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
城中暗无天日, 阴风呼号,一处断壁残垣之间,几团幽冥鬼火阴森森地冒了出来。
“呼, 终于到晚上了。总算能出来活动活动了。”
这漆黑鬼影大概一人多高, 面容以及身着的衣物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只有两只泛着绿光的眼睛格外清晰,在半明半灭的光线里看起来悚人无比。
鬼火们寻了处空水废井,翻身而上, 是一个坐的姿势。
没有用来打发时间的零食小吃, 也没有任何可供娱乐的项目,就连身后的城镇都是一片死气沉沉。这样无聊的环境, 如何消磨漫长的时光?
当然是聊八卦了。
数不清的年岁里,他们谈论的一直都是同一件事, 今日也不例外。
一个身形稍大一些的鬼火道:“诸位兄弟,我死得早,不如你们知晓得多。可否再为我讲一讲当年大战的盛况?”那语气里竟然是藏不住的向往。
“你是说镜月海之战啊……”一个声音年轻的鬼火接过话头:“涉及人物太多, 太复杂了。不知你想先听哪一方面?”
“当然是战役规模了。规模不大的战役, 我听都不想听。”
这时一鬼火嗤笑道:“这不是废话吗。镜月海之战, 百年来规模最大,若是此战规模不大, 我们这群鬼也不会翻来覆去地说了。”
说完, 那鬼火的绿眼睛微微眯起,乜斜了那发问的鬼火一眼,“这种蠢问题也好意思问, 果然是早死的鬼,没见识。”
那早死鬼猛然从废井边缘站起, 想要骂人,可惜他确实如那鬼所说,死得太早,连骂人词汇都十分有限,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毫无新意的词。
被骂的鬼火掏掏耳朵,无所谓道:“这些话,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听腻了。”
此鬼一贯言行嚣张,说话伤众,刚才的话也纷纷引起了几个同样早死鬼的不满。
“死得晚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还不是和我们这群早死鬼挤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城里!”
“就是就是。你死得晚,也没见你的亲人朋友给你多烧一张纸啊。”
“装什么装!”
群情激愤。
那鬼被骂了也不生气,扯扯嘴角,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时,那声音年轻的鬼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以和为贵,大家不要吵了。不是要听那镜月海之战吗,我来给大家讲一讲。”
吵架哪有听故事好玩儿。众鬼纷纷暂时握手言和,不再相互攻击,听起故事。
“那场发生在镜月海的战役之所以闻名至今,不仅因为规模重大,四大门派弟子尽数参加,两派宗主同时殒命于此,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这鬼卖了个关子,绿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在其他鬼迫不及待想听后续的催促声中,慢悠悠补完了后半句。
“最重要的是,此战诞生了迄今为止实力最强,也是最年轻的魔君,慕朝!”
粗略分类,魔族和鬼族五百年前还是一家,是以,众鬼不约而同对这位实力强大的魔君很感兴趣,凑在一起问道:“怎么个强大法?”
上一秒还聚在一起唇枪舌剑,下一秒就能和和美美谈天说地。喜怒无常,鬼的特性便是如此。
“慕朝成为魔君之后,很快便以一己之力统一魔界。魔君为人神秘,不喜抛头露面,常年幽居在九重塔内。可即便他不出来,众魔还是敬他如神,不敢造次。”
“成为魔君固然了得,可慕朝在魔族血脉觉醒之前,也是十分了得。”
说书鬼言语清晰,竟然很有条理,分门别类列了个一二三出来。
“第一,身世强大。魔君出世当日,也就是镜月海之战那天,居然是从九重塔出来的。九重塔是什么地方?魔族唯一公主姬如月的居住之地!”
“姬如月?!”
