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府到京城路途遥远, 就算是全力以赴的赶路,也耗费了足足半个月的功夫。
等举子们到了京城,整个人如同脱了一层皮, 脸上晒得黝黑,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斯文的读书人。
当然, 话虽如此, 比起旁的学子,白鹿书院的几位应考的考生却又好多了。
“你们有人拉肚子没有?”
见几人虽然疲惫, 但精力充沛, 精神头儿十足, 有熟悉的府学学子凑上来问。
都是东省人, 可这一路上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这几位府学的考生经历了腹泻、水土不服、发烧等一些列意外, 算上去虽然出发比白鹿书院的人早, 可到京城却是同样的时间。
“没有。”
白鹿书院的人也纳闷。
等到回去之后,一复盘, 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由于离开之前, 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喝生水。
就算路上需要在打生水来取用,也提前过滤,过滤完了之后,才煮开了喝。
虽然当时看起来有些麻烦, 可这在无形之中也减少了患病的风险。
更何况, 由于离开之前干粮准备得极为充足, 他们这一路上需要开火的次数屈指可数。
“多亏了颂哥儿的辣酱了。”
由于辣酱的存在,他们赶路只需要掰一些面饼用热水化开,再加上一勺辣酱调味就已经足够。
随着参加会试的学子们的到达, 本以为在路上受够了挫折,到了京城之后就能安心下来读书了。
可哪想到身体上状态的不同, 决定了考生们不同的行程。
白鹿书院的学子们在路上受到的磋磨不多,到了京城,短暂的休息之后,就铆足了劲头读书、参加书生之间的宴会,一时半会儿间,京城里似乎全都是他们的身影。
“这都是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一边酸着,有人一边打探其中的秘诀,辣酱的事儿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很快,许多考生们都知道了。
不少人偷偷来问有没有卖的。
“到时候进了考场,要自己煮食物,这东西才叫便捷呢。”
吃了一口辣酱拌的蔬菜,这位机灵的府学学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抱歉,这是我们白鹿书院食堂里出品,我们自家人专供哈。”
明明是最简单的话语,旁人却在其中听到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
在京城,白鹿书院的辣酱引起了一股小规模的浪潮,只是,身在临州的宁颂却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他快忙疯了。
自从食堂招商大成功之后,徐师兄就摆烂,就学院里大多数事情交给了他。
“加油,能者多劳。”
包子铺几经改版,最后定下来了几款经典的馅料,宁颂原本刚从生意上忙完,就有收到了徐师兄的委托。
“……没门儿。”
宁颂才不是别人交给他什么,他就老实干的性格。更何况,干这些活计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揽麻烦上身。
“谁说没有好处?”
徐师兄早知道如何说服宁颂,闻言,只是列举一系列好处:藏书阁的书无限量供应;认识许多夫子,能随时请教;
最重要的是,获得院长关门弟子的身份。
“你难道不想做齐景瑜的师叔吗?”
白鹿书院的院长是齐景瑜的外祖父,若是宁颂答应了,岂不是能在辈分上压齐景瑜一头。
“那我不是闲得慌吗?”
成了齐景瑜的师叔,他过年还能给齐景瑜发红包。
“那你说,怎么样你才肯答应。”徐师兄是实在不想处理这一通杂事了,如今算是宁颂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想与张夫子学《春秋》。”
《春秋》,是张夫子的本经,也是专业的研究项目。
这位张夫子性格内向,自从考中进士之后,就没有当官,回了白鹿书院做研究,平日里谁都不见。
徐师兄是因为经常给张夫子送饭,这才混熟的。
宁颂眼馋这位学术大佬很久了,据他了解,这位张夫子的水平应当排列在书院夫子中的第一位。
是白鹿书院里隐藏的“扫地僧”。
“……行。”
与张夫子请教和学习,这本身是自己的杀手锏,奈何现在也要分给宁颂,徐师兄咬牙道。
他没有宁颂那种处理庶务游刃有余的本事,学院里这么多事情,着实是影响到了他的学业进度。
虽说长期相处之后,他与宁颂确实建立起了很好的关系,可这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的策论被评价不如宁颂往事。
这是驱使他抛开一切,将注意力集中在学业上的动机。
“我还有一个要求。”
大约是看穿了徐师兄的底线,宁颂得寸进尺道。
“……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答应了徐师兄的请托,接下来的时间里,宁颂就逐步接触了书院里的杂事。
要说复杂,那的确是颇为心累,每一日发生的小事数不胜数,大到类似于采购、对外,小到课程的安排,书舍的安排,都需要徐师兄安排。
正是因为夫子们早知道了这事儿都是徐师兄负责,因此一遇到问题,下意识就来找他。
往往,这些问题的确是徐师兄想办法解决的,于是更加强了“有事找小徐”的刻板印象。
长此以往,徐师兄的时间就在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之中流逝。
宁颂走马上任之后,见到类似的情况,就先收集情况,订立章程。
徐师兄被折磨的经验,全都成了宁颂的处理一件事的宝贵经验。
“就算知道怎么做,他们也会找你的。”对于宁颂想要一劳永逸的想法,徐师兄打心里不赞同。
一些小事,未必是当事人不想处理,但比起询问“规程里安排是怎么做的”,最好的办法还是找来徐师兄这个大管家。
“反正小徐是肯定会处理的嘛。”
“所以你不想干了。”宁颂冷静地拆穿道。
既然这种模式无法长久维系,让徐师兄压力十足,那么就一定有改变的必要。
于是,一项一项的“问题处理指南”被制作了出来,交给了各位相关方。
这一改变一开始当然是不被接受的,许多人对于指南看也不看,遇到事情,就下意识“找小徐”。
得不到回应,就感觉受到了怠慢,许多人告到了院长那里去。
与此同时,徐师兄听了宁颂的要求,到处抱怨哭诉,恨不得让所有知道,自己干不下去是因为太忙太累耽误学习。
“……我就不该答应你。”
在外人面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到了宁颂面前,徐师兄恨不得将宁颂的肩膀扶着摇一摇。
他现在的形象,还怎么出去做人?
