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上午,祁君奕如约去了落槐巷。
落槐巷在皇城的东南角,位置有些偏僻。那条巷子里家家户户都种着槐树,茂盛的枝叶遮挡了所有阳光。灰白色的石板上落满了雪白的槐花,空气中的香味甜得腻人。
祁君奕是一个人来的,她低着头,尽量避开地上的那些槐花。有些槐树的枝丫很低,雪白的槐花便垂在了巷子里,层层叠叠的,祁君奕小心翼翼地用手掀开,生怕就给弄掉了。
一路走来,她的衣袖上似乎都沾染了槐花香。
巷子的尽头是一户朱红大门的宅子,门前用三块青石板做着台阶,许是因为长久没有人来,石板上已经长了不少青苔。
祁君奕拾阶而上,轻轻叩响了略微褪色的大门。
敲门声不算大,但却似乎传遍了整条安静的小巷,吓得一旁的槐花抖了抖,落了不少花瓣。
门很快就开了。
“见过六殿下。”
开门的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女子,祁君奕不认得,但看她的穿着,似乎是傅锦玉身边的丫鬟。
年秋侧开身子,道:“殿下请,我家小姐正在院中等您。”
祁君奕颔首,缓缓走进门中。
院中种着一棵大槐树,那一袭红衣的女子正坐在树下,听见脚步声后偏头看来,眉眼一弯。
“殿下,好久不见。“
祁君奕恍惚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淡道:“傅小姐,好久不见。”
她顿了顿,又道:“不知傅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傅锦玉撇撇嘴,嗔怪道:“没事就不能找殿下了吗?”
风吹着槐花在头顶摇曳,花香腻在鼻尖,甜得醉人。
祁君奕愣怔了一下,险些道出一句“可以”,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觉得手心似乎出汗了,忍不住蹭了下袖角,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男女授受不亲,皇城人多眼杂的,教人看见了,难免坏了小姐清誉。”
傅锦玉最讨厌她说这句话了,当即不耐烦地反驳道:“你也知道,是坏我的名声,你怕什么……”
她话音一顿,定定地看着祁君奕,突然凑了过来,绯红的唇瓣轻启:“殿下,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离得近了,祁君奕能看见她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只有自己一个人。
祁君奕忍不住放缓了呼吸,向后仰了仰,故作镇定道:“傅小姐,请你自重。”
“是么?”她轻轻挑了下眉,垂下眼帘,桃花眼中似盈着一汪秋水,清清柔柔,“殿下,你不要自欺欺人哦。”
祁君奕又向后仰了一下,但一个没稳住,倒在了地上。
“殿下没事吧?”傅锦玉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既无奈又好笑,赶紧过去扶她起来。
“不、不用了。”祁君奕缩了一下,躲开她的手,扶着桌子站起来。
傅锦玉看着她像是躲洪水猛兽一样躲着自己,不满地道:“殿下!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我……”
祁君奕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怕什么,她只是觉得傅锦玉挨自己近了,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也不是欢喜。
是……心跳得很快。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傅锦玉看着她,委委屈屈的,似乎下一刻,眼里就要溢出泪水了。
“不是的,”祁君奕突然很慌,生怕眼前的人就哭了,“我没有讨厌你,我……我真的没有……”
傅锦玉垂下眸子,似乎在强忍着泪水,她抿了抿唇,语气落寞:“你不必勉强自己了,我知道我很不讨喜的,从小到大,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连皇城最热闹的望灯节,我都一直是一个人过的……本来,我以为今年殿下可以陪我,但……但殿下怕是不喜欢吧?我一个人……”
“我没有不喜欢,我愿意陪你过望灯节。”祁君奕见不得她这样子,当即便脱口而出。
“那就这样说定了!”
傅锦玉立马开口,抬起头来,哪里有半点的委屈和难过呢?只有眼里狡黠的笑意罢了。
祁君奕:“……”
她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呢?”那红衣女子得意洋洋,“不过就是‘真诚’地邀请殿下陪我一起过望灯节罢了。”
真诚?
祁君奕快被她气笑了。
“那叫‘真诚’?”
傅锦玉理直气壮道:“我是真心诚意地蒙你的,怎么不算?”
祁君奕:“……”
不过,哪怕祁君奕被骗了很生气,她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一副“认栽了”的样子。
傅锦玉眨巴眨巴眼:“两日后的望灯节,我就在这儿等殿下,你要快点来。等久了,我可是要生气的。”
祁君奕心里答应了,但嘴上却道:“那傅小姐就生气吧。”
傅锦玉闻言也不恼,反而笑嘻嘻道:“殿下,你就那么想看我生气吗?”
