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暮>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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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在静园吃饭,傅鸿来得迟,进门先给傅怀荣告罪,在厅里坐着说了会儿话,一行人才往吃饭的地方去。

  饭后说要吃茶,李蕙群便打发傅舟延去拿伴嘴儿的吃食:“给爷爷带来的蜜三刀,去拿来。”担心傅舟延找不到,又嘱咐:“叫邹阿姨领你去。”

  傅舟延站起来,知道这是要避开自己谈话的意思,出来了便站在门外花园抽烟,但其实并没有心情,只偶然吸两下,夹在手指间落得很长一段灰。

  他注意到园子里修剪整齐的桂花灌丛已零星结出了些花苞,开始庆幸起南边这花开得晚,自己也还不算失约。

  等邹阿姨拿上装好的点心盒子,傅舟延便将剩下的半支烟摁在瓷缸里,用冷茶漱过口才进去。

  刚坐下,就听到傅怀荣开口道:“什么时候把小朋友带来看看。”

  这不是想象中的问话,傅舟延愣了愣,还是回道:“今年过年吧。”

  傅怀荣点头,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点心吃,又说:“回来了这么几天,去见过沈亭没有?”

  见傅舟延不开腔,傅怀荣将还剩下的半块蜜三刀扔回白盘子里,用帕子擦过手,这才抿了第一口茶:“沈亭她哥哥这几年接了家里的生意,很有出息,将来能帮你不少。”

  傅舟延只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傅怀荣笑了起来,和记忆中严厉却很慈祥的模样别无二致,“跟沈家的事儿呢,推迟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话音一转,他又说,“但这事儿太不光彩了,你懂吗?”

  后来一家人说了些什么,傅舟延没听进去,直到傅怀荣说累了,他便舍下傅鸿跟李蕙群先走一步,冷肃着一张脸独自告辞离开。

  李蕙群还想拉住他,被傅鸿拦了:“别管他,让他发疯。”

  因为家事聚在一起的夫妻俩坐上汽车后座,傅鸿端坐着,问李蕙群:“那小子还忙着办户口的事儿呢?”

  “是,”李蕙群坐在另一边,“早跟局里的人说好了,不用担心。”

  “爸爸真是老了——和沈家订婚到现在,五年有了吧?哪能再推迟一些呢?”过了会儿,傅鸿又叹口气恨道,显然是冲傅舟延的:“不让人省心!”

  李蕙群没回,车厢里便安静下来。

  没人把郁兰津当回事,日子照常过着,只当这是傅舟延暂时的一段迷途。

  这天傅舟延去他为郁兰津选定的一所高中,在校长会客室里,架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一口一个“傅公子”,答应得很爽快,最后却说:“只要户口迁到本地来——”

  傅舟延正因这事烦着,话及此,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说:“我知道了。”

  茶几上两杯茶上旋着些热气,傅舟延没有端起茶杯的意思,校长也只好忍着口干舌燥。

  傅舟延说要走就径直走了,男人一边道歉一边留客,看着傅舟延坐上车,笑容也干涸在了脸上。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给那边回完电话,总算能润润嗓子,茶水端起来,幸而还热着。

  四处撞壁,傅舟延到底觉察出点问题,想着缓兵之计,还是去和沈家人见了一面,沈家老太太的生日,连傅鸿也抽空到了场。

  饭后沈亭拿出一个数码相机,说是国外的时新货,饭厅坐着的一屋子人便围拢了,长辈在正中间,一群人或真心或客套地微笑着。傅舟延不好扫兴,和沈家兄妹立在一旁,闪光灯一晃而过,人像印在了机器里面。

  沈亭对这玩意儿新鲜得不行,拿在手里摆弄个没完。她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一群堂弟表妹挤在沙发上围她围了一圈,抢着做姐姐的“摄影作品”。

  沈亭是个讨孩子喜欢的人,乐于满足每个稚嫩笑脸,百忙之中看到傅舟延要走的身影,急叫住他问道:“诶!照片洗出来要不要给你一份?”

