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晨月算小半个郑尘的师父。这是他自己说的。

  他不算很有耐心的人,除了刚开始教认字的时候多说了一些之外,其他时候每次郑尘问问题,他都只会给他丢几本其他的书,告诉他答案在里面,自己去翻去想。

  他也不经常在这个宅邸待,只是隔几天来看看郑尘的情况,所以并没有开辟自己的房屋,有的时候累了会去郑尘床上睡一会儿。

  因为这个原因,郑尘比以往要注意清洁得多。因为祁晨月会躺在他的被子下,娇嫩白皙的肌肤会接触到他的枕头,头发会散落在床单上,所以不能不干净。

  他甚至在冬天也会每天洗澡,哪怕是冒着得风寒的危险也会用冰水洗,他不想祁晨月在他的床上闻到味道。

  只不过后来祁晨月发现了他用的是冷水,后头那两个侍从每次到了傍晚都会送热水进房里。

  这是少爷才有的待遇,郑尘一直没法习惯,可只要想到祁晨月是为了他才吩咐的,躺在热水桶里的时候就幸福得难以用语言形容。

  祁晨月是怎么知道自己用冷水洗澡的呢?是怎么知道自己平常吃饭的细节的呢?他为什么会这么照顾自己呢?

  他没有别的过人之处,但感知自己是否被监视的敏感度还是有的,于是对这些疑问,他始终想不通。

  可这些带着疑点的诡异之处,在他现在如梦似幻的美好生活衬托下,如同阳光底下的阴影,不仅没有让一切变得黯淡,反而衬托得光线更加明媚。

  那天夜晚从柜子里出来的男人,行踪诡异而神秘,像是个奇迹。像是独属于他的神明,降落到他身边,给他暗无边际的日子带来了光明。

  祁晨月来的时候,一般会检查郑尘的功课,然后跟郑尘待一会儿,各自干各自的事。

  大部分时候,祁晨月会带来一些吃的东西,有的他见过,有的他闻所未闻。

  今天他带来的是月饼。

  “这个叫月饼,有三个馅,水果蛋黄五仁······五仁你应该不懂,买多了,你随便挑着吃吧。”

  “我知道月饼。”

  “哦,那看来这设定还挺常用。”祁晨月坐下,将前阵子过来时看的书按照书签接着翻开。

  郑尘挑着盒子里的那些月饼,不太明白他说的“设定”是什么意思。

  ······祁晨月嘴里有很多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太少,所以没法理解他。哪怕是为了将来能听懂这个人说话,郑尘也没有怠慢过功课。

  轻轻掰开月饼松软的表层,郑尘看向里面,动作顿了顿,然后将这个月饼递给祁晨月。

  “怎么了?不喜欢蛋黄?”祁晨月扭过头来,一脸疑惑。

  “你吃,这个是双蛋黄。”郑尘举着月饼说。

  双蛋黄是幸运的象征,这个应该祁晨月吃。他希望这个人可以一直幸运。

  自己皮糙肉厚扛打扛摔,祁晨月不一样,被椅子砸到都会痛得哭天抢地,所以他不能不幸运。

  祁晨月看看郑尘,又看看月饼,神情松动了下,但还是回绝了:“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你吃吧。”

  不喜欢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呢?总不会是专门给他买的吧?

  郑尘坐在他旁边的红木椅子上,另外拿了一块月饼吃,望向窗外圆滚滚的明月。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大家基本上都会边吃月饼边赏月。但是他没有家,也吃不起月饼,所以这个节日跟他没有关系。

  更准确地说,任何节日都跟他没关系。

  可现在散发着果香的内馅融化在唇齿间是如此松软真实,旁边就是祁晨月,今年的八月十五突然就从普通的一天,变成中秋节了。

  从今天开始,郑尘可能每年都会期待八月十五这个日子。

  他看了会那明晃晃的据说有嫦娥在里面的月亮,又低头去看灯下看书的男人。

  祁晨月,晨月——跟月亮一样高不可攀的人。

  他说他会跪在自己脚下,郑尘想象不出那个画面,这种事也不是他想要的。

  祁晨月为什么想要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一定要他当皇帝,到底想要从他身上获得什么?又是为了谁做到这个地步?

  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但他对祁晨月的了解不仅没有加深,反而堆积了更多的疑惑。祁晨月是这个房间里最难读懂的书。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盯着别人看,这个礼节没人教过你?”祁晨月边看书边说了一句,可能是想起来确实没人会教郑尘这个,无奈道:“······算了,后面我教你。”

  郑尘有点高兴。这代表着祁晨月可能会更加常来。他竟开始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学过,这样祁晨月便需要多教他一些。

  两人默默无言,祁晨月看了一会儿书,就把书摊开放在脸上遮住眼睛,仰脖靠着椅背,长叹了一口气,很疲惫的样子。

  郑尘观察着他的动静,心里既担心,又惴惴不安。

  祁晨月垂落在椅子扶手外的手腕上有淤青,这是上次来这的时候就带着的,非常刺目。

  他担心祁晨月叹气疲惫是因为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而他没有问发生什么了的权力,只能干看着。

  又惴惴不安于是不是自己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太吵了?坐得离祁晨月太近了?咀嚼声太响了?或者这次背错了好几个字?

