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慧......”叶殊在医院门口稍停了一会儿,看着造价不菲的建筑,语言带着讥讽,“还真是选了最贵的一”
在休息区,他和辛雪稚两人碰上面,先问候了一句:“复查结果如何?”
“还不错。”辛雪稚示意他坐下,“歇一会儿。”
“他人呢?走了?”叶殊却很着急,兜头直问。
况戍说:“缴完费就走了,我们没和他说上话,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让医院调一下他的缴费记录。”
“不用了。”叶殊苦涩地提了一下嘴角,“我知道他都缴了多久,从我十一岁那年开始,一共九年。”
辛雪稚小心地问:“是......你们认识的人?”
“亲人。”叶殊坦然告知实情,“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小叔吧,我爷爷奶奶中年才生的二胎,他总共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今年......好像是二十五。”
“因为早产,小叔身体一直不好,十几岁的时候肺部出现问题,常年住院,如今脏器开始纤维化,心脏也逐渐衰竭,需要依赖呼吸机才能活着。”
辛雪稚:“他不能进行医械移植吗?”
“很遗憾。”叶殊耸肩,“他也是敏感体质,现在人体捐赠太少太少,他已经等了十多年了,还是没有结果。”
况戍:“就算能移植,以你小叔的情况,预后的花费也不会少。”
“没错。”叶殊谈论这个时,语气很冷淡,对这个即将逝去的亲人有一种令人生凉的淡漠,“有的事情命中注定,也是没办法的事。”
辛雪稚:“你的爷爷奶奶想要留住他,会很操心。”
“不,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在很多年前就意外去世了......”提起别的亲人,他表情动容,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叶殊。
“所以......”辛雪稚说,“照顾你小叔的压力全转移到你父亲身上,他因为要承担高昂的医药费,这才......”
叶殊脸色猛然封黑:“那是他固执,公立医院同样有住院条件,他死活要选择私立,还是天慧,天慧甚至在全部七区收费都是能排上前三的,如此花销,真的有必要吗?”
这可能就是叶殊和他父亲矛盾的根本所在,实情让人感慨万千,辛雪稚和况戍一时都没有说话。
叶殊发完怒气,自己久久不能平复,双手撑着大腿一直盯着地面看。辛雪稚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
良久之后,叶殊把背撑起来,脸上有过尽千帆般的平静:“你们......能查出我小叔的病房吗......?”
况戍一个电话,十分钟后收到助理传来的资料,资料上显示着病人的详细信息——
叶挽,男,二十五周岁,家属叶峰,后面是紧急联系电话,剩下全篇大面积描写了他复杂的病情。
叶殊接过况戍递来的手机,记下病房号后,在那张资料附带的照片上停顿了一会儿。那是他小叔刚入院时,差不多十六岁那年拍的照片,和他父亲的五官不太相似,小叔很清秀,看着有点文弱。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张脸。
“其实,他在病重之前就经常跑医院了,爷爷奶奶把家搬到了医院附近,他一直住那,没和我们见过。”或许是因为照片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个陌生的小叔是个鲜活的人,叶殊忽然主动提起他,“那时候我爸就经常去看他,听我妈说,他和我爸交往时,好几次都想把我妈介绍给小叔认识,可惜一直没等到小叔状态好的时候,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渐渐不在意了,直到我出生长大,我爸都没再提过要和他见面这事。”
“你问他的房号是想去见他吗?”辛雪稚问。
叶殊良久才答:“见一见吧。”
叶峰的确很舍得为叶挽花钱,病房是单人间,光是住院费,每日花销都在五千左右,再加上呼吸机、特效药,和其余七七八八的护理费,费用直接攀升至两万以上。无怪他爸一个高薪工作者,还需要靠兼职度日。
当病房里精心布置过的清新剂香味款款铺来的时候,叶殊抬眼仔细端详了一遍这间明亮干净的病房,阳光太好,不得不照亮他一身廉价的衣服、脏乱逼仄的生活环境、和窘迫的人生。
病床上的人没有睡着,投来的视线像是心有所感一般,飞快地略过辛雪稚和况戍,扎根在叶殊身上。
叶殊再迈不动脚步,隔着一米的距离与他对视。
“你......”叶挽的颈内静脉和ECMO相连,以致他不敢大幅度移动身体,小心地偏过头,声音又轻又低,“你、是叶殊吗......”
叶殊就站在原地盯着他看,像被人抽走了魂,眼神直得可怕。叶挽几乎已经笃定他的身份,又费力地往他这边偏了偏,“你......来看我......?”
