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大夫说:“我们院住着好几个异食癖患者。
他们病房除了床基本没有其他东西。
文磊住的是普通病房,所以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
有一天领导来查房,领导发现只有他病房里的绿萝蔫儿了,其他病房里的绿萝都好好的。所以领导嘱咐我们,要给病人要创造好一点的环境。
及时换掉枯萎的植物,免得病人看到产生不良的情绪。
我们几个医生都很纳闷,寻思着这土是不是不太好,多会给他换一盆。
还没来得及换绿萝,我有天惊讶地发现,文磊偷偷在吃土!”
程遇行问:“您是怎么发现的呢?”
主治医生说:“我也是无意中看到他胸前衣服上挂着土。
我就多留意了一下。
于是发现他在偷偷吃土。”
我们当时就给他做了身体微量元素的检查。
因为有实验表明,如果不是心理上的问题,那就是生理上缺乏某些微量元素。
比如铁、锌、锰等。
但他身体一切正常,没有缺乏的微量元素。
专家的建议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异食行为严重,再干预治疗。
如果是偶然现象,就先不用管。
哎,他吃了几次土之后,没有药物干预治疗,自己好了。
再没有出现异食行为。”
程遇行问:“那盆绿萝还在吗?”
主治医生指着后院,“还在那儿呢。”
程遇行拿着绿萝到了心理咨询中心。
玩归玩,闹归闹,周淮舟从不拿专业开玩笑。
论起心理问题,程遇行不得不服,周淮舟是权威的。
周淮舟看着程遇行手中的绿萝,“你拿一盆蔫儿掉的破绿萝,要送我还是怎么滴?我表示十动然拒。”
程遇行皱眉:“什么什么燃具?我还煤气灶呢!
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词?”
周淮舟嗤之以鼻,“你是哪个年代的人?连十动然拒都不知道。
听好了,十动然拒就是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程遇行打断他:“你这一进门就嘚吧嘚吧,害我要说啥都忘了。”
周淮舟用手指给嘴拉上了拉链,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遇行说:“我想起来了。
我要问你关于异食癖的心理问题。”
周淮舟看了看程遇行手中的绿萝,“怎么,有人吃绿萝了,还是吃土了?”
程遇行无奈地说:“吃土。”
周淮舟笑了,“你这脸色可不太好,倒像刚吃了二斤土。
瞧你愁眉苦脸那样儿。
异食癖就是这样啊,吃的奇奇怪怪。
有很多重口味,一般人光听就要呕了。
你知道最早有记录的异食癖是谁吗?
古书记载,南北朝时期,有个大官叫刘邕,有天偶然发现病人身上的疮疤痂,很美味。他经常鞭打手下官员,官员伤口结痂。这样他能天天吃脓吃疤。
见过的人都yue得不行,他却说疮痂像是鲍鱼的味道。”
程遇行摆手:“我谢谢你,别讲了。”
周淮舟嘿嘿笑:“犯罪现场看过高腐尸体,面不红心不跳的优秀警察,心理还是蛮脆弱的嘛。”
程遇行说:“这人的异食癖是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的,一切都毫无预兆。”
周淮舟饶有兴致,“说说吧。”
程遇行正要开口,周淮舟举起三只指头起誓,“保密......保密原则,我知道。”
他讲完,周淮舟问程遇行:“看起来像是异食癖。因为异食癖一般都伴随抑郁,压力,精神问题等。
但没有干预治疗,异食癖就痊愈的病人,还真是少见。
会不会是文磊之后还一直偷偷吃,医生没发现?”
程遇行说:“没有,后面就没吃过了。
精神病院的医生很敬业,对于异食癖患者,会时常关注患者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况且,文磊吃土之后,他病房里的绿萝就被拿走了。”
周淮舟挠头,“异食癖起因很复杂,通常是患者在压力很大的情况下,会用异食的方式来缓解压力。
文磊在林区被幻觉惊吓,即使住在精神病院也严重缺乏安全感,是有可能通过吃土来转移压力的。
理论上来说,他的异食癖症状是由他精神分裂引起的。
如果精神分裂得到了控制,他的异食癖也会受到相应的控制。”
程遇行把绿萝递给周淮舟:“你看看,就是这盆绿萝。”
周淮舟用手抓起一把土,用手指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你看看这些松针土,是不是过于黏了点。”
程遇行拿起土用手指也搓了搓,“是有点。”
周淮舟吓唬程遇行:“不会是病人的鼻涕吧?”
