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闻和许多盐一口气从手底下的佃户里挑了四个孩子出来,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
两个姑娘两个小子,小的方才十二,大的已经十五了。
先带一带几个孩子, 若是不算笨拙, 曹闻打算收做学徒到时候教做菜,届时能把他替换下来。
许多盐先带了两天,让他们熟悉出摊的事宜, 年纪小学东西便是快,已经能够上手了。
随后他将人交给曹杨管带着, 虽是算跟在他们家里讨口饱饭吃的孩子, 但说到底是人力, 家里本就拮据能养这么大不容易, 眼瞧着是能帮衬着家里的年纪,就这么离家了也是不妥帖。
许多盐一人一月拨一百二十文, 用做是补贴这些孩子的家里。
待着时日长了, 若是真能学上曹闻的两手功夫, 能在曹家出大力, 届时自是不会亏待他们,每月的钱再涨上去。
安排好这些, 许多盐便从集市上的生意退了下来。
九十两银子买的荒地,现在坳子里的佃户正在热火朝天的开垦, 虽说有曹勇全在, 会帮忙盯着,但事情开头, 还得要他们一屋子的人去一个瞧着。
许多盐从铁匠铺里把打造好的农具一车拉了回去, 十月里,曹闻带着几个毛头孩子去集市上做生意, 许多盐便带着佃户开荒。
天还不亮,佃户便先来许多盐手上把农具借了去,带着许多盐吃了早食前去荒地时,佃户们已经干了快两炷香的活儿了。
人高的狼尾草被锋利的镰刀一一放倒堆放在土埂上,荒芜之地不过三两日之间就慢慢显露出了土地原本的模样。
新打的农具好使,佃户们活儿也干得起劲儿。
土埂边的杂草树枝越堆越高,许多盐自认也是能下苦力做活儿的,但在这些佃户跟前也自认不如。
他割了半日的杂草,虽是已经尽量的小心放慢了些速度,手上还是被顽强的狼尾草和马儿丝叶子刮出了不少细碎的口子。
不是什么大伤口,但手掌手背横竖交错的破皮小伤,渗出一些血丝来,劳碌出汗以后整双手都有些疼。
“要不然别弄了,回家去吧。”
家里有了驴子车以后,曹闻都是快临近中午了再去出摊子,早时交待了备菜的事情,也会来地里晃荡两圈。
他看着许多盐伤了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别人都弄得,偏我就弄不得了。”
许多盐抽回手:“也不是什么要紧伤,回去你好好孝敬我,也便是值当了。”
曹闻无奈,只得给许多盐带回了两双手套。
过了十来天,杂草小树除去以后,紧接着便要除根挖打石头,将地里不是泥土妨碍粮食生长的东西全都剔除。
这才是开荒的重头戏。
许多盐叫大伙儿若是需要柴火的可以把地里锄下的杂草带走,等拿剩下了就一把火烧了肥土。
佃户都是精打细算的人,一听能自带回去,夜里收活儿几趟几趟的跑,硬是把杂草都盘回了家。
初冬的时候虽说天气已经冷了,可是下力气干活儿却浑身热着,到了午时天上有点太阳时,已经热得不行了。
不少男子都扒了厚重的外衣,身上轻快的继续干活儿。
许多盐也觉得燥热的很,夜里和曹闻折腾的有些迟,他今天都有些虚浮。
再者割草挖土敲石,又是弯腰又是曲腿的,早上起来浑身的肉必然酸痛。
他想着今晚必要叫曹闻给他捶捶腿才行,想到这茬,他心情又舒畅了起来。
索性也是脱了外衣,坐在土埂边上歇息一会儿准备回家吃午饭去。
“许娘子当真是勤勉,这一连许多日子都来地里,那般累的活计,依曹家的条件大可不必来地里吃苦。”
“到底是自家的田地嘛,当然舍得下苦力。”
几个佃户歇气儿的功夫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田埂上的许多盐,瞧着人摘了手套放在一头,旋即又矮下身去把鞋给扒了。
他倒着鞋子把进了脚底的泥沙给抖出来,一双脚大喇喇的踩在了干草上。
一妇人咂摸着嘴:“这些日子天天见着这许娘子,我总觉着有些怪。”
“人家生得那般俊俏,哪里怪了,别说咱坳子,就是整个村子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我不是说这个。”
妇人低下声音,几人默契的把头挨了过去:“总觉着她不像是个女子!”
