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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陆清跟着宋朝闻进组。
酒店套房有足够大的空间，多了一个纤瘦的陆清而已，立即被闲话占满了位置。
事情要从上个月开始说起－－陆清“弄丢了”他的工作，紧接着被宋朝闻“聘用”了。
跟在宋朝闻身边，偶尔暴露在镜头下就无可避免，常有网友在显微镜下观察公众人物，宋朝闻也曾在多年前的访谈中提起过哥嫂离世后一直是他在照顾小侄子，如此一来，他们的关系必定隐藏不住。
陆清不愿意这事发生，他更希望这层血缘关系永远无人知晓，至少不要被观众知道。可第二天一早，宋朝闻在他的床头放了一束百合，大概是因为他问过宋朝闻百合的花语是什么。每枯萎一束，就会换上新的。陆清认为这是一种贿赂，而他的确被买通了，哪怕他喜欢玫瑰。
至于闲话－－这次的电影是宋朝闻极少接触的古装题材，表面纨绔实则狠毒的风流杀手，是个反派。
十几年前，宋朝闻把仇人年幼的儿子扔到青楼，让他长大之后只懂风月情事，没有半分学识，会背的只有几首淫秽下流的诗。每当宋朝闻杀一个人，就会来这个地方，要一壶酒，把他灌到半醉，然后上他，一次又一次。这画面当然不能拍出来，只用几个象征性的镜头隐晦地交代，甚至需要观众细致入微，否则未必能悟出这层意思。
这个角色戏份虽重要，但出场次数不多，镜头少，身份还是个男妓。一袭艳丽红衣，倚在榻上时会露出两条细白的长腿。导演对选角十分严苛，首先脸蛋身形要漂亮，其次气质要魅惑蛊人，而这之下又得藏一点自然的忧郁和天真。
这类型的角色容易让观众产生刻板印象，演不出那股味道没意思，演得太好日后转型难，来试镜的基本都是至今没得到机会的新人，不过没有一个真正符合角色的。
导演是南城本地人，在这之前就跟宋朝闻合作过几次，算是很熟，他叫宋朝闻来家里吃饭，宋朝闻去了，带着他的“新助理”陆清一起－－当天角色就定了下来。
导演一开始忘了宋朝闻有个小侄子，当下也不会想到这一茬，把宋朝闻拉到厨房，原话竟然是：你从哪儿找了这么个狐媚子，还放到身边来，等着炒新闻？
宋朝闻说：什么玩意儿？我炒新闻干什么？这是我们家小侄子，他媚吗？这么单纯的小孩儿。
导演说：哦，那是因为家长看孩子怎么都是孩子，你对他没有正确的认知，不信你就让他演，看观众怎么说。
宋朝闻向来喜欢给陆清穿浅色的衣服，说陆清皮肤白，穿浅色好看。兴许因为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眼里的陆清可爱纯真，透出来的气质都是柔软的，有时也会发觉陆清漂亮，但那种漂亮与魅惑无关，纯粹是对小孩儿五官精致的称赞词。
总之导演一眼看中了陆清，非让他演这个角色。宋朝闻倒是不介意，他让陆清跟着自己，本意就是希望业内人可以发现陆清，让陆清在他的保护下偶尔接一些他也认可的戏，不求大红大紫，慢慢发展就好，没想到这个打算刚一做好，机会就主动送到手里。
然而陆清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说自己不会演戏，看见镜头还会紧张。导演不着急，饭后喝茶聊天的工夫坚持给陆清讲戏，没放过那一段隐晦的剧情，陆清一听，立马改了主意，恨不得把那些这个年代只能出现在意识里的情与色全部用身体演绎出来。
试妆那天，化妆师把陆清脸上的痣遮住了，导演有些暴躁，说那是锦上添花，必须存在的，镜子前的陆清微怔，毫无预兆地感动了一下。
他左眼下有大大小小好几颗痣，颜色也深深浅浅，仿佛经历一场春日细雨，雨滴好似溢出的眼泪，从眼下滑落到脸颊。春想留在这里，所以有了痕迹。
长大后大家只会下意识多看两眼，有人认为锦上添花，有人觉得白玉微瑕，小时候就未必了。
陆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趁着课间围住他，用水笔把他眼下的痣一颗颗连起来，说他是大花脸，以陆清儿时的体质根本难以反抗，他干脆就不反抗，很委屈，但不会哭，不过第二天放学，那几个同学的书包里都被他塞进去一只活青蛙，也可能是蛤蟆，他分不清。这事的后果自然是被宋朝闻教训了，不过教训完宋朝闻还是抱着他说：清清，不要相信那些评价你外貌的话，没有人比你更好看。