程遇行白周淮舟一眼:“你能再恶心一点吗?”
周淮舟抓起一把土,放到了一次性杯子里,从抽屉里拿出碘酒滴了几滴。
又抓起一小把土,里面倒上了热水。
程遇行说:“你干嘛呢?”
周淮舟看着两个杯子中的土,若有所思,“程遇行,我好像知道一点文磊异食癖的原因了。
但是我不能确定,这盆土你要拿到专业的实验室去化验。”
程遇行有点着急:“你快说,文磊为什么吃土。”
周淮舟说:“还记得刚才,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异食癖如果不进行干预的话,很难自愈。
一个极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不是异食癖,他也没有在吃土,他只不过是把花盆里的土,用自己的胃运到了马桶里。
因为他将平常护士给他的药,都埋到了花盆里。
他知道自己没病,所以根本没有吃药。”
程遇行惊讶,“什么?你是说,花盆是他一直以来处理药的地方?”
周淮舟点点头,“是的,精神病院管理非常严格,病房里能处理药的地方,只有那个花盆。
直到有人发现,这盆绿萝比别的病房的绿萝都枯萎得快。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天医生要给他换花盆的时候,是他刚刚吃完药不久。药在花盆里,还没有被水浸泡完全分解,是一堆明胶和淀粉。
医生稍微一扒拉土就会发现他的药在土里。
所以情急之下,他吞下了土。
这就是所谓的异食癖。”
程遇行醍醐灌顶:“是的,你分析的很有道理。
因为那时案子还在调查过程中,文磊在精神病院那边的情况,随时被警察所监视。
一旦发现他把治病的药,都偷偷处理掉了,医生会认为他的思维能力,并不像表面表现的一样不正常。
这样,警察也会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他身上。
如果他的精神分裂症,在没有干预的情况下,自己痊愈了,那么......”
周淮舟接着说:“那么,精神分裂就是他装出来的!”
程遇行将绿萝交给了鉴定中心。
鉴定中心给了结论,土里检测出了精神药品的成分。
文磊将药都埋到了土里。
证据确凿。
这个案子远没有这么简单。
程遇行让自己回到原点,从最开始查。
他们六人是舍友,就从大学开始查。
程遇行找到了他们的同班同学。
这个同班同学恰好住在文磊他们宿舍隔壁。
程遇行问:“文磊和宿舍人关系好吗?”
同班同学说:“挺好的。文磊挺需要钱的,他们宿舍人帮了他挺多的。”
程遇行问:“借钱了吗?”
同班同学笑笑,“不是借钱。是挣钱。
文磊包揽清洗所有人的衣服袜子,床单被褥。
宿舍其他五个人,家里条件都挺好。
文磊帮他们洗衣服,他们就会给他钱。”
程遇行说:“你见过文磊洗他们宿舍所有人的衣服吗?”
同班同学说:“不是我见过。男生宿舍楼里那一层的人都见过。
每到周末,文磊就搬着一个装满脏衣服的大盆,去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洗衣服。
对了,不光是洗衣服。
他们宿舍买饭,洗餐盘,做作业,打热水都是文磊一人做。”
程遇行问:“文磊家条件很不好吗?”
同班同学说:“嗯,不好。
有一次班里发贫困补助,我看到了文磊的申请,好像是他妈有病。
文磊学习挺好,每学期都有奖学金拿。
我感觉加上他们宿舍人给他的‘工资’,生活费学费应该是绰绰有余。”
程遇行问:“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开心吗?”
同班同学说:“那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但我说句实话。他那条件也不允许他不开心吧?
毕竟他又不是白干活儿,人家都付钱了。
你说对吧?警察同志。”
程遇行问:“他们宿舍有没有霸凌现象?”
同班同学说:“没有吧。反正我没见过。”
程遇行:“除了你说的情况,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关于文磊的事。”
同班同学想了想,“哎,警察同志你别说。
我还真记得有两件事。
有次我们班男生体育期末考要测3000米跑步。
但体育老师有事不在,就交代体育委员来给大家测试。
文磊一个人跑了一个宿舍的考试,18000米啊。
快赶上半马了都。
他们宿舍人站在终点为他欢呼,‘文磊牛×,文磊牛×,文磊加油,文磊够man。’
老袁后来跟我说,他们宿舍其他五个人一人给了文磊二百的替考费。
还有一次,全班同学体检,需要抽血验尿。
我听到抽血的护士喊:‘哎,你这同学怎么回事,怎么还换窗口抽血?’