那早死鬼猝然睁大了绿眼睛。看来,“姬如月”这三个字,不在他的知识盲区。
“姬如月是万古天魔的唯一女儿,既然如此,那慕朝是她的孩子?她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
“你不如问,她什么时候有了丈夫。”
说书鬼摇摇头道:“很遗憾,迄今为止,人们都不知道姬如月的丈夫、魔君的亲爹究竟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修为相当之高,否则的话,怎能入得了姬如月的法眼,又怎能有慕朝这样厉害的儿子?”
这时,鬼中又有鬼诡笑一声:“什么叫‘入得了姬如月的法眼’?她的法眼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吗?魔族一向品味奇特,依我看,姬如月那见不得人的丈夫,说不定是个粗鄙的山野村夫。”
众鬼不必抬头确认,此鬼一定是那说话很讨厌的讨厌鬼,不约而同吐槽道:说魔族品味奇特,其实他们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死鬼似乎对魔族有着莫名其妙的滤镜,道:“就算是山野村夫,也必定是个长相十分俊美的山野村夫。”
说书鬼似乎不打算在山野村夫的话题上继续纠结下去,清了清嗓子,做总结道:“总之,魔君的身世十分强大。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第二点——出身强大。”
“慕朝年纪轻轻便拜入渡云宗门下,成为了宗门之中年纪最小的弟子,同时也是修为最高的弟子,还未成年便已臻探幽境。”
“等等,”早死鬼道,“他不是魔族吗,怎么还有拜师渡云宗这一出?”
“那谁知道,”说书鬼语气淡淡,“世上的因缘际会,又有几人能说得清。”
顿了顿,他继续道:“更厉害的是,当年簪花大会,还是生心境的少年魔君,居然以一己之力打败了一个点苍宗的探幽境弟子,从此一战成名。”
这一二两点都十分富有戏剧性,众鬼对作为压轴的第三点更感兴趣了,“第三点呢,快说快说!”
“第三,便是他身上那个东西很厉害。”
此言一出,早死鬼云里雾里:“什么东西?你说清楚一点。”
说书鬼掷地有声:“水韵丹!”
这又触及到早死鬼的知识盲区了,眨巴着眼问:“水、水韵丹是什么?”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讨厌鬼突然接话道:“金丹一类之物,但比金丹更厉害,能增进修为,还能洗涤魔气。”
早死鬼闻言撇撇嘴,“听起来好像一般啊,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讨厌鬼冷笑一声:“没见识就是没见识。能以为水韵丹是寻常之物,果然是短命鬼才能说出来的话。”
“你有病吧,老说我干什么!”
眼看他们两个又要吵起来,说书鬼连忙插*进他们中间,一手拉一个,道:“这水韵丹呢,虽然没有吃下去就能立地飞升的功效,却能涤荡人心——这可不简单啊。”
“魔族之所以总是作恶多端,就是因为魔气入脑,影响心神,将邪恶的念头无限放大,哪怕是魔君也不例外。”
早死鬼的怒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过去,又是没事人了,坐在废井上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水韵丹入体,压制住了魔君的邪念,让他不会再被魔气侵扰。”
说书鬼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如此好物,还是慕朝从他师父、渡云宗宗主那里得来的。据说大战当天,慕朝走火入魔,那渡云宗宗主为救徒弟,亲手剖出了身体里的水韵丹。”
话音刚落,讨厌鬼便道:“你怎知不是慕朝担心日后控制不住体内魔息,以防万一,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剖出了他的丹元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说法。”
说书鬼咧咧嘴角,忽然想到自己现在没有嘴,只好嘿嘿两声,让他们知道自己在笑,“不过呢,我个人还是比较相信第一种说法。”
说完,他看向旁边的早死鬼,道:“这位兄台,你怎么看?”
早死鬼附和道:“我也相信第一种。”
以一对二,讨厌鬼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说书鬼感叹道:“这位渡云宗宗主,一生经历也算传奇。早年性格不羁,没少给自己树敌,后来迷途知返,一力匡正渡云宗,终于走上正途。谁知后来又教出了慕朝这样的魔头徒弟……”
早死鬼忍不住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人家的名字呢。他叫什么啊?”