宋朝闻总这么说，很难不培养出一个对自己外表充满信心的陆清，不然不至于有勇气问那些比如“他有我漂亮吗”或者“我不漂亮吗”一类的问题。
拍定妆照的那天，妆终于化全了：披散着长发，耳垂挂一枚极细的金穗子，桃花眼上一抹红，眼下是滴落的春雨，红唇像噙着鲜血，长衫也是艳丽的红。红色很衬皮肤，像朝霞落在了雪山上，宋朝闻很难不把脑中的固有印象格式化。
导演说陆清得让人一看就想到情色而不是色情，这是两个差别巨大的词，苦了摄影师，半天没拍出所有人满意的。但不管是情色还是色情，镜头前的陆清露出一边肩膀，有些随性地扯了扯衣摆，脚踝上的银链子微微反光，宋朝闻在旁边看，几次想上去给他把衣服扯端正。
这是宋朝闻第一次带陆清接触业内人，往常陆清跟着他都是出门散步逛街而已，定妆照一发出去，不少人都跳过主要角色，开始讨论最后一张图上的陆清。其中包括陈风和徐远川，他们都给陆清打电话，说：苟富贵，勿相忘。陆清不知道怎么解释，尤其是对徐远川，徐远川曾多次邀请他去做工作室的服装模特，他每次拒绝的理由都是讨厌镜头、不喜欢被陌生人关注，结果一段并不会拍出细节的床戏就把他收买了－－都怪宋朝闻。
而这一切都是进组之前的事了，进组之后，导演第一时间给所有人介绍，这个漂亮男孩儿是宋朝闻家的宝贝，是曾经出现在访谈里但又像个秘密的小侄子，于是大家表面友善欢迎，背地里：哦，来了个靠关系的星二代。
假如宋朝闻在业内有足够高的地位，即便陆清明着走后门，那也无可厚非，可宋朝闻并不是多有权势的人，没有靠山，不爱攀关系，最大的幸运是签了个好公司，全凭演技好，塑造角色的能力强，导演都愿意跟他合作，于是这电影里另外一些被资本送进来的新人又有话说了：自己本事没多大，还想着捧别人。
宋朝闻是完全不在意闲话的，还让陆清不要在意，说：“平常心，这事儿常有。”
陆清坐在沙发上看剧本，半天集中不了注意力，“要不我去跟小杨哥一个房间吧。”
“你现在不是助理了，你是演员。”宋朝闻道：“你就是单独住，我还不是得每天去你屋里给你讲戏，给剧组省点儿钱吧。”
当事人现在就是十分后悔，“我好紧张啊。”
宋朝闻笑道：“你所有的对手戏都是跟我，没必要紧张。”
－－我就是因为这个紧张啊。
陆清在心里怒吼，脸上看不出多大起伏，“感情戏诶，我们俩，我们诶…感情戏，我要爱你。”
宋朝闻：“你要是不想听我讲可以自己看剧本，晚上写个人物小传给我。”
“这不就洗耳恭听了吗。”陆清忙往一边挪了挪，给宋朝闻腾出更多的空位，“来吧我的江公子。”
宋朝闻的角色叫江归远，杀人不眨眼，树敌无数。陆清的角色名字里也有一个清字，没有姓，名遥清，被江归远送到青楼时只有两三岁，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真名是什么，早忘了。
江归远的目的就是不让仇人一家好过，父母死在他刀下，孩子只能做男人身下发泄性欲的工具，大好华年间永远见不到楼外的天。
江归远也早把遥清忘了，十几年后被人追杀，从楼外翻窗而入，恰巧撞见了，才恍惚想起来。
“拍戏不是按照剧本发展的顺序，等过几天转到这个景，你最多两天就杀青，要提前做好功课。台词每场只有四五句，戏都在眼神和动作里。”宋朝闻坐在陆清身边时抬手揽住他的肩已经是惯性动作，“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看我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有想法吗？”
陆清的剧本上做了一些笔记，像他看书时喜欢的那样，划线、箭头、标注，小时候常被宋朝闻要求临帖，字迹很漂亮。
他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说：“很显然啊…我爱你。”他刻意没把话说成遥清爱江归远，“你看，我单人的戏份都是面无表情，随性，不愿与任何人交谈，但你一来，我就有一个整理衣服的动作。”
“嗯，还有呢？”