护士走出来,撸起文磊的另一只胳膊,那只胳膊已经淤血一片。
护士生气地说:‘你都抽第三回了。
你替谁抽血呢?
叫你们老师过来。’
后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解决的。”
程遇行问:“文磊大学是交过女朋友的吧?”
同学说:“嗯,他女朋友蔚然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人长的漂亮,学习又好,但好像家庭条件也是不怎么好。
我们学校好多男生追她,她好像就喜欢文磊。
他俩出身差不多,更能惺惺相惜吧。
后面这句是我猜的啊,警察同志,我也不知道蔚然怎么能看上文磊。
她那时候估计还不知道,漂亮脸蛋是一种资本吧?
不过毕业后,文磊和蔚然分手了,原因我不知道。
因为有次在街上我见到蔚然,坐在老袁豪车的副驾驶座上。
后来他们结婚了。”
程遇行问:“还有别的能想起来的吗?”
同学说:“没了。
警察同志,能想起来的都说了。”
程遇行来到了老袁家花园,蔚然正在给花剪枝。
虽然天气萧瑟,但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
蔚然看到了程遇行,她眼眸低垂,拢拢头发,将他请进了家门。
程遇行问:“你是全职太太吗?”
蔚然将茶杯放在程遇行面前,“是的。”
程遇行说:“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关于你和文磊的事。
办案需要,可能涉及到隐私,希望你不要介意。”
蔚然低声说:“您问吧。”
程遇行问:“大学时候你们感情很好是吗?”
蔚然说:“是,我们感情很好。
对未来有过规划。”
程遇行说:“你和文磊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蔚然:“毕业后。”
程遇行:“方便说一下原因吗?”
蔚然低头,“文磊提出来的,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的生活里只有贫贱没有尊严。”
程遇行说:“然后呢?你和老袁就在一起了?”
蔚然点点头,“老袁一直追我,我没答应。
和文磊分手后,我心灰意冷,就答应了老袁。”
程遇行说:“文磊没有因为你和老袁在一起,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吗?”
蔚然摇摇头,“没有,我发信息给文磊说我和老袁结婚的事。他说老袁挺好,祝福我。”
程遇行看了一眼资料,“大学宿舍聚会是两年前对吧?
也就是两年前他们宿舍的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那次聚会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蔚然眨了眨眼睛,眼里的雾气,凝成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泪。
“他们侮辱他......”
程遇行难以置信地问:“发生了什么?”
蔚然抽泣,“文磊为了还债,好像又送外卖,又干代驾。
那天吃完饭,他们宿舍的人,说起那时候文磊帮他们干活儿,他们给文磊钱的事。
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所以看着文磊强颜欢笑的样子,我可能是脸色不太好吧。
老袁看了看我,主动提起文磊干代驾的事。他提议除了文磊,大家都喝了酒,不如就像大学时候一样,照顾照顾文磊。
他们在代驾软件上下单,时间排开,选择的代驾司机都是文磊。
不仅付他代驾费,还有小费。
文磊愣了一下,但他没有拒绝,默默拿出了包里的代驾背心穿上。
文磊把同学送回家,骑着自己的电动车到饭店,再去送下一个。
我不知道他送到半夜几点。但一定是很晚了。
我跟老袁说,‘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老袁满不在乎:‘要没有我们大学时候的‘打赏’,他半路就得辍学。’
审讯室。
程遇行对坐在审讯桌对面的文磊说:“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文磊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好多了。”
程遇行扫视他的表情,“有按时吃药吗?”
文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嘴角很快调整到原来的弧度,“一直在吃。”
程遇行面无表情,“哦,那就好,别又藏在花盆里了。”
文磊整个人像被电击中,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
程遇行继续问:“我们言归正传。你为什么要装精神病?”
文磊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程遇行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你在林区树上刻的标记。
你借口说和他们走散了。
其实你早就标好了走出来的记号。
你说看到的幻觉,也是编出来的吧?
你是故意把五个人领到那里的。
为的,是让他们死。”
听到程遇行这样说,文磊的表情反倒松弛了一点。他笑了笑,“即使有标记,也有可能是之前登山的人留的标记,您不能冤枉好人,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标记吧?
