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破晓之前>第23章 上卷: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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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岁的赵烁并未学过中国地理,心安理得地不知道中国有哪些省份靠海,但他趴在邻家的窗口上看过电视,知道S市似乎临海。

  一上火车,他就不由得幻想,如果这辆火车能如他所愿,直奔S市该有多好。实际上却是正巧坐反了方向,火车一路向西,在终点站下车时,赵烁发现自己竟身处W市。

  那时他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糊满面部的血干涸成小块,一路上蹭掉了七七八八。站在月台,看着来来往往装卸货物的工人,赵烁没来由地感到茫然,更多的则是饥饿——饿得过劲,胃中已经毫无感觉,却虚弱得走一步都差点倒地。

  摇摇晃晃地,他从货车走到客车旁,看着那些衣着时髦,高声谈笑的女人们——她们太过有钱,不在乎是否拉上了手提包的拉链。于是他便偷偷摸走一些零钱买了食物,饭饱后却心有余悸,只得安慰自己,那几毛钱对她们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赵烁讨厌冬天,讨厌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夜晚,讨厌家家户户烧煤取暖的日子,浓黑的烟雾能将麻雀都熏成黑色——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冬天,他逃出了家门,东西难辨地辗转了一个月,上过青藏高原,也见过“长河落日圆”的绝景,最终竟然真的到达了S市。

  而那爆发都市人山人海,马路上川流不息的全是乌压压的人头,他站在这座城市最繁忙的十字路口等待许久,仍然没有见到母亲的踪迹......

  夏日,他沿着海岸线狂奔,伴着灼热的阳光和碧蓝的大海,在海边跑到脱力;冬日,他蹲在街角,撕一块报纸来卷莫合烟,靠着墙壁一个人抽得没完。

  寒来暑往,他在街头斗殴,依靠偷窃维持生活,攒起被翻个底朝天的钱包,皮作面、布作里,每年冬天足以缝制一件崭新的外套......

  于赵烁而言,放弃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他的执念本来强得难以想象。初到S市时,面对陌生的新兴都市,他只觉得欣喜若狂,敢一个人没日没夜地走街串巷。后来入了冬,南方的冬天虽然短暂,冷起来也着实要命,他只能找个避风的角落蜷着,恨不得把报纸都裹在身上。

  每次他精疲力尽时,总是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或许再过几天就能找到母亲,但几个几天过去,几十个几天过去,始终没有她的半点消息。

  那段时间赵烁总是十分暴躁,他故意挑衅路人,找打一般的,被揍得仰面躺在地上。鼻血呛进咽喉,他咳嗽起来,然后才能感到久违的平静......

  多年过后,赵烁已经深知海岸线的漫长。他沿着海北上,最终被冷风吹回南方——他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向北,瑟瑟寒风让他想起灰蒙蒙的煤烟,想起黑黢黢的麻雀,想起顶着满头血在半夜逃窜的自己,同时也不由得想起父亲。

  时间可以抚平头上的伤口,却无法消减赵烁的怨恨——赵烁恨透了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每次回忆起他殴打自己、殴打母亲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便咬牙切齿,连手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那段漫长而痛苦的童年里,赵烁唯有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和母亲相拥着哭泣,他无法反抗父亲,却带着一种共投火海的决绝,在母亲每次遭受毒打时扑入她的怀里.......

  赵烁知道自己是个杀千刀的——就和父亲一模一样。他这一生走来,仿佛踏过血路一般,过往恩怨早已算不清晰。

  但哪怕他生来就是个恶棍,也照样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无条件地爱着母亲,也同样无条件地坚信,母亲对他的爱一定远高于此。

  正是出于这种非理性信念,他得以在父亲的专制下忍受一年有余,能够在南方的海畔执着地寻找多年......但那么久的等待,那么久的寻找,通通没有结果。

  初夏的一个傍晚,赵烁靠在桥头望江,昏昏沉沉地想着母亲。就如同游鱼浮出水面一般,一个潜藏许久的念头,这时忽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她一定早就忘了这个儿子,换了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了一段美满幸福的人生。她一定早就受够了赵烁,受够了他和他父亲那般相似的性格。

  所以,她将赵烁遗弃了,就丢在那黄沙漫天的戈壁深处,连同碎裂的手持镜和掉了三分之一齿的木梳一起,一口气全部舍弃了。

  赵烁并不震惊,只是心中有些莫名的钝痛,然后不受控制地落下几滴眼泪来。

  这种痛没有持续很久,抹两把脸,抽几口烟,他很快回归常态,却再也没有试过寻找母亲......

