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云港>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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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我十六岁。

  对生命的认知还停留在浅薄的层面,思想尚未成熟,便已妄想建立理想的王国。自以为对世界相当重要,却不知世界才开始接纳你的存在。

  当时我们都有一种错觉,以为生命就该这样——张扬、活力,永远带着年少时代的蓬勃之气。我们像一群训练有序的士兵,挺直腰杆,擦亮长枪,在青春的战场上冲锋、进攻。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渴望征服世界。

  后来,我们已不再年少。生活的经历,让我们清晰地学到,比起征服,自保更为重要,对未来不再向往,单调的生活反而更令人安心。

  以前,老师对我们说,成年人要保持纯粹很难,他们的思想和创造力往往会随着生活的经历慢慢丢失,最终泯然众人。当时我们不懂,觉得他在放屁。我们每个人都坚信着,自己会成为那千万份之一中的与众不同。我们毫不留情地嘲笑平庸,对凡俗的一切重拳打击,并为之想方设法的彰显不同。

  十六岁的我,还生活在朝云港。

  那是一座坐落在南方的小城市,有“玉石城”的称号,但不出名。对比于南方的其他城市,朝云港就像一个赤膊穷鬼,既没有悠远的文化历史,更无经济上的优势。唯一值得称赞的,大概就是那永远也使不完的建筑力气——这一点可以在遍地是工厂上看出来。

  在我的印象里,朝云港的这座城市似乎有着用不尽的精力。十几年来,我们在“突突突”的挖地声中醒来,在“哐哐哐”的堆墙声中睡去,这种建筑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无差别地扫射着朝云港每一个人的脑神经。

  我们对这一切感到不满,并恶毒地诅咒那片拔地而地的工厂。殊不知,在往后的几年里,朝云港凭借这些工厂迅速提升了本地的经济,从“玉石城”飞跃为“新兴城”。最重要的是朝云港的发展带富了本地的绝大部分人,后来我们又对此为之感激。

  有一次,池椿突然指着河岸对面新建起的工厂对我说,小景你看那像不像勃起的阴茎?我听了之后很震惊,池椿竟然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

  池椿是我的死党,很多年以前唯一要好的朋友。回想起来,我对池椿的初印象很模糊,尽管他长得漂亮,并有异于朝云港的任何一个男孩,但少年时代的记忆就如同内容缺失的默片,断断续续,联结不成完整的片段。

  若真要深度探究,过度混乱的大脑里唯一能清晰回忆起的,大概也就只有他那双如翡翠般碧绿的眼睛。后来那双眼睛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或笑着,或哭着,令我难以忘怀。

  我和池椿相识在某个炎热的夏季。那天,太阳依然猛烈,知了在树上不要命地叫着,我独自一人在马路牙子上玩弹珠,突然走过来一个小孩把我面前的阳光完全遮住。

  我抬头,只看见一片阴影。

  后来他蹲下来,毒辣的阳光如针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向我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中的脸蛋露出原本的样子。

  那是一张我完全陌生却漂亮的脸蛋。

  他指着地上的弹珠,碧绿的眼睛闪烁着天真的光芒:“这是什么?”

  “弹珠,你这都不认识?”

  他摇摇头,不见外地拿起我的弹珠举到阳光下照着,在银白色的阳光下,弹珠闪烁着细碎的碧光,像流星一样在沉闷的地方摇曳。

  我说:“绿色的,和你的眼睛一样。”

  “你是这里的小孩吗?”他把弹珠还给我,朝四下密集又平矮的楼房看去。

  “呶,就住在那儿。”我指向马路对面那栋墙面长了不少爬山虎的房子,眼睛依然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可能是过于稀奇,也可能是从一开始我就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

  我说:“你的眼睛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我妈妈是外国人。”他朝我家旁边那栋房子的方向仰仰下巴,“我们刚搬进来,住你旁边。”