他很瘦,比照片上的样子瘦太多,让眼睛显得更大,亮得出奇。他也很白,仿佛是床单匀给他的颜色,和病床融为了一体。他的生命已经被病痛消磨得摇摇欲坠,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
连氧气都需要靠机器帮助的人,此刻用力地偏着头,执着地望着叶殊。
叶殊在原地滚动了几下喉咙,最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夺门而出。辛雪稚飞快地冲叶挽说了声抱歉,和况戍一起追了出去。
“叶殊!”辛雪稚在走廊上叫住他。
叶殊垂着头,肩膀耸动得厉害。
“我没办法......我不可能......”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这一切也不是他的错,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去埋怨他们......”
辛雪稚和况戍同时止住步伐,就听叶殊发出悲凉又苦涩的哽咽声:“十一岁,我正要升初中,拥有一区最顶级的编程专业的学院附中向我发出了录取通知书,那是我整个小学都在为之努力的结果。”
他缓缓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无望地看着二人,“然后开学前几天,叶挽,我的小叔,病重住进医院,家里的积蓄全用来供养他昂贵的医药费,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让我上私立附中。”
“所以,我不可以埋怨他吗......?不可以埋怨那个,心中只有弟弟,没有母子的不负责任的父亲吗?!”
辛雪稚第一次见到叶殊这样的表情,在面对命运的极端选择时,一边疯狂说服自己人要为自己而活,一边又被人性的纯善捶打良心,在他的脸上,撕裂出扭曲的痛苦和困惑。
语言在此时变得无比虚弱,安慰不了任何一个迷茫的灵魂。辛雪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殊痛苦地爆发,再痛苦地离开。
“叶挽的资料上有病情详述,的确如叶殊所说,按照他的状况,公立医院也能给予足够的住院条件。虽然体外膜和特效药还是不能报销,但其它费用能省下不少,叶殊和他母亲也不至于过得这样辛苦,他的人生或许在初中时,就会有一个全新的转折。”辛雪稚看着空荡的走廊,那里仿佛还留有一个青年悲痛的残影。
“只是有一点。”况戍说,“公立和私立的护理条件不可能一样,他父亲坚持将人留在天慧,考虑的肯定也是这个,叶挽现在的状况自理能力低下,在天慧才能保证他被照料得很好。”
“是啊。”辛雪稚叹息着。
叶峰,这个倾尽全力,要保住弟弟性命的男人,是孤绝坚韧,毅然付出的极具担当的家人。可他也同样是弃妻、子于不顾,置家人于困境的不负责任的父亲。
然而人生就是这样,并非一张简易的单面镜就能照出世间百态,你以为的真相,或许只是某个人格的冰山一角,单靠一双眼睛,审判不了什么,更定义不了什么。
叶殊逃也似的冲出医院,想要远离那双苦苦望来的眼睛,可是它就那么扎根在脑海中,烧一团狰狞的火焰,涌动在他的良知上。
这么多年,他对父亲的抵触并非绝对的怨恨,而是想挣一个公道,想要捶问命运,为何同样是家人,他和母亲就一定不被疼爱,活该承担别人的不幸,舍去所有,只为供养他人。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公道永远无法被证明,因为这件事,原本就无法用对错来评判。
你的生活,他人生命,孰轻孰重,孰贵孰贱?
有一种人生的难题,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一个结果。
自那天仓皇地逃出医院之后,叶殊过了半个月再次踏入病房,在此之前,不知道为了壮胆还是什么,给辛雪稚报告了一声。
辛雪稚收到短信前正在拒绝况戍执意递到嘴边的牛奶,“在家里吃过饭了,我不喝,还有,今天我没课,你为什么跟过来?”
况戍只好把牛奶喂给自己,几口干完一盒,“你下次来图书馆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样可以接送你。”
“我家司机快失业了。”
“哪会?”况戍说,“你那个继弟杜晨,我看他挺爱支使人的,司机有得是活干。”
辛雪稚翻书的手忽然顿住,抬头看着他:“你......况戍,你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非要接送我?”
况戍把盒子捏扁送进垃圾桶,很自然地装傻:“啊?”
“别演了。”辛雪稚扼杀住这个未来影帝,“那天你用自行车截胡的时候肯定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最终笃定想法是在我上墙找你的那天。恩,让我猜一猜,你肯定还问了管”
“......”况戍不由地坐直了,“雪稚,你在我脑子里安监控了?”
