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
极速奔跑。
男人拖着一只断臂,人影跌跌撞撞从急救通道左侧扯到右侧。他几步并一步,气息虚浮,头脑昏沉。
终于,鞋尖一个绊倒,他跌坐在台阶上。
紧急出口的幽绿灯光像恶鬼吐舌。
楼梯出口只有两道,那些人起先根本没假设过他会逃跑,但要追上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从那个地方跑出来并没有直接往下,而是藏了一段时间脚步声,往楼上窜。
男人一头乱发,汗渍同喘息一同揣到颈下。
手机……手机。
他指尖颤抖地从裤腰里抓住那柄偷来的设备。
他的时间不多,只有一分钟。
这东西几乎只要一开机就能被捕捉:这不是他特意改造的反侦查玩意儿,而是那些鬼魅互相喰食的追踪器。
一分钟,嘈杂的脚步声从楼下奔到这里的时间。
他沉沉盯着手机,因长期治疗和戒断拧曲的拇指毫不犹豫地摁动开关键。
身体蜷缩成一团,他浑身发抖,瞳孔以不正常的频率收缩着,牙齿上下磕碰。
他已经足够厌倦这种症状了。
手机屏幕很快敞开,亮屏一瞬照明了他的面庞。
眼眶通红、眼窝深陷;涕泗横流、目眦欲裂:已经瘦得脱相了,半分看不出这张脸原本的模样来。
他抖得厉害,唯独手速沉稳,按照零碎记忆中最清晰的那行数字拨过去。
通了。
“喂、喂……”界面一变动,他难掩惊喜,连忙将手机贴在耳畔,身体缩得更紧,像一只应激的动物。
“嘟——”手机还在待接通界面。
他再也遏制不住心底的惊恐,尝试着说着什么:“喂,小正、小正……”
“嘟——”第三声。
蚀骨般的痒痛钻上眉梢,他猛地拖着断臂将头往墙上撞,发出砰砰的闷响,口中还不断喃喃:“喂、喂。”
“嘟——”第四声。
快接啊、快接啊……
这个号码只有他知道,这是他们曾经约定好的,互相的安全号码:是彼此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话才会一定拨打的号码。
禾正小时候常喜欢给他打,他却烦得连话费都不交。
“你别信他、你别信他……”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手指掰下电话,拨开界面,给那个号码发送了条短信。
只有一个字。
理智告诉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接通,他只需要确认这个号码还在用,像这样发送信息就可以了。
但是、但是……
他捏着手机,浑身抖得夸张,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墙上撞。明显发了狠劲儿,额上破口的血液坠流下来,划过他的眼皮,陷入他的唇角。
“嘟——”第十声。
他想听见。
他非常想:“哥——”
“喂、哥……我有好多话,我想说、我没有……”他语言系统逐步崩坏,“我想和你说……”
只想和你说。
“我不是……”不是叛徒。
“他、他才是……”是罪魁祸首。
好累……
楼下传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嘟——”第十三声。
“不讨厌。”从来都不讨厌的。
他的手指陷入面容,指缝挤入鼻唇,瞳孔猛烈扩散:“我很喜欢、喜欢……”
很喜欢你。
“嘟——”第十五声。
通讯挂断。
大约静了十多秒。
“咔!——过了!”平伍大喇叭一叫,“很厉害啊小朋友,休息了这么久都能秒进状态,看来我们这个周杀青很有指望。”
拍摄场的大棚灯一瞬照亮台阶上的人,站在旁边准备好了热毛巾的人们一拥而上。
南嫚挑开他的发丝,把藏在发缝中的小包血浆取出来:“你等会儿再睁眼,我怕这东西流到眼睛里去,上回那个绿色美瞳伤眼养了好久呢。”
京宥听话地保持不动。
季嵘发给禾正的那个字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禾正孩童时的旧手机和号码都放在了老家。直到后来形势所迫,阴差阳错下才看到那条短信。
这基本上是阻碍真相的最后一道屏障,以观众的视觉也不能提前窥探。
关子倒是卖在这了,后续剧情却早已拍完。
“《净化5》已经定档了啊,卢导的效率也太高了。”平伍翻了翻手机,“九月一全球首映,小朋友,恭喜恭喜!”
剧组其实没来多少人,一听这消息都活跃起来。
褚狸笑道:“京老师肯定是知情人,这么大的消息也不肯跟我们透透底。”
京宥脸上的妆被撤去大半,撒谎否认:“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
卢正涛没那么多讲究,早先半个月就给欲厌钦打过电话,邀请他们八月底到卢家专影城观看点映。欲厌钦问过京宥的意思后就拒绝了。
那块儿专影城说白了就是卢家给卢正涛建的,常客全是卢正涛那些个身价顶天的朋友。
欲厌钦本性不喜欢结交,也讨厌国内的某些应酬,再加上他和京宥的关系半隐着,两个人都不爱掺和。
卢导被扇了面子也不恼,只是提醒他们琼宴和云京的首映院第一场有一半票已经被控了。
京宥当时从浴室出来听着他们打语音,笑着摇头表示他不准备赶首映。
“咱们八月杀青,明年年中也差不多能上线。”平伍没有卢正涛那种“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手段,“不过现在只需要补几场小宥的戏了。”
因为拍摄场所问题,这幕其实是季嵘原定的杀青戏。
京宥被扶着站起来,动了动右手:“好,明天回琼宴吗?”