  祁晨月一叹气,他就完全不敢动弹,连月饼都没敢继续吃。

  椅子上的人维持着近乎瘫痪的姿势,忽然将手插进书页底下,抹了把脸,然后两手拽着书猛地坐起来。

  “我们出去一趟。”祁晨月看向郑尘。

  郑尘还没反应过来,祁晨月却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柜子里翻衣服:“我上次给你的衣服呢?放哪去了?”

  郑尘默默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两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给你了你就穿,放抽屉给它们上供吗?”祁晨月把衣服拿起来,抖开挨个看了眼,觉得很不满意:“算了,去给你买新的。你把这件穿上。”

  郑尘接过丢来的衣服,有些大,不合身,带着祁晨月身上的冷香。

  这是有一次祁晨月在这休息后忘了带回去的外袍,郑尘收了起来,成了唯一被挂在柜子里的一件。

  郑尘在祁晨月的眼皮子底下尽量维持着面部平静地将衣服穿上,被带着出了门。

  祁家宅邸的大门打开,郑尘跟着他上了街,看着月光下带着些青色的石砖以及不远处隐约有人声以及璀璨灯火的巷子,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这还是他来到祁宅之后第一次出门。

  作为奴才是不能跟主人并行的,郑尘低着头,差两步缀在后面。

  哪怕没有抬眼,仍然能从周围人发出的阵阵惊叹中想象出祁晨月一袭白衣穿行在灯火人群中的样子。

  祁晨月走得很急,好像要找谁,又好像要逃离某个地方。

  忽然,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手,那人急急抓住祁晨月的袖子,开口问:“这位兄台,可否······”

  祁晨月甩开他的手:“滚,我很忙。”

  男人:“······”

  郑尘:“······”

  看来他猜得没错,今天祁晨月的心情确实非常差,以往还是不会这么直接的。

  很忙的祁晨月带着郑尘进了一家还开着门的成衣铺子里,那家人正在店里准备赏月的吃食,见突然有人进来,连忙说:“客人,我们已经打烊了······”

  “有没他可以穿的衣服。”祁晨月一指郑尘。

  店主看看祁晨月,又看看郑尘,立马判若两人地堆起笑,从柜子后抱出一堆衣服来:“这些都是上好的料子,款式也是当下最时兴的,少爷您看看?”

  祁晨月从里面拣了几件,拿出其中一套在郑尘身上比了比,说:“你把这件换上。”

  店主连忙殷勤地带着郑尘去更衣间。

  郑尘不是没有来过这种店,但之前都是给他的主人们当杂役,从来没被店主如此讨好过。

  那店主老脸差点笑出花来,伸手去帮他脱外袍:“小少爷,我帮你拿着。”

  郑尘猛地将他的手拍掉:“别碰它。”

  那店主被打了,不仅不恼火,反而更加亲切,连声说:“好,我在外候着,小少爷有事喊一声即可。”

  郑尘等这人出去了,才慢吞吞将衣服脱下来。

  小心翼翼地将祁晨月的衣服挂好,看向自己的身体。

  从腹部,到手臂,再到两条腿,到处都遍布伤疤。他曾以为这些伤永远无法愈合,但跟着祁晨月小半年,它们也都慢慢从化脓流液变成了如今只带着些红痕的状态。

  即使在渐渐愈合,这也始终是一具奴才的身体。然而只是因为他跟在祁晨月身边,竟然就被误认为是富贵家的小少爷。

  心情说不上是觉得好还是觉得讽刺。

  郑尘换了新衣服出来,店主一见到他就连连称赞:“好,实在是太好了,小少爷天人之姿,这衣服能被穿在您身上着实是有福气!”

  商人这种存在,果然为了卖出东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郑尘回到店铺中,店主一家都配合着演戏,交口称赞:“这衣服卖出很多件,从未见哪位穿得如此俊逸,看来还得好看的人穿才行呢。”

  就连不该出现在男客面前的店主女儿也悄悄从里屋门口探出头来,好奇观看,郑尘抬头看向她,对方连忙满脸红晕地躲起来了。

  郑尘看向祁晨月。

  他呢?他也会觉得这件衣服很适合自己吗?

  四目相对,祁晨月沉吟了一声:“还行。”回头去跟店主吩咐:“把刚刚我选中的那几套都包起来。”

  “好嘞!”

  郑尘本想自己抱着衣服,可店主殷勤地说可以送到他们的住处,于是他两手复空空地跟着祁晨月再度回到街上。

  刚从店里出门没几步,就遇到了老熟人。

  “晨月?”五步之外,郑尘的前主人,周家大少爷惊奇地看着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