅不对余鹤提出什么要求,余鹤去哪儿玩、花多少钱他也不管。

  可能那段时间余世泉的生意比较顺吧。

  总之,时间非常了不起,它无声无息却能抹去很多东西,曾经无论多么难过的坎,两年后回头看都可以一笑置之。

  怨恨一个人是很累的,余鹤最擅长的就是放过自己。

  谈不上原谅,只是释然了、算了。

  就像此刻,余鹤瞧着这份宛如死亡倒计时检验单,那些不好的回忆霎时烟消云散,他想起余世泉带他骑马、带他去游乐园,叫他‘好儿子’。

  想起他因为不小心打碎张婉限量版香水而被张婉数落时,余世泉轻描淡写地说:“再买一个,多大点事。”

  多大点事。

  在生死面前,余鹤自己都不好意思计较小时候那点事。

  余鹤放下病案本:“怎么病成这样了,尿渗透压比重降低已经濒临危险数值了。”

  余世泉看了余鹤一眼,沉声道:“你能看懂什么。”

  对,熟悉的感觉全回来了。

  余世泉习惯性地打压贬低余鹤,在余世泉眼中他余鹤就是干什么什么不行。

  不好的回忆消散半秒,又凝结回来。

  余鹤一只脚还没踏上‘诚觉一切皆可原谅’的境界,就被余世泉简单的六个字拉了回来。

  还是原谅不了,连已经释了的那些然都全部回来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怨灵这种东西,那余鹤此时身边应该全是黑雾,不断讥讽余鹤居然妄想得到不属于他的亲情。

  余鹤冷下脸,不再说话。

  气氛有些许紧张。

  然而在医院里这种凝重气氛并不少见,护工见惯不惊,搬来椅子招呼几人坐下。

  余鹤对热情亲切的大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顺着护工拽他的力道坐在了椅子上。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比走廊淡略淡,还有化学试剂的苦味和一种水果过度成熟临近腐烂的味道,余鹤环顾病房,在角落里看见三个还没拆封的果篮。

  果篮里的香蕉已经起了黑斑,芒果皮微微发皱。

  余鹤找到了这股糜烂果香的来源。

  没有人会喜欢病房,这里的一切都在昭显生命的流逝,就连过了保质期的水果都像在暗示什么。

  余世泉先和余清砚说了会儿话,一问一答很是和睦,他情绪也很稳定,没有对余清砚指手画脚。

  余鹤打眼一看就知道余世泉在端着,跟谈生意似的每句话都是揣摩后说的。

  余世泉的男权思想很重,为展示自己在家里的绝对权威,习惯性否定别人的观点,用训导的语气教别人做事,余鹤明白过来余世泉本质后,当然不会顺着他,和余世泉说话总是三五句就能呛呛起来。

  两个人都假了吧唧的,说的还挺带劲。

  余鹤双手抱胸,靠在椅子上看这对亲父子对着演戏哄对方。

  话题很快就绕到余鹤身上。

  和余鹤说话,余世泉毫不客气:“听说你最近跟在傅云峥身边?”

  余鹤一点头:“是。”

  余世泉放下汤勺,用纸巾按了按唇角:“在余家时一点本事不肯学,离了余家只能做这种事,你就不觉得丢脸吗?”

  “不觉得。”余鹤仰靠在椅子上,对他这个相处十九年的爹十分了解:“你就直说你想干什么吧。”

  余世泉被余鹤噎得微微一窒,呛咳起来,他一咳嗽,胸腔里发出呼喽呼喽的蝉鸣,像是肺里积了水似的。

  一听这动静,余鹤换了个姿势,刚想站起来,护工和余清砚就已经围了上去,拍背的拍背,端水的端水。

  混乱中,张婉握了握余鹤的手,目光哀而不伤,像是有许多话想对余鹤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好好跟爸爸说话。”

  余世泉止了咳,抬手指了指门口,余鹤以为是要自己滚的意思,面无表情站起身,却听余世泉问:“门口的人,是他派来跟着你的?”

  门口的人?

  余鹤往病房门口一望,病房门有一块儿玻璃,通过玻璃余鹤看到半个衣角,是穿着黑西装的保镖。

  余鹤:“......”

  真是奇了怪了。

  余清砚二十分钟发现有车跟着他们,余世泉十分钟发现病房门口有人守着。可余鹤出门打篮球那回,整整三天都没发现有保镖跟着他,后来要不是傅云峥告诉他,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被人暗中保护了三天。

  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

  余鹤收回视线,回答道:“可能吧。”

  余世泉淡淡道:“回趟奉城还要派人跟着,傅云峥很不放心你啊,是担心你来看我出什么事,还是怕你趁机跑了啊。”

  余鹤的火蹭得冒了上来,怎么挺正常的事到了余世泉嘴里就跟别有用心似的,要不是傅云峥早先就和余鹤说过,凡是从庄园开出去的车都要跟,余鹤还真就让余世泉给绕进去,以为傅云峥在派人监视他。

  余鹤不愿意和余世泉掰扯,他的态度微冷,无所谓地回答:“不放心就不放心呗,我有什么办法。”

  余世泉说:“你现在无权无势,就是人家手上的蚂蚁,别吃了点甜头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碾死你也就是顺手的事。”

  余鹤抱臂靠在椅背上,心里一分钟都不想再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