或者是徐师兄愁眉苦脸的模样太过于惊悚,又或者是旁人反应的“事故”,的确可以靠着问题指南来解答,这一回合的交锋里,宁颂一方大获全胜。
然而这还是结束。
趁着拉扯出来的这点儿时间,宁颂拉了几个人,建了一个小小的学社。
“这是什么学社来着?”
书生们之间为了交流学业,不少人会选择加入一个学社,借以互相批改文章,提高自己的水平。
奈何,宁颂这个学社看似与学业交流的目的毫不相关。
“你马上就知道了。”
学社建好了,先拉了齐景瑜、徐师兄与藏书阁师兄加入,再起名为“白鹿书院服务社”。
“……服务社?”
“是呀。”宁颂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名字起得烂,理直气壮道:“服务夫子与同窗们,不是服务社是什么?”
很快,夫子们就见识到了服务社的威力。
无论是什么问题,在实在无法用指南处理时,服务社的社员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全程看着笑眯眯的,脾气很好,但能处理的他们帮忙处理,稍稍过分一点儿的需求,就会被温和而坚定地拒绝。
“抱歉,我们社长说了,这个不可以。”
夫子们恨,但因为之前自己一方理亏,因此只能忍气吞声,重新计较。
其他方面亦是。
有人看不惯这个多出来的、存在感极强的学社,想要辩论一番,就有人拉着他道:
“你也不看看这服务社里的都是什么人。”
齐景瑜,不说了,是书院院长的外孙,关系户;齐师兄,上一任管庶务的,与各方面打过交道,人脉党;藏书阁的师兄,江南首富出身,有钱。
宁颂,就更不用说了。
一直到目前为止,一些人还没弄明白宁颂的来历。但这不妨碍他们不敢招惹。
如此几位齐聚在一个小小的学社里,足以看得出这个学社的分量。
“既然如此,那就……”
打不过就加入!
没过多久,服务社里多了申请想要加入的人,冲在最前面的,就是周果。
在一番面试之后,服务社的框架也搭起来了,俗话说,有了干活的人。
宁颂这才给之前在服务社里打工的学子结清了兼职费用。
“原来这学社里就你们几个人?”周果进来之后,才知道被骗了。
“不想待的话,大可以走。”
宁颂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
“……那可不行。”周果虽然是受了一些误导,被骗进来的,可进来之后才发现了作为服务社成员的好处。
不光是能够借着学社见到更多的人,建立更多的联系,还能消息灵通,在无意间获得许多隐形的福利。
更重要的是,作为官宦世家出身的他,在服务社里嗅到了权力的气味。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这确实是一种来自非正式途径的权力。
周果赖在了服务社里不愿意离开,宁颂顺势给了他副社长的职位,并将许多工作交给了他。
可虽说周果忙前忙后,存在感十足,可在外人眼中,宁颂却仍然是那个说了算的人。
尤其是当书院院长公开宣布,宁颂是他的关门弟子之后,宁颂在白鹿书院里的声望莫名地达到了一个顶峰。
由于他年龄实在小,师兄们笑着叫他“小师兄”。
这个称呼虽然是存在于调笑的成分居多,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宁颂在书院里身份的变化。
要知道,上一个被学子们心悦诚服地叫做“师兄”的,还是以一己之力将白鹿书院的招牌打出去的凌恒。
“别,我何德何能。”
见宁颂拒绝这个称呼,于是就有人叫他“宁社长”。
不多时,随着白鹿书院与外界的交流,这个名号也传了出去——如今谁不知道,白鹿书院里如今说了算的人,不是院长,而是这位姓宁的小师兄。
陆之舟听了,专门拿来嘲笑好友。
“怎么说,你们一个大师兄一个小师兄,听起来还挺配?”