辛雪稚:“只要足够了解一个人就可以做到。就像你可以从一个小细节判断出我和杜晨的关系,都是一样的。”
况戍靠他更近,亲昵地撞他的肩膀,“那你说,我俩这是不是天生一对?”
“不知道。”辛雪稚一脸冷漠地看书,“我只知道,你下回来图书馆吃的喝的都别带进来,还有,话少点,离我远一点,你打扰到我了。”
况戍没吭声,辛雪稚用余光看到这人挪开了自己的身体,还有点惊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
这时,手机屏幕被短信点亮,辛雪稚读到叶殊发来的内容,惊讶地对况戍说:“他去医院看叶挽了。”
况戍做出迷茫的表情,接着比了比两人间的距离,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辛雪稚:“......”他知道这人什么意思,距离太远,声音太小,他听不见。
果然,这人的一切反常都是有阴谋的。
辛雪稚拿着手机,无言地看向那张诚挚的帅脸。
真的好会装啊。
辛雪稚愤愤地往他那边挪过去,在一个足够近的距离下开口:“我说——”
况戍突然:“哦,知道了。”
辛雪稚气结,“你——”
“手机够近,屏幕上的内容我已经看完了。”况戍用下巴朝下一点。
“......”辛雪稚哑口无言,有的时候真会怀疑,自己当年病重就是被这人给气出来的。
况戍:“走吧。”
辛雪稚:“恩?”
况戍开始帮他收书:“这小子怂着呢,摆明了求人壮胆,如果我们不去,他可能会像上次那样一跑了事,人叶挽一个重病患者,经不住他这么仰卧起坐。”
结果这次叶殊成长了一点,他们赶到时,据护士说已经在病房呆了十分钟了。等他们进了病房才发现,所谓“呆”是字面意义上的呆,就是呆呆地杵着。
叶挽今天由护士升起床头,靠坐着,正在和病房中央的叶殊大眼瞪小眼。
“叶挽,又见面了,我们是叶殊的朋友。”辛雪稚介绍了一遍自己和况戍,拉着叶殊的衣服把人往床边扯。
叶殊顺势跟上,换了个地方杵。
“你们好。”叶挽虚弱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谢谢你们来看我。”
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叶殊身上:“你......别光站着了,坐吧,让你的朋友们一起坐。”
叶殊没反应,还得靠辛雪稚把他从定格世界中拽出来,拉着人坐下了。辛雪稚默默庆幸自己听了况戍的话,如果自己不来,这场面不知得僵持多久。
这么一来一回间,叶殊终于有点回神的意思,没再跟地板较劲,身体放松了些,终于开启尊口:“你怎么认得我?”
叶挽用目光在他五官上走过,语气感慨:“你爸爸给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变了很多,但那天你一进来,我就能确定你是谁。”
他说话吃力,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长大后的照片没有见过,你是现在不爱拍照了吗?”
辛雪稚和况戍同时间不动声色地瞥了叶殊一眼。
好在,叶殊隐瞒下他和父亲间的矛盾,只说:“是不怎么拍了。”
“你和你爸爸长得很像。”叶挽容易疲惫,平日里连翻身都要靠护工监督,今天却始终不遗余力地对叶殊保持笑容,“已经是阳光的帅小伙了,今年是读大三吗?”
“恩。”叶殊虽然还是不怎么自在,但已经可以和他简单地对话。
辛雪稚和况戍很懂事地没有插嘴一句。叔侄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叶挽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有许多好奇的地方,提着一口气,问了不少关于他的事。
聊了一会儿,护工敲门进来,身后跟了个穿着技术工制服的男人。
“今早检查又没响,要不还是换一个得了。”护士带着男人到病床边,把监护仪的报警器示意给他看,又对几个家属说,“最近这台监护仪不知怎么了,报警器不响。”
叶殊忙问:“那严重吗?”
“还好,查房走得频繁,而且最近叶挽的指标也还不错。”护士安慰了家属,又对技术工说,“说真的,换了吧。”
“换不换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技术工一边检查一边说,“这台机器是上个月新换的,质检完全没问题——哎,害,又是插口松了,还是你们工作的时候要小心点。”
“我怎么不小心?”护士脸都红了,“我的手可是这里最轻的了,病人都夸我扎针温柔呢,而且我有事没事碰插口干嘛?你别冤枉人。”
技术工失笑:“我知道了,那也不是只说你了,你也转告一下别的护士小姐姐,可能是她们不仔细弄的。”
“恩......”护士点点头,“那我要提醒一下她们。”
“好了。”技术工拧紧插口,“这回没问题了。”
修复完机器,护士不再多打扰他们,连忙带着技术工离开。
叶挽刚才说了很多话,觉得口渴,伸手想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没什么力气,又要注意不碰到插在颈部的管子,行动很困难。
叶殊见状,上前帮他端过杯子,叶挽怔了怔,说了声谢谢,就着他的手小口喝着。
这时,辛雪稚悄悄戳了戳况戍。
“怎么?”况戍偏头看他。
辛雪稚小声地示意门外:“我们出去等他吧。”
况戍了然,拉着他悄无声息地出了病房,没惊动那两叔侄。
叶挽喝完了水,正要靠回床头时,叶殊说了一句:“你每天就这么躺着?”