我能走出林区,我能活着出来,难道我错了?”
程遇行说:“你活着没错,但你让别人死就是你错了。”
文磊嘴角噙着一抹略带复杂的笑容,“我没有让别人死。
这件事,是个意外。我可以承担我作为组织者的责任,但我不承担杀人的责任。”
程遇行将一张检验报告单放在了文磊面前,“之前调查组在出事地点附近发现了一个沼泽。
调查组一直以为沼泽中腐败的动植物,会产生出一氧化二氮这样能致幻的气体。
可是做了实验才发现,那个沼泽里的腐败物产生的一氧化二氮的浓度,在户外不至于让人们产生幻觉。
你没想到吧,调查组为了弄清楚多年来的失踪案件,将林区做了地毯式搜寻。
除了搜寻出很多失踪人口的尸骸。
你知道他们还找到了什么吗?
他们清理出了沼泽地的淤泥,发现了五个钢瓶和气球。
你作为组织者,给他们提供了酒吧里常见的新型毒、品‘笑气’,学名叫一氧化二氮。”
文磊双手交叠,脸凑近程遇行,冲他诡异一笑。
他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然后扯着头发尖叫起来。
程遇行悚然一惊,文磊有精神病史,这是他没有刑事责任能力的最好证明。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在出事后就有了“症状”,然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程遇行一拳砸在了审讯桌上。
文磊面容惊恐,指着程遇行大叫,“鬼啊,有鬼啊。”
程遇行找周淮舟支招儿。
周淮舟自信满满:“没事,莫慌。
我去见见这个表演艺术家。
装疯卖傻容易伪装,但思维逻辑和行为习惯是很难装出来的。
我可是专家。”
程遇行笑,“好好好,砖家,请吧。”
此时精神病院的病人们正在放风,当然是轻症患者,中重症都被关在病房或者绑在床上。
程遇行和周淮舟来到文磊病房外。
周淮舟对程遇行说:“他是一个犯罪分子,无论他是多么需要被同情的一个人。”
程遇行对周淮舟说:“谢谢提醒,我会注意,不共情恶,哪怕这个恶多么的可怜。”
周淮舟透过门框玻璃看着里面的文磊,“给你提醒,同时也是给我自己提个醒。”
这时,主治医生走了过来,和题安还有周淮舟握手。
“久仰周医生大名,我们院长说有机会,请周医生过来给我们上上课。”主治医生谦逊地说。
周淮舟忙接着话茬客套,“哪里哪里,该我来向各位专家讨教。”
程遇行问主治医生:“文磊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
主治医生摇头:“不太好。妄想行为和强迫行为尤其严重。
躲在床下不出来,谁喊都不出来。”
程遇行问:“那他肯吃药吗?”
主治医生说:“不吃,有一次还咬伤护士的手。
没办法,只能给他上鼻饲和静脉。”
周淮舟问:“吃了药之后他情况怎么样?”
主治医生无奈地说:“情况一般。
对了,您二位是来鉴定文磊的精神分裂症是真是假的吧?
专家已经初步做了判断,是急性发作的精神分裂症。
但如果走司法上的程序,还需要进一步的仪器辅助和几个专家的共同判断签字。”
周淮舟说:“我们今天只是过来先看看他的情况。”
主治医生打开房门,问周淮舟:“周医生,为了您二位的安全,我把他绑起来吧。”
周淮舟摆手说,“暂时不用,如果需要我会喊您的。”
主治医生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走出了病房。
文磊钻在床底下,蜷缩着身子,抱着脑袋。
周淮舟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他对文磊云淡风轻地说:“为了让专家鉴定你为精神分裂症,你把表格上的行为,全做了一遍吧?甚至为了将你的病症极致化,你还当众表演吃了自己的大便。对吧?
你求生的意志力真是顽强。
不过......”
周淮舟躺了下来,看着床底下的文磊,“我知道你的本事和心计。
你一定知道这精神病院,每天给你输些什么东西,灌些什么东西。这些药品不需要很长时间,就能把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你知道。
所以你第一次入院,偷偷把药都埋在土里。
但这次,你逃不过了......