几人一阵唏嘘:
“许娘子说话的声音确实不怎么细,可她以前不是哑巴么,那么多年不说话才治好不久也不稀奇。”
“那你们瞧瞧她素日的穿着打扮。一身蓝灰布料,头发也挽得随意,跟男子的发髻差不多......”
“这出门下地的,谁还收拾啊,自是怎么方便干活儿怎么来啊。说不准儿那些布匹衣料是曹闻做衣剩下的,那说明什么,人家不骄矜,勤俭持家啊!”
一头是说不对劲的,一头是反驳的,大伙儿议论的热乎。
“对嘛,咋可能不是女子么,我见曹闻可心疼她了。每回下工回来都要来这边接她,用驴车捎回家去,生怕她多走几步路。曹杨见着也是一口一个的堂嫂叫的欢,那臭小子脸皮薄儿,许娘子同他说笑几句,他还羞呢!”
“也不能光瞧这些片面的,就说他们成亲也不少日子了吧,怎的也没见肚子有什么动静啊。”
妇人说着比划了一下手,示意大家看看许多盐没有起伏的上半身,一个弧度的肚子和胸。
“这,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单薄些也不是什么怪事儿。”
“一件两件怪也就罢了,这条条框框的都怪那才真是稀奇了呢!”
曹勇全伸了个耳朵出去,妇人一边说他一边点头。
终于也有人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先前他还几次三番问过阿杨,那傻小子光会说许多盐待他好云云,是半点没参透他的意思。
他便只好同自己媳妇儿说许多盐像个男人,不想他那媳妇儿也是听了儿子说了许多盐不少好,一听这茬对着他一顿老不正经的骂,闹得他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瞧着其余人都没觉得什么,他都怀疑真是不是自己老糊涂了。
到底还是这群婆子眼光精明,也发觉了不对劲。
他正想着再凑前一些听,忽而见着一道高大的身影先他凑到了妇人身后,幽幽问了一句:“大伙儿说什么呢,这么起劲儿,也带我一个呗。”
“正说这许娘子不像娘子像汉子呢。”
头贴在一起的妇人回了一句,后知后觉不对劲,道:“你一个男子嘴怎么也这么碎,竟还来凑这热闹,听......”
待着回过头,见到负手倾身上前笑眯眯的男子,妇人的话一下子便卡回了喉咙里。
“曹、曹闻......”
诸人顿时噤了声。
“阿闻你别误会,我们就是瞎说。婶子们嘴巴闲不住,该打,该打的,往后再是不乱唠叨了。”
大伙儿心虚的有些不敢看曹闻。
“我当是说什么呢,大家既然好奇不妨直接去问他算了。”
妇人一听这话,心头更是瘆得慌,连忙告歉保证道:“我们再也不多嘴了,决计不会惹许娘子不高兴。”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大家伙儿还真是误会了他的意思,曹闻耸了耸肩:“阿盐的确就是个男人啊。”
“......”
“!!!”
一旁偷听的曹勇全险些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他丢了锄头几步上前去把曹闻扯到了一旁。
“我便说那日没听错,果然,果然是这样!”
话毕,曹勇全连忙又道:“你小子到底在闹什么!”
曹闻凝起眉头:“我哪里闹了?”
曹勇全抖着手,一时间话太多竟然不知道先说什么,他看着曹闻一脸不知所谓的样子,咬牙道:“许多盐真是男的?”
曹闻见大家都起疑了,又见阿盐确实更喜欢不加掩藏的样子,便应了一声:“是啊。”
“你还好意思是!”
曹勇全气骂道:“死小子闹些不成体统的,你说你心眼儿咋这么坏呢,人家一男子你让人家装女人嫁过来像什么话啊!不就是欺负人家以前是个哑巴么!”
曹闻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解释。
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有欺负过许多盐,反倒是从一开始就待他不错的,这锅不能背。
他琢磨了一下:“这个事儿吧......郑魁。”
曹闻灵光一闪:“对,就是因为他!”
“那会儿我受他蛊惑也没主意就听了他的,他说要帮我说门亲事儿,这我自然高兴,也就给应了下来。”
“等着把人娶回来以后,好些日子过去了我才晓得阿盐是个男的,想着这事儿我也生气啊,便把郑魁打了一顿,只是彼时我已经喜欢上阿盐了,这能有什么办法。”
曹勇全骂道:“这作孽玩意儿,尽干些混账事!”