“啊。”叶挽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后才道,“也不是,有时候护工会扶着我站一站,我离不开呼吸机,没办法去外面。”
叶殊慢慢地放回杯子,一脸若有所思,良久,他又问:“一直都这样?”
叶挽:“上了呼吸机后,就这样了。”
叶殊半晌没再说话。
自从他没能如愿升上自己理想的中学时,他就认定了自己今生是无望的,对于这个被病重的小叔强加于身的不幸,他始终无法释怀,也无法大义又慈悲地承认这苦难是作为亲人的理所应当。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这个小叔都没有丝毫同情,未曾有一瞬间关心过这个影响他一生的病人的死活。他甚至还故意不去医院探望他,以此来宣泄自己的不满,企图报复在这个夺走他生活的病人身上。
直到他直面对方的处境,目睹了究竟何为真正的无望,才发现自己那点报复行为在绝对的痛苦面前,是多么的不足挂齿,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上面,根本刻不下更多的痕迹。
叶挽从没有在意、或许是根本没有力气去在意,来自他的怨恨。
“去哪里站?就在床边?”
“恩。”叶挽点头,脸上唯一有光彩的眼睛缓慢地闪动着,好奇地看着叶殊,不知道他问这些做什么。
叶殊绕到体外膜左侧,用手测量了一遍导管,确认完这些,就弯腰想去托床上的人:“来吧,今天我扶你。”
“叶殊?”叶挽感到惊慌,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呼吸微喘。
“没事。”叶殊沉静的动作令人信服,“我不会让你摔倒。”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强有力的臂膀,给足了叶挽信赖感,他放松身体,将自己的力量交到对方身上。
叶殊半抱半搂地把人带下床,感受到的重量是能令人心惊的轻度,因为需要从股静脉引出血液,叶挽穿的是一件宽大的病袍,盖至大腿处,其余便没有衣料遮挡。
细白的双腿因为长久无法使用,站在地上时微微打颤,只一个简单站立的动作,他的肺部已经不堪重负,发出低弱的哮鸣。
叶殊担忧道:“会勉强吗?”
叶挽缓了许久,脸上仿佛又耗干一层颜色,没有生机地白着,但他的眼中依然保留笑意:“我可以。”
叶殊扶着他,继续往前走,叶挽疑惑:“你带我去哪?”
“不去哪。”叶殊朝前示意,“我们就在窗边看看。”
机器离不开电源,叶挽注定无法再踏出这间病房,为了锻炼腿部力量,护士会在固定的时间扶他在床边站上一小会儿,整整九年,只有叶殊想到要把他带去窗边看看。
窗户和床边,其实差别不大,左右都在这间病房之内,然而扶着叶挽这样的重症病患挪动这点小小的距离,却是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力气,但也是这一段极小的距离,对叶挽来说却是巨大的改变。一个失去过多的人,微小的拥有就能带来常人无法想象的愉悦。
叶殊敏感到了这点微末的需求,说是弥补也好,说是血缘神奇的搏动也好,他就是愿意做这些费心又费力的小事。
“啊......”叶挽看着窗外,发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惊叹,“原来这下面有一个这么大的花园啊......”
叶殊指给他看:“天慧不管是医疗基础还是环境建设,都属一区头一个,今天天气很好,你看下面,很多病人在散心。”
“真好......”叶挽绽放起舒心的笑容,睫毛因为激动而震颤,“我已经好久没看过花花草草,还有这么多的人,真好看,景色好美......”
“现在是深秋,很多植物都枯黄,等到春天我再带你看看,那才是真的美不胜收。”叶殊看着他的侧脸,心念一动便许下承诺。
叶挽没有回答,只是偏头冲他笑。
他没有力气站太久,十分钟后,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当叶殊半抱着把他送回床上的时候,他贴在叶殊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叶殊动作猛顿。
他在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