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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誊把论文稍以改良后，从房间走出来，环视阒无一人的四周，心中充斥的落寞与空虚即将破茧而出。
宋时珉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缺乏归属感、难以安逸地待在这片像模像样的区域，像一个正常人那般平凡顺遂地生活。
似乎只要他一奢望，再美的梦都会碎。宋时珉像朵虚无缥缈的云，风一吹，便四散了，他无论怎么抓也抓不牢。
他拿出手机，看到宋时珉在半小时以前又给自己发了讯息，难以言喻的喜悦驱散盘踞在心头的颓丧之感，顷刻间做什么都有了兴致。
点开聊天页面，斟字酌句地默念，大概意思是嘱咐他切勿一直埋头苦干，有时间也要多出来走动，以来规避罹患腱鞘炎和颈椎病的风险，记得好好吃饭和按时睡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关心的措辞。
尽管只有简洁的三行，但沈云誊还是带着痴缠的目光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这也使得他一直难觅踪迹的归属感在短时间内失而复得。
仿佛能预见宋时珉绷着张青涩周正的面孔，一双眼神清澈明朗，蹙眉，叉腰，身体板正地矗立在自己面前。
明明还是名初出茅庐、不谙事故的学生，却硬是要用老气横秋的口气抬杠，训斥比他还大的自己的不良生活习性，甚至三令五申，要求他再不端正态度改正就没完。
沈云誊忍不住笑出声，宋时珉有时候就会佯装成“小大人”的刻板面貌，对他生活上的一些恶习指手画脚。
对此沈云誊并不厌恶，反而食髓知味，迫切地希望这能构成往后生活的一部分。
上回他陪宋时珉吃完一餐麻辣牛油火锅，口味就变得黏腻、厚重，便从冰箱拿出一盒存放很久的苹果醋解腻。
是宋时珉及时出现制止他的行为，并义正言辞地指责他:“师兄，这盒苹果醋已经过期了，喝了会拉肚子，你别再喝它了，上回我开冰箱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它了，只是后来扭头就忘记扔掉了，还有，以后我会定期清理冰箱的。”
见宋时珉一脸较真，嘴角微抿，似乎下一秒就能吐出批判的词汇，沈云誊也无可奈何，谦卑地应允，随后宋时珉又拿出一盒百香果汁替换掉他手上的苹果醋，还骄傲地声称这是自己最喜欢喝的饮品，如果不是沈云誊，他一般不会轻易给予别人这种特殊待遇。
过往沈云誊的生活作息不规律，不分昼夜的工作已是家常便饭，对待饮食起居严重缺乏较高的标准，把生活驯养成一片哀鸿遍野的荒漠，但自与宋时珉合租以来，便在日复一日的妥协与忍让中养成不成文的规定。
他很乐意向宋时珉低头，臣服于他所提供的任何宝贵意见，并且愿意提供积极的修正态度，义无反顾地履行自己的承诺，至此，生活质量也如脱缰的野马一日千里。
沈云誊回忆起这些生活中稀疏平常却充满温暖的小事，明确宋时珉对自己是在意的，心中的痛楚便削减不少，好整以暇地捋清思路。
认为宋时珉既然对自己的感情一无所知，他自导自演苛责对方本不是错误的错误，本身就是一曲不可理喻的戏码，毋须庸人自扰、惹人嫌弃。
便重新打开手机，回道:抱歉，时珉，之前一直在改论文，所以没来得及看消息，我已经吃过饭了，正要休息，祝你今晚好梦。
随后才心安理得地挑出一张几天前宋时珉在超市买错的胡萝卜芝士牛肉披萨，娴熟放进微波炉加热，当作今日的晚餐，吃完后便洗澡，与朋友通完话，确认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又待在客厅鉴赏了一会儿纪录片的拍摄光影，便按捺不住来势汹汹的困意沉入梦乡。
在梦境中，他健硕有力的肢体伴随着周而复始的四季更迭，阴雨晴日，逐渐变短变细，直至缩小成九岁的体格。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一条张灯结彩的民间栈道上，身旁有一块屹立的公交车路程图举示牌，眼前车水马龙，人群攒动，声如洪钟，与多年以前的景象重叠，一记稚嫩的男孩声音先声夺人，勾去他的视野。
“你怎么跟着我出来了，你应该听警察叔叔的话，在那里一直待着，兴许还能等到你妈妈来接你回家。”
沈云誊闻声而望，在见到男孩的长相之后，心跳就急骤加速，男孩的双目澄亮，眼中擒着不理解和郁闷，鼻头圆润小巧，皮肤嫩白，身着淡绿色短衫和墨蓝色牛仔裤，胸前挂着一台摄像机，活像一个被囚禁在橱窗中的卡通人物。从五官轮廓可以大致推断出这是年幼版的宋时珉。
他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是梦到过去了。
正琢磨怎么回答才合理，稚嫩的童音就已经不受控地脱口而出:“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你妈妈怎么办啊？”宋时珉困惑地蹙眉，把沈云誊往拥挤的车道后拽，“看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没有一点常识。离马路这么近，脚被轮胎碾碎了怎么办。”
“……谢谢你。”沈云誊羞怯地咕哝，紧张地用手指抠衣服上的泥垢，又抬起头，欲哭无泪地说:“那个警察叔叔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不出来，接着大厅涌进几个打架的叔叔，他让我好好坐着，可是来往的人太多了，我好害怕，我不想再等了。妈妈以前都会在林柳巷口摆摊，但是偏偏这次没有回来，我想回家等她，可是又没有钱……”