痛斥了一通,曹闻正说曹勇全脾气见长,又见他叹了口气:“即便如此,那你们这样也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那城里人不也多有好男风的,比之豢养男宠,我们这正经相处,强多了。”
曹闻道:“总之他高兴,我也挺高兴的。”
曹勇全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气的跺脚:“胡闹,那你们俩谁是能生出孩子不成,曹家的香火不要了!”
“那是今朝能吃口饱饭了大伯才有这些忧虑,若是饭都吃不上,谁还在乎香火。便是能生孩子,养不起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那样的香火传来何意?不是白让孩子吃苦给人当牛做马么。”
曹勇全微微沉默了片刻,确也觉得有些对不起曹杨。
他语气软了一些,但还是道:“不过今下你们的日子不是好了么。”
曹闻笑了一声:“日子好起来了也并非是一人之功啊,要是没有阿盐,哪里来今天的田地生意?”
“做人不能忘本吧,难道要将人利用殆尽便一脚踢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
曹勇全苦着一张脸,总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可曹闻又说的句句在理。
他正要开口,举眸瞧见曹闻身后走来的人,只好又闭上了嘴。
“大伯也别再为我们的事情操心了,更别试想着说要找个好姑娘来传递香火,白白耽搁了旁人。”
曹闻道:“先前一直没说也是怕您气着,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藏着了。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总之是不可能分开的,若是大伯和乡亲们容不下,我们可以走。”
“祖辈的生在坳子里,你往哪儿走去!”
曹勇全听了这话急道:“眼看着日子不易好了起来,你可别同我闹这些来!”
言罢,他看了一眼曹闻身后的许多盐,没好意思多瞧他,也不好再多言,一甩袖子扭身去了。
“那我就当大伯认下这事儿了。”
曹闻特地还吆喝了一声。
曹勇全气恼又无可奈何的骂了一句:“作孽的后生些!”
“谁跟你生米煮成熟饭了。”
曹闻闻声,回头见着许多盐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眉心微动,干咳了一声:“都听见了?”
“嗯。”
许多盐出了口有些重的气,他看着面前的曹闻:“你真确定了吗?”
“嗯?”
曹闻有些不解:“确定什么?”
许多盐默了默,其实当时和曹闻坦白以后,他没有第一时间便完全恢复男子之身,任由着人去揣测,其实也并不完全是顾忌长辈以及怕人非议。
他和母亲一路走到今日,其间狼狈落魄,朝不保夕,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谓之生死而言,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说到底,他还是怕曹闻,怕他受着非议和异样的眼光,终有一日冲动和热血褪却了而后悔。
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并不代表旁人也能做到如此。
曹闻还年轻,少年郎总是年轻气盛,容易冲动许诺,但他比之年长,总不能不与之考虑,为他留下一线退路。
哪怕是有朝一日曹闻后悔了,彼时这段感情伤心的也不过自己一个人,这也对得起两人在一起时曹闻对他的诸多包容于照顾了。
但今下见他同曹勇全坦言与笃定,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许多盐明确的告诉曹闻:“你今天这么一说一闹,大家便都晓得了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彼时会如何议论说谈你,你可准备好了?此后,也就再没有退路可走了。”
曹闻眉头一紧:“我一开始便不是一时兴起才许的承诺,想着新鲜要跟你玩玩儿,为什么会不确定。我连这些都怕,当初便不会让你留下。”
“事情说开,他们若是污言秽语闹得我们无法安生过日子,我转手把地一卖去别地便是。若是相安无事,自大家都好。”
言罢,曹闻握住了许多盐的手,他忽而朝着方才听了了不得消息还在难做消化的佃户们道:
“我与阿盐确是同为男子,过去,今时,来日,都会相互扶持共苦。今天便将事情同大家说开,给大伙儿一个准话,往后便没什么好可再议论的。”
一众佃户听闻此话,怀疑没怀疑的,面上都多了八分震惊,不过震惊之余,对曹闻却又多了几分敬佩。
许多盐看着身侧目光坚韧不拔的人,不由得抿了抿唇。
或许是从未有被选择过,更何况是这么坚定的选择,纵使他心肠比一般人都要硬,此刻也不免眼眶有些发热。
他回握住了曹闻的手:“正如阿闻所言,我和他所念所想皆为一致。”
许多盐在心底还与曹闻说了声谢谢。
世间万事万物瞬息万变,没有人能保证什么可以永恒不败,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曹闻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