你的身体反应会告诉你,你渐渐地和他们,那些关起来像行尸走肉一样的人......变得相似......变得一样......你每时每刻都需要服刑,不过不是监狱,而是换了个地方。”
文磊冲着周淮舟狂叫了一声,像野狗发疯的狂叫。
周淮舟立刻低声纠正他,“哎哎哎......你这样的表演方式不对,我必须指出来。
而且逻辑上有错误。
你刚才对着我表现出了愤怒。你有愤怒的反应,是因为你听懂了我说的话。
但是BUG来了,既然你听懂了我说话,你的逻辑思维是清晰的。
不是精神病人。
我教你,在这种时候,要两眼无神,表现出麻木。
最好还配合无意识的强迫行为,比如咬指甲,抠地板。
身体能发抖震颤是最好的。这才是表演的最高境界。”
程遇行在一旁偷笑。
周淮舟继续说:“你看你窝在床底下,本来是表演给别人看的。
但我都对你这么了解了。
你的表演也失去了观众。
你是不是应该出来一下,对我表示尊重?
来吧,从床底下出来,咱们坐着唠多好。”
床底下的文磊,不动弹不出声。
周淮舟叹了一口气,“你看,你又错了。
这时候我都让你离开让你有安全感的地方了。
正常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早就把我当成了假想敌和迫害狂,害怕地躲避我或者疯狂地攻击我。
你这样的反应,太平淡......”
文磊干脆不说话了也不动弹,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起身子。
程遇行说:“你别以为这样躲着,就能躲过一切。
你虽然骗过了专家,但是骗不过仪器。
司法鉴定有一项,就是精神分裂的仪器化测试。
你的生物学指标会明明白白显示在屏幕上。文磊,出来面对这一切吧,出来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
文磊没反应。
周淮舟给程遇行一个眼色。
他秒懂,然后走出病房。
程遇行的角色代表的是执法者,文磊会本能抗拒执法者,因为执法者可能将他送进监狱。
如果只剩周淮舟一个,可能效果会好一点。
周淮舟对着床底下的文磊说:“就剩你和我了。
我知道,你躲在这里,除了躲避法律,还有一点。
你喜欢作为疯子随心所欲的感觉。
因为之前的你,是连崩溃都得考虑后果的人。
你现在的疯狂,大概是积攒了很久的委屈......”
文磊听到周淮舟的话,身子不自觉抖了一下。
周淮舟继续说:“这么长时间的你,用自尊换生存,很辛苦吧?
深渊有底,但你的生活没有底,你用尽了力气,足够努力地爬,但抬头还是看不见阳光。
蔚然是你生活中的唯一亮光,你靠着这微弱但执着的亮光活着。
你是爱她的,你不想将蔚然也拽入深渊,于是你选择了放手。
世界肮脏、卑鄙、恶心,但她干净、纯洁、忠贞。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这次的计划里有老袁。
你明知道,如果老袁死了,你也亲手毁了蔚然来之不易的安稳。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文磊用牙齿咬着袖口,说了一句,“他其实可以不死。”
周淮舟说:“那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他就必须死?”
文磊说:“我本来想拽上他一起走出去。
他对我说:‘我走不动了,你背上我,我给你钱。’
哈哈哈哈,又是钱!又是钱!又他妈是钱!!!”
文磊癫狂地笑了起来。
周淮舟问:“为什么要让他们冻死之前自相残杀?”
文磊歪着嘴角,“我要教会他们人人平等!
当人赤条条站在世界最终审判席的时候,才会平等。
我要让他们经历一下我曾经经历过的,身无分文的,彻底的世界真相。
我要让他们卸下虚伪,对着彼此挥出拳头。
就像......曾经他们对我做的一样......”
周淮舟说:“他们打过你吗?”
“他们没有打我,他们杀了我。”
杀人者高高在上施舍着恩典,被杀者匍匐在地捡拾着生计。
周淮舟有点手脚冰冷,“所以你干脆放弃了自我救赎,将自己变成了杀人者。
让他们偿还曾经从你身上拿走的尊严?你错了,你根本没从曾经的泥潭里爬出来,你越陷越深。
如果说曾经的你丧失了尊严,现在的你就是丧失了良知。
你让你曾经的苦难变得一文不值。”
文磊慢慢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突然手里多了一把尖利的东西,对准自己的脖间大动脉。
周淮舟反应过来,文磊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打磨后的牙刷,“你要做什么?你偷偷藏了牙刷?”
文磊笑,“我其实不想死。
我都躲到这儿来了,你们还不放过我!”