  傅舟延赶着回家跟郁兰津打电话,摆摆手便走了。

  每周三和周六晚上七点,是傅舟延和郁兰津约定好的时间,傅舟延盯好表,简直比以前上学还准时。

  之前是每天都要打电话,但郁兰津只准打一次,“哪儿有你这样的呀?昨天打了今天又来,要被人笑话的。”求了他半天,八辈子的娇都一次性撒完了,郁兰津将话筒很近的凑在嘴边:“老公,亲你,爱你。”

  傅舟延很没有人情味,“我不同意。”

  郁兰津没办法,对着话筒嘬着嘴唇儿啵啵,把自己羞成一个猴子屁股,终于等到傅舟延松口,但也只求得隔两天就来电:“一周只一次我会很想你,兰津,饶了我吧。”

  挂了电话,笑意像隔夜饭一样凝结在脸上再消失,郁兰津站在桌前发呆,回想起那些暗处的目光,像针尖扎在身上般难受。没有倾诉的缺口,撒娇也好、发泄也好,他总期望着等傅舟延回来。

  老师是去办正事的,郁兰津一直懂事,不愿打扰他,连思念也很少讲。

  他又退回木讷寡言的少年,站成一棵山里的树,藏在叶子下的花苞打着骨朵儿,盼着一个属于他的春来。

  星期六这天,打给郁兰津没人接,问对面的电话员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找不到他。

  傅舟延想到上次郁兰津提起周末要和闫程去镇上集市赶场,以为他是出去玩,便挂了电话。

  李慧群突然开始忙起来,家里好几天都不见身影,问起佣人才知道是出差去了;傅鸿看傅舟延整日无所事事,一心只等着把事儿办完了好飞去山里,过了几天就安排他跟着自己去学习。

  等忙过一周,傅舟延陡然发现已错过了两次与郁兰津的通话,又一个周六的讯号落空后,无端的担忧如同蚂蚁啃食带来的痛痒,密密裹上心头。

  第二天接着去电,对面那村民仍然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傅舟延冷道:“麻烦叫许青来联系我。”

  他坐在电话旁,从上午坐到下午。

  北方的秋天,太阳将空气烘出更馥郁的味道,当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爬到傅舟延绷直的嘴角时,电话铃终于响起来。

  他以为是许青,接起来却是姗姗来迟的办事处,心说也算一个好消息,但这人的下一句竟是直接说户主已死亡。

  傅舟延等着结果,没想到是这样的恶作剧,更加不耐烦起来:“你弄错了。”

  “没有错,傅先生,”对面这办事员便一五一十报出来郁兰津原先的籍贯、住址,不知道在翻找什么,簌簌声混着电流的杂音传过来,弄得傅舟延近乎耳鸣起来,才又听到人说,“死亡时间……哦,前天刚过世的。”

  傅舟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山里的,随着列车由北到南,水汽逐渐填饱了空气,眼眶里却干得要命,两颗眼珠如同绽开血口的河床。

  他仿佛一缕幽魂,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肉身穿过灰色的山水,直到站在院子门口,被纯白的灵堂打醒。

  迎着郁兰津的目光走进去,这是张他熟悉的照片,甚至此刻依旧躺在自己的胸口;但他没想过这竟成了郁兰津的遗照。

  “那天他去照相,第一次,说什么也要寄给你一张。”郁明德坐在堂屋门口,烧了满盆的黄纸,“竟然派上这用场,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

  傅舟延晃晃眼珠,看到郁明德的头发全白了。

  他说不出话,拎过来一把矮凳坐下,也往火堆里扔纸钱,纸灰烧得他眼睛疼痛起来,眼皮重重一合便滴下颗泪,“啪”地一声掉进盆里,立马就被烧红的盆沿炙干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火焰渐小,傅舟延终于张开干裂的嘴唇,喑哑道:“我不信,”他咽了咽口水,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带我去找他。”