  这是我和池椿的第一次见面。

  在那之后我便和他混熟了,从小学到初中,成天都黏在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打同一款游戏,穿同一条裤子,那时候的我们就像鱼和水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我和他之间产生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长大之后,我常常带着悔恨的心情去回忆少年时代。我想要赎罪,想要忏悔,我开始鼓起卑微的勇气把记忆扒开,甚至把外皮剥掉,企图用神经的末梢去体味外界给他带来的伤害。可发现一切已像断裂的瓷器,再也无法修补。

  少年时期,我和池椿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朝云港的大街小巷,抽烟、游泳、打群架,把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个遍。于是,到了高中的时候,我们开始变得无聊,成天无所事事,像个幽灵一样在朝云港游荡。

  特别是即将升入高中的那段日子,我们简直闲得发慌,于是有一天池椿建议去下坝。

  下坝是郊区外的水库,从天北高桥延伸到南边的湿地公园,那里河面宽阔,水质清澈。

  以前每年的夏天,下坝都聚集了大群嘻戏打闹的小孩,是朝云港的游泳圣地。直到后来那里连续几年淹死了好多个小孩,水库从此被手指粗的铁丝围封了起来,最终成为禁足的地方。

  下坝离这里有十几公里,怎么去是一个难题。

  曾经我和池椿是个有车一族,但很不幸的是,就在几天前我们的车被人给偷走了。

  朝云港就是这样。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城市文化也只停在野蛮阶段,毫无秩序可言,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这仿佛成为了每一个朝云港人心照不宣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在学校食堂吃个饭的功夫,饭盒都能给人顺走。

  池椿提议我们去牡丹街偷一辆车。

  牡丹街是朝云港的旧街,那里开着各种小店铺,小士多、碟片店、租书店等等。小时候我和池椿都很喜欢混迹在里面,常常一消磨就是一整天。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街慢慢落寞了下去,我们也就不再常到那里去。

  对于偷车一事我着实有点为难,毕竟身为一个品行兼优的学生,偷窃这种事情确实不太符合我的人设。

  我忧愁地凝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万一被抓住,要被处分怎么办?”

  池椿白了我一眼,说:“你可得了吧。上个月你还偷了马飞的饭盆来着。”

  “这和偷车能一样吗?我的饭盘如果没被人偷走,我还能去拿别人的?我这是正当维护行为,只不过刚好拿到了马飞那个倒霉蛋的而已。”

  我的担忧并不是毫无缘由。

  说实话,我并不是害怕处分,而是害怕我爸。

  我们家在朝云港算得上是半个知识分子家庭,为什么要说半个呢?因为我们家族一代混得比一代差,直到现在已经快来和知识这个词挂不上钩了。

  一开始我太爷是县里当书记的,到了我爷那不知怎的就混成了支部书记助理,再后来我大伯是初中老师,直到我爸这里直接变成了小学老师。

  我的家庭很腐朽,对知识岗位也很在意。在他们的眼里除了公务人员、老师和医生,其他的都算不上是正经工作。

  鉴于有家族落寞的事例在先,我爸非常害怕我最后连个幼儿园老师都当不上,于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关注着我人生轨迹的走向,这种感觉就像野猫盯着耗子,很窒息,也很要命。

  有一次,我月考失误,掉出了年级前十的排名。我爸知道后,气得脸色发青,抽起屁股上的凳子要往我身上抽,我怕得要死,马上写下了保证书说下次一定拼进前三,他这才肯罢休。

  再说一嘴我的大伯。

  我大伯比我爸要厉害一点,学历和工资都比我爸要高上不少,可惜是个碎嘴。

  一个男人碎嘴几乎和阳痿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这就意味被判了无期徒刑,注定是个讨人厌的角色,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我大伯。

  就像我爸打我那天,他估计是蹲墙根听到了我考砸的事情,当即就从隔壁踱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个饭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训斥我说:“学习不认真,考试不考好,我看啊周小景就是想当混混,周家没救啦,没救啦。”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怕死地说:“当你个奶奶娃子,你少在这里放屁。”

  大伯听了之后很生气,转头教训我爸说:“三儿,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三儿是我爸的乳名,我爸排名第三。我还有个二伯,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据说他在六十年代的时候就死掉了。当时他正在云南劳动,在一次集体砍伐中被一个大树给压死的。

  我爸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很丢脸,最后赏了我两棍子。

  池椿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尘说:“走不走?”