  多年过后,她的音容早已不再清晰。但不论过多久,赵烁都会记得那个不满十岁的夏天,那个放学后的黄昏,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那天,他和同学们挤作一团,迎着落日走出校门,橙色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却能立刻认出她背对太阳的剪影。于是赵烁三步并作两步,如鱼般在人群中穿梭,但仍然嫌不够快,恨不得能像小鸟一样飞上天空,越过这碍事的人群。

  那天母亲的颧骨乌紫,还带着一道裂口,仿佛熟透后炸裂的李子,却自如地对着赵烁微笑。她明知今夜就要与儿子永别,却温柔地抚过他的头顶,力道不轻不重,就仿佛从未惦念傍晚发车的火车。

  那温柔却劳苦的手指,如清风般掠过赵烁的短发,轻轻牵起男孩的手,母子二人便并肩走在乡间土路上。他们走得很慢,影子被斜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延伸到卖冰棍的大婶身上,赵烁瞥了一眼大婶身上挂着的木箱,母亲便停下脚步,问他:“要吃吗?”那声音就像往日一样,疲惫却不失温柔。

  赵烁回过头望着母亲,不由得有些讶异,母亲却不理会他的眼神,兀自打开钱包,花五分钱币,让赵烁的手中也握上了零食。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冰棍,无非是自来水里掺了糖精,舔来舔去,咂摸出一点冰糖般的甜味。赵烁专注地嘬着手中冰块,和母亲一起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希望这个下午永远不要结束,希望太阳永不落山,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临。

  但在一个路口,母亲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遍一遍抚摸着赵烁的头发,让赵烁有些不知所措。

  “烁烁......”

  “妈?”

  “......我受不了你爸爸了。”阳光灼着赵烁的脸庞,让他觉得隐隐有些刺痛,他不知道怎么答话,母亲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从很早以前就受不了他......在你三岁那年,我给你外公外婆寄了一封信,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回音。”

  赵烁注视着母亲,心中充斥着一种沉闷的痛意,就好像堵满了棉花一般。

  “他们根本不理会我,简直当我不存在,反而是你奶奶.......你奶奶,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太,她托人代笔写了一封信斥责我......她说人活着就是这样,尤其是女人,小的时候忍受父亲、长大了忍受丈夫、老来忍受儿子,她如此漫长的一生都忍着过来了,我凭什么忍不下去.......

  烁烁......难道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我的人生只能这样度过吗?难道我生下来就活该被打,活该遍体鳞伤吗.......”

  她哭了起来,在此之前,她哭过许多次,但唯独这次,她仅流下一滴眼泪便忍了回去。

  “烁烁......你的名字是妈妈起的.......‘赵’是姓,不得不随你爸爸,火字旁是因为算命先生,他说你五行缺火,但‘乐’,是妈妈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不要落泪,要开心地笑着活下去......”

  “妈......”

  “你回家吧,妈妈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女人轻轻摩挲过儿子的脸颊,就好像要抹去他的眼泪一般。

  她以这种方式做过最后的告别,随后便一去不复返。

  年少的赵烁仍是站在街角,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咂摸着口中冰棍,不由得尝到一丝苦味。

  这便是赵烁此生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茫茫人海,哪怕亲密如母子,一旦分离也注定永远分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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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石之烁,形容温度极高,能将金石熔化。以烁取名,为人性情急躁而富有自尊心,一般有光亮、灿烂、无坚不摧、斗志昂扬、乐观等好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