  郁明德拄着木杖带傅舟延上山,在朝南的坎上,堆着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没了就是没了,”郁明德走过去,苍老的手掌一寸寸抚摸坟前的石碑,傅舟延想看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但眼前模糊一片,泪水从圆瞪的眼眶中直直坠进泥土,只听到郁明德又说,“你走吧。”

  傅舟延失魂落魄地沿着山路来到江边的吊脚楼,一路上似乎闻到些甜腻的花香,混沌的脑子里盘旋着和兰津的约定,忙向家门口走去,但他忘带钥匙了。

  他站在门口用手擦干净脸,整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得乱七八糟的衣襟,又呆立片刻,半晌抬手敲门,“兰津,我回来了,兰津,快来帮我开门——兰津,郁兰津!”

  有村民认出来他,但被傅舟延状若癫狂的样子吓到,躲在旁边细碎地说着话;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停敲门,胆子愈发大起来,连日的流言铺天盖地般“嗡嗡”响成一片。

  “果然就是那么回事,不然他疯成这样?死了个郁兰津跟死了老婆似的。”

  “要说郁老师才是白遭报应,发善心捡回来一个跟男人不清不楚的东西,死了也好!”

  “幸亏我家狗蛋子没跟他做过同学,啧啧……”

  “是啊,你看那几个……听说都吓坏了……”

  闫程听不下去,转身就走了,站在远处的许青跺跺脚,拨开人群去拉傅舟延:“傅老师,你走吧。”

  “许青?”傅舟延定睛一看,“你看见郁兰津没有?叫他回来,别四处玩了,我没钥匙开门。”

  许青被他问得一愣,嗫嚅着回答:“兰津,他、他死了……”

  傅舟延的眼神顿时凶狠起来,一把将许青推开,继续拍门叫人。

  许青吓了一跳,咬咬牙接着说道:“他死了,从后山坡摔下去,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见傅舟延根本不理睬自己,她大叫起来,“他死了!”

  傅舟延终于回过神,却仍分不清究竟哪处是梦魇,后脑发出阵阵闷痛。

  北京来人把傅舟延从镇上的招待所接了回去。

  他不停地做梦,梦到兰津缩在自己怀里哭,说好痛、好痛,一抬起头便是血肉模糊的脸;睁开眼睛,厚重的窗帘四合着,难辨昏昼。

  一旦醒来便再难以入睡,他恨从中作梗的父母,恨突如其来的意外,恨自己的迟钝和忽视,只能依赖烈酒助眠;傅舟延浑身冒着冷汗,不知道是胃痛还是头痛,拎着酒瓶从床上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好,依次是一把锁、一封信、一张黑白的寸照。

  他沉默注视着只这三样东西,点过一遍又一遍,数了上百次,再不甘愿也只能停在第三下便作罢。

  在这样深漠的夜里,傅舟延撑着胀痛的太阳穴,妄想能从遗漏的记忆里再多品出一点甜来。

  他甚至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没来得及吃的桃,记得那句“分桃断袖绝嫌猜”的艳词儿,昨日不能同兰津共一份甘甜,或许也算一种注定。

  等再看到太阳,恍然已经是冬天了。

  日月窗前过马,生活重回轨道,回忆像一滩被泼在地上的水,在身后拉成一道与生命等长的痛影。

  和沈亭婚后的第五年,郁明德去世了,傅舟延时隔十年再次踏上旧地,便又是奔丧,桥已经修好,再不会有人坐船,老渡头彻底荒废了。

  他不愿停留太久,马不停蹄地回京,在一次招商酒会中,遇到了一位领着妻儿到场的商人。

  目光随着介绍的话语声流转,“梅玲,”他看向这人的妻子,如遭雷击般悚然发现她长着一张与兰津八分相似的面庞。

  梅玲看起来温顺平和,在丈夫带着儿子应酬的时候,安静地在餐台边喝一杯热牛奶。

  傅舟延踟躇着,仍然走过去,“请问,”他从西服内的衬袋里摸出来一只小锁,并把底部的刻痕指给女人看,“这是你的么。”

  只见梅玲平静的目光躲闪了一瞬,但不一会儿就镇定下来,冲傅舟延得体微笑道:“抱歉。”