房间外的人冲了进来,周淮舟忙摆手,“所有人,不要说话!不要刺激他!都先出去!”
程遇行和医生们相互看了看,退到了门口。
文磊邪魅一笑,“我这一文不值的生命,居然有这么多人拦着我死。
我知道你们不是怕我死,是怕我死了给你们带来麻烦。”
周淮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说:“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不想让你死。”
文磊突然把牙刷尖头对准周淮舟:“你想用蔚然来绑架我?逼我就犯?你真是太他妈恶心了。”
周淮舟平淡地说:“我不会用蔚然做筹码绑架你。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曾经的你,一无所有,蔚然为什么爱你?
她难道是爱你的一无所有吗?
她爱的是你的脊梁。”
文磊手臂放低了一点儿,怔怔地问:“她说的?”
周淮舟说:“是,她说的。衣衫褴褛的你,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穿过大雨,她觉得你是一面墙。
足够遮风挡雨的墙。”
文磊手臂垂了下来,瞬间的警觉让他又将牙刷尖头举了起来,“我差点就上当了,你不许再提蔚然!
你不想让我死在这儿,但你想让我死在刑场上!”
周淮舟往前走了一步:“你想在这里躲一辈子?
好......
你的父亲将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只为治好你的病。
你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扮演着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你比自己想象中,还没有尊严......
比曾经跪着拿钱,更没有尊严......
一个普通的夜晚,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如蛆附骨的疼痛,把你疼醒......
你听着隔壁病床上舍友的喃喃自语......
你仿佛感觉到精神病院,所有困在白天躯体里的鬼魅都飘了出来,他们在你耳边哭着......笑着......
你想挥手来驱散这种感觉......
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抬起手臂......绑了太长时间......
自由对于你来说,已经是奢侈品.....
你渴望沉沉睡去......
一天天的折磨,你已经精疲力尽......
昏睡反而成了你唯一可以清醒的机会......
药物让你脑中莫名其妙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真正的疯子,他想要取代你......
你坦白......
你不是精神病......
谁来证明呢......
专家早就做了论断......
你忘了吗?
就是因为你是精神病人,你才不用坐牢的......
你拼命证明......
医生淡笑着对你说:‘说自己不是精神病人,恰好说明你真的有病。’”
文磊手中的牙刷掉落在地。
文磊捂住耳朵大喊:“别说了!”
周淮舟轻轻将脚边的牙刷踢走,他坐了下来。
“你以为结束了吗?
还早呢......
药物一点一点将你的细胞替换掉......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手......
自己的腿......
自己的哭......
自己的笑......
最后是你的大脑......
你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样思考......”
文磊怒吼:“我让你别说了!”
周淮舟的语速越来越快,“偶尔的清醒是你的救赎。
你想死,可是他们还不准备让你死。
在精神病院,死是最不容易的事情。
你崩溃,像只野兽一样嚎叫。
你绝望地听着其他病房里的人,跟着你一起兴奋地嚎叫。
你最终不再挣扎,让自己像一只鼻涕虫一样,瘫软在了床上。
你的眼泪落下来,你甚至没有能力把它擦掉。
你一心求死。
你终于想起了,多年以前你有个机会,堂堂正正接受审判的机会。
你甚至有一个机会,在旁听席众多人目光注视下,诉说你委屈的机会。
你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你如果没被判处死刑,你在监狱里,你感受到了秩序。
不是管制下的秩序。
而是思想的秩序。
你们有罪,但你们清醒。
你知道清醒对于一个人的意义,那几乎是活着的意义。”
文磊瘫倒在地,伸出双手:“我认罪。请把我带离这里。”
周淮舟舒了一口气,他对文磊说:“你的疗愈,从此刻才真正开始。”
一帮医生涌进来,将文磊按倒在地。
一个医生慌不择路,用脚踩在了文磊的脸上,撸起文磊的袖子,就要给文磊打针。
文磊的脸蹭在肮脏的地上。
他咧开嘴,对周淮舟笑了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幸亏听了你的话。”
周淮舟对要给文磊打针的医生说:“不用给他打针,他没有精神问题,他是个正常人。”
医生可能是有点吓着了,也可能怕担责任。
他不满地对周淮舟说:“你确定?
他都这样了,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谁负责?”
周淮舟蹲下来抬起医生的鞋子,用袖子帮文磊擦了擦脸上的鞋印——
“出了事,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