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陆先生的电话。”
陆邵坤看着手上的文件，“就说我在忙。”
“抱歉陆先生，陆总正在忙——”
一抹阴云遮挡住阳光，远处山顶渐变得暗淡，叠峦起伏的树影当中，隐约可见屋顶重檐，黑色奔驰行驶在山路上，开往丰山影视基地。
陆邵坤抬眸看了眼天色，浓重的山影在英俊的面庞印上一片阴郁神色，“还有多久？”
助理回头，“根据导航，还有三十分钟。”
要下雨了。
陆邵坤垂眸。
他不喜欢申港的雨天，或者说，他一直厌烦申港过于潮湿的气候，粘腻，多雨，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静谧的车厢，助理周悦的手机响了一声，片刻后，她道，“余总已经到了，今天中午的饭局还请了总导演、制片以及《红尘》的男主演，余总说他手上有个很好的剧本，到时候还想请您过目。”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红尘》的男主角，就是余总的二公子。”
这种事在娱乐圈并不少见，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砸钱捧个不知何时会生出异心的新人，惹出一堆麻烦，不如用自家人，陆邵坤对此并无异议，就是有些人难免会因此失去判断，那位二公子是余总的儿子，这同他陆邵坤毫无关系，他做电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赚钱。
“我这里有余公子的照片。”周悦说。
陆邵坤翻过一页文件，纸页发出脆响，周悦等候片刻，识趣地回头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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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马哥，这也太过分了！”江朔蹲在路边，对着电话里的经纪人义愤难平。
那个余修厉看他不爽，孤立他，捉弄他，他都可以忍，可是写得好好的剧本，为什么要拿角色开玩笑？
江朔拿起手里的飞页，面无表情地照着连夜写出的剧情飞速念道，“岳不宁又疯又癫，忍受不了饥饿，去抢乞丐手里的包子，被一群乞丐围殴，岳不宁连连求饶，最终被活活殴打致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江朔一脸崩溃，“岳不宁好歹是武林上一任盟主，害死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在街上流浪？还活活被一群乞丐打死？马哥，我现在都懒得跟他们讲逻辑，剧本是按照原著写的，明明能更好地丰满整个人物形象，一个反派的成功塑造，有时候对一部电视剧来说至关重要，不是只有主角团厉害就完事儿了——”
“行了行了，这里又不是只有你懂拍戏！”马健不耐烦道。
“马哥，不能由着他这么胡来，一部剧，多少人的心血——”
“江朔，”马健沉声在电话里示意他冷静，怕被人听到这些话，到时自己手下这两个艺人越发不对付，“既然导演已经点头，就说明这么写也有他的可取之处。现在的观众，还有几个在乎人物形象饱满不饱满？只要喜欢的演员够帅够美，反派越惨他们看得越爽。”
电话里，只余下江朔粗重的呼吸声，马健等了等，放缓了声音继续安慰他，“江朔，不是每个演员都能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演，哪怕是最好的演员，最好的导演，也会因为很多的，无法控制的外在因素，而被迫去做出妥协，你现在的工作，就是按照导演给出的剧本，把它演出最好的效果，其它的不要多想，更不要因小失大！”
“不是这样的，马哥，我们之前拍的两段真的很好，导演也很满意——”江朔低声说。
马健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放心，林导是我的朋友，我和他打声招呼，让他照看着点。”
事已至此，江朔无言以对。挂了电话，他去找林殊，远远地，就听见激烈的争吵声，林导站在角落里，正在打电话，听争执的内容，对面是谁不言而喻。
周围的工作人员个个噤若寒蝉，有多远躲多远，只有江朔朝那里走，心里带着对林导的感激和感动。
“真的是——以后有这种人的剧组，老齐我跟你说，我真的不会再合作！”林导将手臂一扬。
总导演不知道说了什么，林导哼一声，“我什么脾气？我不管，反正再有几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眼不见为净！”