小城市没什么大型戒毒所,场景设计师起先准备选个地点应付过去,但平伍不满意。他们挑选了很久,最终以《十五声》原型的审批文件和官方批文才拿到了琼宴戒毒所一个重症隔离室的拍摄权。
“现在收拾了就可以走。”平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神情担忧道,“前不久让你减重,后来又住院,杀青后一定要好好养。”
京宥点头。
挂在男人脸上那些显颓的妆一去,展露出青年饱满的眉骨来。京宥在化妆间洗了个头,换了服饰,手臂使不上力,便想叫助理来帮忙。
“京老师,我帮你吧。”褚狸忽然从侧间出来,拿起一团杂物上方的吹风机。
京宥侧头,稍愣:“不用了,这怎么好意思。”
褚狸并不在意地插上电,手指已经触到了他的发尾:“我们一会儿也要去琼宴,听说您常住那边,不知道能不能顺路呢?”
京宥皱了皱眉,保持姿势不动:“可能不太行,我还有些别的事。”
这个小城市离琼宴不远,剧组的人基本都是开车直达,京宥和助理不亲近、手臂又刚好,欲家已经提前给他定了接送飞机一条龙。
褚狸并不坚持,吹风机的声音盖过两人的交谈。
京宥并不适应除欲厌钦外的人离他这样近,但镜中的男生垂着眼,只重复着撩发丝和鼓吹的动作,神情认真又严肃。
“好了。”身后人道,咔哒两声关掉机器。
褚狸轻放下手上最后一缕发丝。
京宥忽觉有什么东西从脖颈后划过,炸得他浑身一抖,猛地坐直,回头来。
大男生两只手都在卷吹风机的绳索,被他瞧得一脸莫名:“咦,怎么了吗?”
京宥颇为尴尬地起身,摇头:“错觉吧。”
“谢谢你。”
褚狸浮现出一丝无奈:“这有什么的,不过说来我还没有京老师您的私人联系方式,可以给一个吗?”
京宥婉拒:“不好意思,我不太看手机,也不怎么会操作社交账号。”
褚狸遗憾道:“那真是,京老师有时候冷淡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啊。”
这话听起来太怪了,京宥扯了扯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
南嫚赶过来就看见他俩对着站,神色各异:“小宥,走吧,车在门口等了。”
京宥点头转身,同这边剧组里的一些临场人员礼貌告别,站在门口回了一次头,握着手机冲还在原地的人挥了挥手:
“琼宴见。”
褚狸单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扬起嘴角,露出牙齿:“好,琼宴见。”
等人消瘦的身影从门口完全消失,他才缓缓放下手。
那些明媚阳光的表情骤地收缩起来,褚狸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来回搓捻了两下,好似在回味着什么感觉。
“……这么敏感吗。”
“褚哥,你还愣着干啥,大老板派人来接你。”小助理拖着一大个背包,见他还愣着,又要崩溃了,“算我求你了哥,吃醋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吧。”
褚狸大手一挥,揉了揉助理的乱毛:“吃醋?你什么时候见你哥吃过醋?”
这回轮到助理噎住了,他一直跟着褚狸,从出道、被雪藏、复出到现在,两个人已经算得上穿同条裤子的关系。
“你、哎呀总之你离Caesar远点啦,大老板不是也喜欢他么,你俩绑一块儿就好像、好像……”
褚狸又狠揉了一圈他的头发:“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助理嘤嘤嘤。
“我和许尚恒除了床伴关系没有别的感情。”他冷下表情,压低声音,“他在我身上爽,我也不介意有人辛勤耕作。”
助理被他时不时语出惊人要吓得神经病了:“不是我的哥,现在还有人呢,你小声点喂。”
“这有什么,我那点事儿还需要听我本人传么?”褚狸毫不在意。
“啊……那、那大老板对Caesar是什么意思啊?追求吗?”助理翘着呆毛傻唧唧问,“这都好几年了,软磨硬泡都使过了……”
“Caesar那个性格,大老板喜欢啥啊?莫不是也是身体……”
“你废话真多。”褚狸踹了他一脚,让他痛嚎着憋回剩下的脑补,“我怎么知道那个男人的把戏,他惯喜欢玩弄漂亮小男生。”
说着说着觉得有些烦躁,季嵘手握着电话垂在阶梯上的那一幕无限回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