说书鬼张了张不存在的嘴,正要开口,忽见黑魆魆的地面白光一闪,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众鬼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来新人了。
准确地说,是来新鬼了。
奇怪的是,新来这只鬼的长相却和他们有所不同。
来到这座城中的鬼,基本上都是一种长相:一团黑影,身上的衣服都看不真切;没有五官,只在眼睛位置燃烧着两簇幽绿色的火苗,仿若鬼火。
这只鬼身上的蓝色衣袍光鲜亮丽不说,五官似乎也是有的,只是被一层柔纱般的白芒罩住了,看不真切。
坐在废井上的众鬼呆若木鸡片刻,又很快释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反正这里长相和他们不一样的鬼,又不是只有这蓝衣鬼一个,不是还有那位……
良久,说书鬼飘上前搭话:“这位先生,敢问怎么称呼?”
过了好半天,那蓝衣鬼才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这声音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温润如水,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说书鬼“啊”了一声,了然道:“看来,这位先生你死得很惨。”
惨到连记忆都没了。他们这群鬼好歹还有点生前的记忆呢。
这句话没有恶意,只是一句单纯客观的陈述句。毕竟在座的都是已死之人,而且死状都不是很安详。
可听到这话,那蓝衣鬼还是愣了愣,半晌才轻轻道:“是吗?”
早死鬼飘过来道:“嗯,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这位先生,希望你节哀顺变。”
蓝衣鬼从善如流:“好的。”
他环视一周,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枉死城。”回答他的是讨厌鬼,“这里是专供不得好死的鬼魂的居住之所。”
顿了顿,他补充道:“自戕、谋杀、战乱、冤死、灾害,等等,都属于枉死。”
这一连串的词语实在是颇为骇人,蓝衣鬼听完后却很淡定,道:“多谢告知。”又问:“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每个新来的鬼魂都会问一大堆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仿佛要问完自己的前世今生,众鬼早就习以为常。
相比之下,这鬼的问题还算少的,人也彬彬有礼,衣服也好看,是以众鬼们倒也很乐于回答他。
“不会。在这里待到本来应至的死期,然后就走了。”
那蓝衣鬼微笑接道:“入轮回?”
说书鬼却叹道:“唉,人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有什么轮回。”
蓝衣鬼闻言点点头,“说得也是。”
静默片刻,讨厌鬼忽然道:“其实,除了原本的死期,还有一种方式能离开这里。”
“别说这个!”早死鬼马上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瑟瑟发抖,“不要说了。我害怕。”
讨厌鬼冷笑一声,心里又说了一遍“果然是早死的鬼,没见识”。但也没继续往下说。
“对了,蓝先生,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在枉死城里,我们这些鬼只有晚上才能活动,天一亮就得躲起来,否则,魂体接触到日光就会消散。”
“多谢兄台告知,你真是个好人……好鬼。”蓝衣鬼抬头望了一眼暗淡无星的夜空,道,“看起来还要过很久才能天亮。不知这段时间你们都做些什么?”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加入的语气。
说书鬼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接受能力如此之好的鬼了,哈哈一笑,道:“我们刚才正在闲谈呢!”
蓝衣鬼:“讲故事吗?可以,我很喜欢。”
说完,右手下意识往腰间抓了一把,动作做完,自己也愣住了。
他刚才……想要抓什么?
香囊,还是酒壶?想不起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微小的动作,对面的谈话已经开始了。
说书鬼道:“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哪里了……”早死鬼绞尽脑汁地思索片刻,伸手一拍脑袋——其实就是手臂处溢出一小团黑影,往头顶一撞。
“你刚才说到那渡云宗宗主的名字了!”
“哦,”说书鬼恍然大悟,接着道,“那渡云宗宗主,名叫容流微。”
蓝衣鬼听着,缓缓开口:“……容流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