“要完，迟早要完！”林导骂骂咧咧挂断电话，转身看到江朔，叉着腰问他，“打完了？”
“嗯，”江朔点点头，朝他露出一个笑脸，“林导，拍吧，早点拍完，别耽误大家进度了。”
林导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接起来就一句话，“知道了知道了，挂了！”
江朔，“……”
电话里马健还在说着什么，林导已经挂了电话，雷厉风行地冲江朔一扬下巴，抬手招来几个B组的场工，带着一群人朝片场走，浩浩荡荡那架势，哪儿像是去拍戏，更像去干架。
现场已经准备就绪，补拍的这场戏只有几个镜头，江朔一出现，先是有造型师过来，手里拿着瓶黑黢黢的粉底，将他的脸涂得更黑更丑，又把头发弄乱了些，用龙虾须挡住大半张脸，再撒上几根枯草，要不是身上这件破衣服是岳不宁的标志造型，鬼才认得出来是谁。
这造型师江朔从没见过，想来也是被临时“安排”来的。
“好了。”
造型师打量几眼，收拾东西离开。
那几位场工已经换上了乞丐装，正在旁边化妆，至于之前不知哪来的几个群演，则被工作人员赶到了远处，见状，江朔又朝林殊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他正忙着指挥现场，没看到。
“好，准备开拍。”
林导中气十足，举着喇叭大声喊。
“导演，下雨了！”
突然有人说。
导演抬头看了一眼，“没事，拍吧，赶紧拍完。”
前面的镜头都是一条过，江朔扮演的岳不宁疯疯癫癫，身形佝偻，犹如过街老鼠在街上游荡，路人通通避之唯恐不及。
说实话，就江朔现在脸上那个妆造，他就是做了表情，都不确定观众能不能看清，只好尽量通过肢体语言表现出岳不宁的疯癫。
之前和林导讨论过，江朔在这里加了一段表演——岳不宁神志失常，时而倨傲时而畏缩，路边稚儿手里的木剑被他夺走，耍弄几番，又嬉皮笑脸地还回去，稚儿被他吓得嚎啕大哭，岳不宁一愣，脸上露出不解悲伤的神情，嘴里碎碎念着“人之初，性本善——”，语气犹如三岁稚童，拍着手，蹦蹦跳跳渐行渐远。
这总比飞页中写的，高喊着“不公啊不公啊”，看着天空转圈圈来得强。
马健说得没错，他没得选，可即便带着镣铐，他也要竭尽全力，给自己挣出一个最好的舞台。
林导有意考验他，将几个镜头连在一起，拍摄时一镜到底，结束后，全场工作人员都被江朔的表演所震撼。
这边整个B组忙得如火如荼，天上逐渐飘起绵绵细雨，不远处的巷口，几人撑着伞立在雨中，居于首位的男人面容英俊，一身黑色西装，肩上搭着件厚重外套，气场强大得叫人无法忽视。
陆邵坤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着痕迹地眯了下眼睛。
周悦帮他撑着伞，看完整段表演，不禁感慨，“演得真好。”
远处，余总一行人走了过来。
周悦偏头看了一眼，“陆总。”
陆邵坤纹丝不动，目光只凝在那一处，“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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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雨越下越大了。”
雨势逐渐转大，雨点砸在脸上隐隐作痛，林导不禁大声催促。
工作人员立刻加快动作。
没人送伞，江朔只好躲在屋檐下，被落下的雨帘打湿了身上的衣服，寒意贴着皮肤一个劲往骨髓里钻，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望着天边堆积的云层，不知为何，竟想起那天暴雪时分，阿尔卑斯山上的天色。
“陆总！”走到近处，余总笑着和陆邵坤打招呼，身边跟着自己的小儿子余修厉。
陆邵坤这才转开视线，视线掠过余总的二子，落到他的脸上，浅浅一颔首，“余总。”
余总言语间很是骄傲，“跟你介绍一下，我儿子，余修厉，就是这部《红尘》的男主角。”
余修厉身上还穿着戏服，一身绛紫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肤色发黑。
亦尊集团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娱乐集团，尤其在电影及电视剧制作方面，当属业内龙头老大，旗下更是拥有数家上市公司，财力极为雄厚，因此余修厉的态度很是恭敬，“陆总您好。”
陆邵坤看他一眼，淡淡收回视线。
余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哟，这是在拍哪一段？”
他有意让儿子在陆总面前多表现表现，于是看向余修厉。
片场，一身破破烂烂的男演员蹲在地上，姿势像只狗，一张脸涂得又黑又脏，看不清面目，正眼巴巴盯着街对面几个乞丐手里的包子。