凌恒无语地瞪了好友一眼。
瞪完之后,又没忍住,对着窗口之外静静地出神:自从过年之后,他就刻意避着人。
似乎用这样的方式,能够阻碍自己去思考一些问题一样。
只是,这些烦恼似乎只让自己一个人惊扰,造成这一切的另外一人,似乎非但没有受到影响,生活还很丰富。
此时此刻,凌大人的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当。
宁颂并不知道,自己为了偷懒的瞎折腾反而引起了旁人心中的酸涩,处理完了书院的事务的他,正在与齐师兄一起蹭课。
张夫子讲课讲得的确很好。
自始至终,宁颂的学业都是强在了见多识广上——得益于他穿越的特殊背景,许多时候都是靠着观点取胜。
只是论起正儿八经的做学问,那当然比不过其他同龄人。
张夫子对这一点看得很重。
他没有否定宁颂的长处,而是默默地开出一个长长的书单来,压着宁颂埋头苦读。
“你本身就比旁人学的少,如今再不努力,怎么能行?”
给宁颂做完了心理建设,这位张夫子也纳闷,按照宁颂的灵巧与聪慧,这么多年来,基础本不应该这么差才对。
“之前你都干什么去了?”
闻言,宁颂一脸麻木。
那他怎么知道,他也是穿过来不久啊!
时间在张夫子的压迫下飞速流逝——张夫子的确是一个很认真夫子,当他将宁颂作为一个可以研究的学术项目时,就下足了功夫。
他不但陪着宁颂一起读书,还及时批改宁颂的作业,根据宁颂的进度来调整教学科目。
如果说之前的学习方式是散养的话,那这一段时间进行的就是魔鬼特训。
有别的夫子看不下去了,来劝:“你这着急做什么,乡试三年一次,下一次考试还远着呢。”
张夫子面无表情道:“那是他的事。”
他教人可没有教三年的道理。
哪有一个项目持续做三年的?
平日里既要与同班一起完成学业,到了晚上,又要来接受张夫子的鞭策,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宁颂就瘦了一圈。
脸颊上被刘大娘喂养出来的那点儿婴儿肥全都没有了。
整个人如同一棵树一般,在春日里无声地抽了条,直到某一天有人忽然惊呼:“颂哥儿好像变得帅气了。”
“……是我长高了。”
十七岁的年纪,原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得不说,我们小师兄瘦了之后,看上去竟然很好看。”
如果说之前的宁颂的长相是清秀、书卷气,到了现在,似乎可以用俊秀、魄人来形容。
“颂哥儿的母亲本来就是美人。”
对于这一点疑惑,刘大娘不悦地强调道:“之前只是小孩子,没长开而已。”
在宁颂争分夺秒地成长时,京城里前去赶考的白鹿书院学子们终于回了程。
他们离开时,路上白雪皑皑,等到回到书院时,书院的枫树已经红了。
大半年的时间一晃而逝。
好在这些考生们在考试时有所收获,虽然有三人落榜,但另外两个人考中了进士。
一个人是二榜,一个人是三榜。
这亦是让人惊叹的好成绩。
除此之外,他们还给宁颂带来了大批的辣酱订单。
“颂哥儿,你都不知道,你的辣酱有多受欢迎,有丧心病狂的人甚至偷我们东西。”
有辣酱,连银子都不偷。
正是因为辣酱的受欢迎程度,白鹿书院的学子在外也受了不少额外的照顾。
只是,虽然在科举上获得了好成绩,但这几位应考的学子心情并没有多愉悦。
在与宁颂说完话之后,就去与院长并夫子等长辈们说话。
没过多久,宁颂也知道了原因。
原来在这学子们参加会试的这一段时间里,京城里的形势波谲云诡,让人捉摸不透。
随着皇上的年迈,皇权继承人之间的斗法愈发复杂。
学子们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动魄。
“……今上年龄不是不大吗?”到底是视野有限,宁颂在听完了八卦之后,仍然一头雾水。
齐景瑜给他解惑:“早年夺嫡时受了伤,一直没好。”
正是因为这伤,今上子嗣艰难,如今就这么一位公主,收养了一位皇子。
这两位,一位是亲生血脉,奈何在性别上吃亏;另一位则是旁支,不是今上的亲生孩子。
双方都有不足之处,因此斗得格外激烈。
“我都不知道师兄当时从京城离开,是不是预料到了这一天。”
相比于京城,临州却是是一个安稳的地界。
但这所谓的安稳似乎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没过多久,京城里的斗法就影响到了临州。
储玉这个新上任的临王府世子被派去了边疆。
“那是老皇帝心腹把持的地方。”
说是去打仗,不如说是被调去看守着。
“难道京城真的有变动?”
长久以来,京城与临王府都是各自安稳,如果不是有例外,也不会忽然动这么一下。
随着政局变动频频,宁颂身处临州,也莫名有了一种安静的生活被打破的错觉。
到了年终,这一个错觉终于被证实。
京城里传来消息,皇上万寿节将至,公主为了讨父亲的欢心,亦是为了加重自己身上的筹码,上表请求在明年加试一门乡试作为恩科。
消息传来,整个临州府的读书人们都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