  “要是被抓包了,你得保护我。”

  他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说:“放心吧,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们跑进牡丹村,七月的正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街上静悄悄的。日光像烧热的熔浆,大块大块的黏在屋顶上,树木在阳光的蒸腾下变得弯弯曲曲的。成排的自行车停在路边,我和池椿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一辆很骚包的绿色自行车。我蹲下去,摸了摸车身,质量挺不错,比我们之前那辆好多了。

  开完锁后,池椿驮着我前往下坝。在路上我们遇见了大猴。他正走在马路上,双手插着兜东张西望,样子看起来贼头鼠脑的。

  大猴是我们的同学,本名叫候培,比我高一个头,和池椿一样是校里篮球队的。大猴身材粗壮,能跳能打,嗓门还大。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很有表演的天赋,特别是模仿狒狒,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我们都以为他的梦想是当演员,建议他去演个猴子之类的角色,那样肯定能大火。

  当时还没有《猩球崛起》这部电影,大猴觉得我们是在揶揄他,于是威胁我们说:“要是再嘲笑我,我就拧断你们的腿。”说完还不忘把手指掰得嘎嘎响。

  我们很不爽,觉得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大猴”的绰号

  我们骑过去,那小子没有发现我们,我只好伸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他朝前趋去,摔了个狗啃屎,圆润的屁股朝天上撅去。

  “谁他妈敢踹我!”

  “你爸爸。”我笑嘻嘻地他身后说。

  “我还是你爷爷,找死!”猴子抱着屁股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黝黑的脸颊憋得涨红,“什么啊?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垃圾。”

  看见是我和池椿后,他马上换上了一副不屑的嘴脸:。

  池椿调戏他说:“猴子你又准备去偷什么东西呢?”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还能去偷什么东西似的。”大猴拍拍身上的灰土。

  顺便说一句,猴子的梦想其实是当警察,这个梦想很伟大也很令人感动,但大猴这个人有点小毛病,手脚不是很干净,看什么东西都喜欢摸上一摸,这一摸吧,摸着摸着东西就进他口袋了。虽然这种事情我们也常干,谁也别说瞧不上谁。但这个对于想当警察的猴子来说却是致命的。

  猴子很抑郁地看了我们一眼:“偷个球,老子新买的自行车给人偷了。”

  对于猴子自行车的被偷一事,我表示了同样的愤怒。我说:“这他爹的也太猖狂了!简直是没天理了。”

  池椿趴在车龙头上,撑着下巴给我泼冷水:“我们的车在前两天也被偷了。”

  “丢,我就说嘛,”大猴说,“不过这反天了,还有人敢在我这老虎头上作案,别让我知道是谁偷的!”

  说完了之后,大猴提了一提裤子,又问我们要去哪?

  我说:“去下坝游泳,要不要一起?”

  大猴眯起眼睛,扫了一眼我们的自行车:“下坝都敢去,你们真不怕死。”

  我说:“怕什么?”

  “你不怕我怕,小心有水鬼。”

  “去你丫的。”

  池椿等得不耐烦了,按了一下车铃,问大猴:“到底走不走?”

  大猴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别了……”

  突然鬼吼一声,跳起来把我和池椿推下自行车。我一下子没站稳,啃了一嘴的泥。我骂道:“你神经病啊?”