余修厉眼中浮现一丝得逞的阴冷笑意，“没什么好看的，这人我知道，演技太差了，老是拖慢进度，不知道被导演骂过多少次。”
话音落下，周悦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样啊，”余总听了直皱眉，心想自己投资两个亿的项目，怎么塞这种人进来，“那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陆总？”
陆邵坤充耳不闻，视线定格在那演员的脸上，然后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片场工作人员拿着板子。
“《红尘》B组，第135场，第六镜，第一次。”
岳不宁嘴角流下口水，冲那几个乞丐扑过去，形似疯狗。
“吃的，吃的——”
“妈的，居然敢抢老子吃的！”
脸被摁进冰冷的泥水里，一只草鞋踩在上面，用力碾了碾。
岳不宁死死护着手里的包子，一边拼命往嘴里塞，一边被这群乞丐痛殴。
包子屑掉进泥水里，脏成了黑色，被他一把抓起来，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
“我去，这也太拼了——”
现场围观的工作人员忍不住小声嘀咕。
和着泥水的包子有一股泥腥味，江朔忍住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像个真疯子，嘴里啊啊叫着。
就在这时，一只脚趁乱，踩在了他的右手小拇指上，并且狠狠地碾了碾。
江朔的脸顿时痛得变了形，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
“卡！”林导完全没注意这个细节，“好，这条过，赶紧准备最后一个镜头。”
江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工作人员准备，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那个扮演乞丐的场工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刚才那一镜落在巷口一群人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冲击，周悦眉心一耸，心想这年头，有些演员连泥水多的路都不肯多走几步，敢吃掉在泥里的东西，这么敬业的演员实在是不多了，而且这人看着，似乎还很年轻。
而余修厉的眼里却只有得意，江朔越惨，他就越开心，不过是个蹭着他一起被打包进组便宜货，却整天想着抢自己的风头，活该。
“陆总，雨越来越大了。”周悦出声提醒。
伞下的人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周悦一惊，赶忙跟着挪上去。
余总已经很不耐烦，但陆总似乎越看越起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陪着。
因为淋着雨，又经过刚才这么一通折腾，江朔脸上的妆掉了不少，头发贴着头皮，露出了原本的五官。右手小拇指火辣辣地痛，被他放进泥水里，用冰冷的泥水稍作缓解。
工作人员过来，给他手里换了个包子。
“《红尘》B组，第135场，第七镜，第一次。”
包子外面的皮已经被雨水泡开了，江朔张嘴咬下一大口，吃在嘴里就像是糊掉的面疙瘩，又淡又恶心。头顶几个乞丐骂骂咧咧，对着他拳打脚踢，那些场工听林导的吩咐，看似每一下都用了狠劲儿，实际上打在身上根本毫无感觉，只有一个人，每一脚都朝他肚子上踢。
那人浑水摸鱼，这次给他来了个狠的，一拳落在江朔额角，江朔演到一半，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随即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岳不宁死了。
“卡！”
林殊只当是江朔演技太好，开心地站了起来。
“快快快，去把人扶起来！”
他站在雨里大声催促。
有个工作人员撑着伞跑过去，拉了下江朔的手臂，“喂？”
江朔倒在泥水里，睫毛被雨水打得一颤一颤，那人叫了几声才回过神。
雨越下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身上，打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江朔脑袋发昏，鼻孔里不小心呛进泥水，咳嗽几声，呸呸吐掉嘴里的泥，慢慢睁开眼睛。
谁知一睁开，便对上了一双眼，阴沉的目光似曾相识，隔着重重雨帘，仿佛梦境般，直逼入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