  傅舟延了然地点头,临走前只说:“你的眼睛很美。”

  他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定了这就是郁兰津的生母,很快查到在二十多年前她曾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关系过密。当父亲的私生子不声不响地消失踪影后,梅家的这位小姐称病回乡下老家疗养,直到一年后才重回社交场。

  他明白了为什么梅玲会丢弃郁兰津,将那样幼小的婴儿扔在春寒潮湿的兰花丛中,只留下一枚长命锁。

  郁兰津的出生是不被期望的,甚至从一开始就是罪恶的——他是少女受骗后产下的乱伦恶果。

  可自他有记忆以来,便被郁明德一直疼爱着长大,无忧无虑地在山中长成一个很好的模样,直到遇见傅舟延,甚至在最后一个晚上仍然向年长的恋人撒着娇,说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想起郁兰津同其母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竟不知是福还是孽。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郁明德的离世,生母的否认,这世上除了傅舟延已没有人在乎郁兰津曾经的存在,傅舟延突然懂得了未亡人的含义。

  后来梅玲如今的儿子彭如玉对自己萌发的爱意却实在是意料之外。

  在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制造的偶遇后,傅舟延差人把彭如玉送到了自己的住处。

  子肖母,同样都是梅玲的儿子,彭如玉无可避免地神似着郁兰津,傅舟延默然看着跪坐在自己身前的青年,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不难透过这张脸幻想郁兰津过几年的模样。

  但在最后时刻,这人抬起头,露出全然陌生的眼睛,傅舟延停止了自我麻痹。

  有时他想郁兰津想得要命,就会让彭如玉来待一个下午,他坐在这头处理文件,彭如玉便在另一头自己消遣。

  年轻人总是耐不住寂寞,如此不过一个钟头,彭如玉就会缠过来撒娇,未果就背过去趴着流眼泪;傅舟延向来是不理他的,反而庆幸这样的背影才更像郁兰津,低头在纸上写:“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傅舟延醒过来,床上照常是一个人。

  他在黑暗中眨眨眼,回想这一晚上混乱的睡眠,十八岁的郁兰津穿着那身白婚纱,两个人手牵手走在一片雾里,走着走着郁兰津说自己到家了,低头就看见一块墓碑上面,赫然是郁兰津的名字。

  在这十几年里,这算是寻常的梦;估摸着快到起床的时间,傅舟延坐起来,隐约听见洗手间的水声,披上睡袍去看。

  他还没怎么彻底清醒,打开门看见郁兰津背对着自己站在一线白炽灯的光里,以为自己仍在发梦,愣在门口不动弹了。

  “原来北京这样干,”郁兰津听到声音,从盥洗池旁抬起头,“我都流鼻血了。”

  他露出点含着歉意的笑意,低头将洗手池中的血迹冲干净:“吵到你了吗?”

  傅舟延无言片刻,这才回神,走过来在郁兰津身后站定,从镜子里看这人湿淋淋的脸,给他递上了一张面巾。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没有敢仔细看过,害怕他不一样,也害怕自己不一样。

  傅舟延深呼吸一口气,端详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更贴近一些,手撑在洗手台上,把人也搂在了怀里,叹息道:“我没想到是你在这里。”

  郁兰津将脸擦干,听这话只笑了笑,便也在镜子里看傅舟延。

  他已经好久没和人这样亲密过,热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时,第一反应是想要躲开。

  傅舟延注意到这点,但他不让郁兰津躲,一边牢牢地拥抱他,一边示弱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在郁兰津脖子边,鼻子发起酸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感到郁兰津的放松,于是他抬起头,两个人的脸一起出现在镜子里,苍白的、疲倦的,不再年轻的。

  不等郁兰津说什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傅舟延喃喃道:“我是不是该去染个头发?”

  郁兰津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一如许多年前的傍晚看他在江边点燃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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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卡,感觉好像也没几个人看,但时不时上来看到有人的留言催更,心里总是很惭愧,我是真的不会写文啊(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