祁君奕撇开脸:“傅小姐想多了。”
傅锦玉哂笑,突然伸手摸向祁君奕的耳朵:“可是殿下,你耳朵都红了。”
耳尖突然碰到一抹温热,祁君奕吓得连连后退,耳朵上的绯色霎时染到了脸上。
“你……你……”
祁君奕看着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傅锦玉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嬉皮笑脸道:“殿下别害怕嘛,我错了还不行么。”
可话虽如此,她面上却没有半点悔意。
祁君奕抿唇不语。
“好了好了,”傅锦玉后退一步,对着祁君奕作了一揖,“我给殿下赔个不是,希望殿下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女子的轻浮。”
“年秋!”她冲着屋内喊了一声。
那开了门就识趣离开的丫鬟从屋内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个小竹篮,她停在傅锦玉面前,把篮子递过去。
傅锦玉走到祁君奕面前,笑道:“这篮子里有刚摘下来的槐花和一些槐花糕,殿下带回去尝尝吧。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她放软了声音,宛如撒娇一般。
祁君奕看着女子艳丽的脸,沉默了一下,道:“我没生气。”
“不管你生没生气,这篮子你都得给我接着。”傅锦玉蛮不讲理地说着,把篮子塞进祁君奕怀里。
“槐花是我亲手摘的。”
祁君奕推搡的动作一顿,最后还是把篮子接下了。
“多谢。”
傅锦玉伸手摘下祁君奕不知何时蹭到衣襟处的一片槐花,眉眼皆是笑意:“殿下客气了。”
祁君奕的目光从她手上的槐花一闪而过,随后看向女子,道:“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殿下慢走。”
祁君奕颔首,提着篮子朝门口走去,手刚碰到门扉,女子悦耳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两日后的望灯节,殿下莫要忘了!”
祁君奕回头,只见那一袭红衣的女子站在树荫下,清风吹过,红衣随着满地的槐花飞舞。
红如朱砂,白如冬雪,如此分明。
祁君奕忍不住弯了唇角。
“不会忘的。”
如此鲜明的颜色,如何能在记忆里被磨灭呢?
傅锦玉目送祁君奕离开,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朵槐花,汁液晕染在指尖,那香味一下便浓了。
过了片刻,门突然被推开,着鹅黄小裙的女子走进来,恭恭敬敬道:“小姐,老太爷正在书房等您。”
傅锦玉点头,带着年夏和年秋从后门离开。
那前门的小巷窄,马车过不了,但后门却宽多了,停一辆马车绰绰有余。
傅锦玉上了马车,很快就到了傅家。
傅明旭眼下在宫里处理政务,所以没人过问傅锦玉去哪儿了,她示意年秋和年夏回院里,独自一人去了傅枫的书房。
傅枫正在书房里琢磨一盘残局,手里捧着棋谱,看得极其认真。
“祖父!”傅锦玉也不怕,直接就喊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了。
傅枫抬头,被打扰了也不生气,反而放下手中的棋谱,笑容慈祥:“玉儿来了啊,累不累?”
傅锦玉点头,委屈巴巴道:“累,特别累,所以祖父要吩咐厨房给我做芙蓉肉。”
“已经吩咐厨房做着了,”傅枫失笑,为她倒上一杯清茶,“快喝口茶吧,上好的竹叶青呢。”
傅锦玉端起来喝了一口,的确是很清香。
她眼珠子一转,把茶杯放下,冷哼道:“祖父小气,有这般好喝的茶,现在才给我!”
傅枫无奈道:“这是徐家刚刚送来的,我已经给你送到你的听雨院了。”
“徐家?”傅锦玉闻言并不算高兴,反而眉头微蹙,“怕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傅枫不置可否:“徐家提了一嘴望灯节。”
傅锦玉懂了:“她这是要收买我?想让我在望灯节那天陪太子殿下一起赏灯?”
不等傅枫说话,她就直接拒绝:“我才不干!我那天已经约了人了!”
傅枫笑着问:“六殿下?”
傅锦玉但笑不语。
傅枫又道:“放心吧,我以你父亲为借口,帮你回拒了。那天你出门时,记得派丫鬟注意一下周围,免得和太子碰上。”
“祖父您就放心吧。”
傅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你觉得六殿下怎么样?”
傅锦玉随口道:“好看。”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特别好看。”
傅枫失笑,摇了摇头:“你啊。”
傅锦玉捻起一枚白子,盯着棋盘,片刻后,莞尔一笑:“真正怎么样,还得看林钟节。”
她落下白子,冲傅枫一笑。
那盘棋活了。
傅枫捻着胡子,哈哈大笑。
“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