宋时珉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把那句“你妈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硬生生憋回去，记起之前自己曾大言不惭地许诺要保护好他，于是问道:“你记得回家的路吗？我有钱，可以借给你，你要是害怕一个人，可以让我陪你，反正我的时间还很多。”
“警察局前面的公交站是九站，我家在十六站，需要乘坐的班车是89路，我妈妈以前带我去赶集的时候坐过。”
沈云誊畅通无阻地将这一席话说完，想必是坐过很多趟了，小心翼翼地牵住宋时珉软糯的小手，因为怕他反感，所以只是很轻地虚握，乞求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的。”
“那好吧，我和你一起，但事先说好了，把你送回家后就别再跟着我了。”
宋时珉很享受被人仰仗的感觉，成就感简直拉满，扬起月牙型的眉眼，回握沈云誊的手，笑得很讨喜，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也是与父母走失的孩子。
沈云誊像是找到救星，神色不再慌张，从容地对宋时珉说:“好吧，谢谢你。”
中途两个孩子等饿了，宋时珉便自掏腰包，拉着沈云誊的手，小跑到路边买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两个人蹲在翠绿的草垛上分着吃。
等了将近三十分钟，他们才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89路公车。车上只有几个步履蹒跚的年迈老人在谈论家长里短，他们挑了最靠里的座位坐下。
宋时珉把旁边的窗扯出一条缝，估量时间还很漫长，不说话会很闷，友好地介绍自己:“我叫宋时珉，今年七岁，你呢？”
沈云誊紧紧地挨着宋时珉温暖的手臂，胸腔中那颗局促恐惧的心得到抚慰，已经回归正常的律动，说话的底气由此上来:“我叫沈云誊，今年九岁。”
宋时珉一听见“九岁”，就双眼放光，深深地审视他，惊讶不已:“原来你还比我大两岁啊。”
“……嗯。”沈云誊羞涩地点头:“你虽然比我小，但是却比我勇敢很多，你和妈妈爸爸走丢了，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提及此事，宋时珉盯着沈云誊软弱可欺、懵懵懂懂的模样一会儿，就有些心虚，便慢吞吞凑到沈云誊耳便，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趁爸爸妈妈不在家，偷偷跑出来的，我家在梧市。”
沈云誊眼中写满疑惑，虽然不知道梧市的地理位置，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笨拙，便迟疑地问:“啊……为什么？”
宋时珉忽然收起嘴角的笑，失落地说:“我奶奶生了很严重的病，躺在医院病床上很多天，她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种的芒果树长得怎么样了，但是我爸爸妈妈不愿意带我去，所以我就单独跑出来了。”
“对不起，我让你提起这件事，你很难过吧。”沈云誊自责地说，随后靠近宋时珉，把嘴唇贴在他的脸皮上，说:“奶奶是很重要的亲人。”
“没事。”宋时珉觉得痒，但没躲开，很快恢复情绪，慷慨地对沈云誊说:“你也不是故意的。”
沈云誊点了点头，随后回到位置上，一股蛰伏已久的困意如潮水卷了上来，他没来得及说再见，意识便忙不迭枯竭，倒在宋时珉肩头上昏睡过去。
宋时珉在抵达小区楼下前，便已查收到沈云誊发来的讯息，在得到确切的回复之后，那层笼罩在心头的乌云也得以见明。
他其实也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举止一知半解，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非得在今晚赶回来，甚至在收不到沈云誊回复的时候，就反常地乱了阵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再未雨绸缪，不再预判评估，理智比情绪快，就好像沈云誊高于一切。
但仔细想想，回溯这些天与沈云誊共度的时光，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艰难地浮出水面。
宋时珉心知肚明，沈云誊对自己是特别的，与楚涵、段延平、郭诩等家人、朋友带给的意义都不同，是唯一一个让他甘愿抛弃理智，为之冲锋陷阵、还不后悔的人。
但具体是代表什么，隐喻什么，延伸至哪里，他也难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只知道沈云誊对自己很好，好的不像普通师兄对师弟的好。
譬如宋时珉对沈云誊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一概不知，沈云誊却对他生活上的方方面面烂熟于心。
而宋时珉本来就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对于沈云誊的超额付出，更是想要做出一些实际行动回报对方。
但似乎又不然，他好像并不能分清理智与情绪的主次，总是反复地迷失在对沈云誊构架的幻想当中而不知悔改，故而迷途知返是痴想。
没人教过他这是什么，所以他只能自己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