  大猴没理我,把脸贴在车身上蹭来蹭去。我站起来,揪他衣领说:“你神经病啊?我摔伤了,赔钱。”大猴一把甩开我说:“赔你妈,为什么偷我车?”

  我一时没搞清楚状况,指着他的鼻子说:“什么叫你的车,这是我的车。”

  大猴的黑脸变得越发通红,两篇厚唇在打颤,显然是气坏了。

  他按着我的头往车龙头上凑说:“睁大眼睛看看,这儿写着我的名字。”我一看,果然见上面写了侯培两个字。

  “原来这车是你的啊?我就说怎么这么骚包呢。”

  这下大猴更气了,把我撂倒在地上,狠狠地往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后,便骑着单车扬长而去。

  新偷的车还没到手两个小时就被端了,我和池椿都很沮丧。

  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久久不肯离去。我们就那样漫无目的地等着,好像只要等待下去,新的车就会再次来到我们面前一样。

  七月炎热又漫长,除了下坝,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玩了。我提议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家睡大觉吧?”

  “真没出息,好大时光你想回去睡觉,你还是男人吗?”池椿说。

  我实在想不出睡觉和是不是男人之间的联系,如果不睡觉就能变成男人的话,那街口的老张也不至于被戴绿帽子。

  池椿问我:“还有钱吗?我饿了。”

  我摸了摸裤兜,还有一块钱,但一块钱在一九九年什么也干不了,最多只能买两根冰棍。池椿对我的财政状况很不满:“你真是个穷鬼。”

  我说:“你有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掏了两下口袋:“一毛也没有,我的钱全花在诗人身上了。”

  我鄙夷地看了看他,说:“不谈恋爱你会死?”

  池椿说:“不谈恋爱,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的梦想就是和我唯一的真爱在一起。”

  我才不相信他,这个家伙从小到大已经谈了无数次恋爱,每谈一次都说对方是唯一的真爱,然而没过多久又换了一个真爱。

  他的真爱简直比我身上穿的裤子还廉价。我说:“你这么花心就不怕被人打?”

  他说:“不怕,我会立马投降。”

  这时大猴又骑着车经过我们,还吹着口哨,一样显摆的模样。我看他很不顺眼,戳了戳池椿的胳膊:“去,给我把他的车抢过来。”

  “凭什么?”池椿回答。

  “最多请你吃云吞。”

  池椿没上当:“少来!你就只有一块钱。”

  “那又怎样,别忘了上次是谁帮你背的锅。”我突然就想起了上次池椿半夜爬窗出去玩,结果不小心把楼下刘大爷养在阳台的花瓶给打碎了的事情,据说还是个古董花瓶,买来的时候要好几万。

  “古董个屁,我看他纯属是敲诈。”

  “那又怎样,我当时都把我的棺材本掏出来给你了。”

  池椿沉默地看我一眼,片刻后一拍大腿:“那你叫他过来,等下我把他拽下车,你骑上去就溜。”

  我问:“那你呢?”

  “我?”池椿说,“在原地祈祷不被他打死。”

  正说着,大猴忽然朝我们骑了过来,我说:“这小子怎么还自投罗网?”

  池椿耸耸肩:“谁知道,反正不碍我们要抢他的车。”

  大猴停在我们面前,很没必要地按了一下车铃:“我们要不要去叉麻将?”

  叉麻将是我们最近刚学会的一项娱乐项目,挺好玩的,但我和池椿对此深痛恶绝。因为他妈的,我们的钱都输光光在麻将里了。

  我们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大猴。大猴撇了撇嘴:“去嘛,多好玩。”

  我说:“没钱。”

  大猴说:“借你们点。”

  “借多少。”

  “五块。”

  “滚一边去。”

  这时,诗人不知道打哪跑了出来,瘦削的脸上露出的气愤又慌张的神情。大猴指了他那身脏兮兮的校服说:“掉粪坑里去了?”

  “我被人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