“我觉得自己脏，不敢说爱你，直到你告诉我你杀了很多人，你身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我就更想跟你靠近，我看你的眼神应该是…”
宋朝闻摇摇头，不是指陆清说错了，是让陆清直接演示，“现在用你的理解看我。”
也就对视了几秒钟而已，听见宋朝闻说：“爱太多了，收敛一点儿。”
陆清小声嘀咕：“本来就多。”
宋朝闻没听清，“说什么？”
陆清：“说太难了，我怕演不好你会被骂。”
“骂我倒是没关系。”宋朝闻说：“但你最好还是保护保护我。”
陆清晚上还是认真写了人物小传，睡前给宋朝闻“批改作业”，宋朝闻看过之后没“打分”，让陆清明天给导演。
当天晚上陆清赖在宋朝闻床上不走，说太紧张了，睡不着，宋朝闻在身边才能安心。这话不假，陆清小时候经常睡不好，要宋朝闻拍着背哄，宋朝闻只好关了灯，抱着这个黏人的二十岁大男孩儿，对他说：“明天不许这样了，我们可不是太亲近的关系。”
是指他们俩戏中的角色。
陆清当没听见，闭上眼睛，等待困意降临。
第二天一早，杨助理拿备用房卡进屋叫宋朝闻起床，一进里间就看见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拥抱的姿势就像爱入骨髓的恋人，他第一反应甚至是：打扰了，你们继续，我这就走。
宋朝闻听见动静就醒了，顺便拍拍陆清的脸，说：“起床了。”
动作很轻，陆清没反应，宋朝闻就轻手轻脚下了床，对杨助理道：“我等会儿先过去，你等他醒来带他去吃个饭，然后来片场找我。”
“不行啊…”杨助理连连摆手，“这样一来别人又该说你的助理变成他的助理了，会被骂的！”
宋朝闻不以为然，“骂呗，我无所谓。”
杨助理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有所谓啊”，忍住了，改口成说服力更强的：“小陆也会被骂的！你愿意看见他刚入圈就被说抢你助理吗？去片场还迟到，耍大牌！”
“什么耍大牌…今天没他的戏，我叫他去学习学…”话没说完，想到陆清确实经常看微博，什么言论都看得见，无奈道：“算了，你叫他起来吧。”
杨助理用很原始的方式，在陆清耳边播放了一段闹铃。
陆清醒过来，哭丧着脸：“天啊，我要上电视了－－”
“没这么快，上映指不定得什么时候。”宋朝闻回过头说：“这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就当尝试，实在不喜欢，你做回我的小助理。”
杨助理在旁边感觉自己即将失业。
江归远的妆容看起来很淡，实际上化妆师费了不少功夫，宋朝闻的五官偏柔和，狠毒的角色靠演技能驾驭得了，但外貌多少还是要有所改变，化妆师得把他的眉眼处理得锋利一些。
“真帅。”陆清在一边比大拇指。
宋朝闻感到无语，没搭理他。
提前到了片场，其他演员都没来，道具组还在布景，摄制组还在调整机位，导演窝在一个大号的折叠钓鱼椅上修改分镜，一边画一边皱眉头。
宋朝闻带着陆清过去，给导演看陆清昨天写的人物小传，这下更像批作业了，陆清紧张得不停喝水。保温杯是宋朝闻的，杨助理好想让陆清给宋朝闻留一口，这时又不方便出声。
“蛮认真的，这点像你叔。”导演抬头，正好看见宋朝闻拿过陆清手里的杯子喝水，喝完还说这有茶叶，让陆清少喝，一会儿晚上睡不着。不禁感叹：“叔侄俩关系还是好啊。”
宋朝闻笑着揉揉陆清的头发。
接着就听见导演说：“那我加场吻戏。”
杨助理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外套。
陆清也被一口茶叶水呛住了，咳得脸发红－－都以为他是因为咳嗽才脸红。
“不能够吧。”宋朝闻说。
导演翻到剧本的某一页，让宋朝闻细读两句，“你看这个地方，如果你过去吻他，效果是不是更好，画面有张力了，表达的情绪也更饱满。”
宋朝闻很难反驳。
导演说：“你都能为艺术全裸或者穿女装，为艺术亲一下你侄子要什么紧。”
宋朝闻：“这不是一码事儿。”
陆清在一旁尴尬道：“或许…也可以问问我的意愿？”
导演：“说说看。”
宋朝闻转头看过来。
陆清指着剧本上的关键节点，神情严肃道：“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