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死前我的人格融合了【完结】>第100章 -十五声-

  病人躺在单间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内。

  房间很宽,移动病床被各种设施围了个大半,在门外并不能窥其全貌。

  内径堪比成年男性拇指粗的蓝管灌入病人咽喉,用以固定器械的绷带藏入脑后,呼吸机的硬壳遮挡住青年的大半张脸。

  发着哔啵声的检测器冰冷得好似一排刑具。

  京宥皮肤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下颌被遮掩。

  像圈禁食人魔的口器。

  欲厌钦看不见他的上半张脸。

  他将手抵在门框上,指尖陷入手腹老茧中,感知到肌肉不受控地抽动着。

  年轻医生也往里看了一眼,神色犹豫:“颅内出血确实会导致身体机能出现一定问题,出血量不大,如果病人今晚不再恶化,就算度过危险期了。”

  “身体产生这样剧烈反应的,更怕的是他颅内出血增多。”

  京宥的大脑本就敏感,不论是幼年的手术还是后来服用的各种精神药剂、或是接受MECT治疗,它无疑是各种刺激的第一承载体。

  在医方得知家属坚决反对开颅手术时,对病患的存活率多少有些没底。

  男人将额抵在虎口处,整张脸逼近玻璃窗,深邃的五官从窗里的映射里摘出来。

  他嘴唇蠕动,似乎在问什么:“……”

  年轻医生听不清,却也理解他疑似低糜的情绪:“先生,您实在不舒服,就去楼下休息睡一觉吧。”

  欲厌钦不再说话,年轻医生陪着他站了大约十分钟,悄悄退走。

  天幕逐渐暗沉下来,玻璃窗中心那张脸被黑暗衬得愈发清晰。

  象中的男人半盖着眼睛,浓黑双眉压得极低,眼型自眼尾扬起、从眼头垂下,陷入鼻梁两侧,密长的睫毛同扇面般镶嵌在眼眶上,高低悬折。

  这原本是双天生慵懒多情的丹凤眼,却生生被主人强势的性格压得从未显露过随性。

  一直沉闷着、伪装着、更多时候扬出的虚假连自己都辨认不出。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忘却了。

  像这样的,从深不见底的玄黑里倒出的——恐惧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临时飞往国外的那个晚上,天昏地暗地忙了三四个白天黑夜,坐在会议桌顶端开密会的时候。

  他根本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或者说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往下排,没有什么比他的……对,他的爱人做手术更重要。

  他的爱人,他把他的爱人一个人落在了云京。

  在云京独自面对那场开颅手术。

  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人恐惧他、厌恶他、总是强迫自己做很多不愿意的事情来讨好他。

  他不容许任何变数出现,包括他自己。

  他想,在极微小的手术失败率下,他不应该这样自乱阵脚。他的那些伪装到哪里去了?他自傲的自控力、无人能及的思维方式、训练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不动声色。

  他转着钢笔,签字时笔尖的着力点都无法完全控制。

  他回头,看见深夜会议室玻璃窗上的影子。

  对,就是这种眼神。

  他的狂躁症没有发作,那些天生崩坏的因子被念想中的事情完全压制。

  身体的疲倦催使他入眠,精神的极端紧张拽拉着清醒:他不是不能睡,他不敢睡。

  那段时间,仿佛一眨眼就能坠入梦里。

  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人,治好了身体里割裂的灵魂,续接好了记忆,脸色苍白却还努力对他笑,用他最拙劣的演技伪装着轻喊他的名。

  所有人都在欢呼,那些晃人眼睛的白大褂如释重负,激动地跑上来说:

  “恭喜啊,欲先生,手术很成功。”

  “小先生的这例手术史无前例。”

  “再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京家那边的人来同他抢人,说是那位天坛歌姬的独子,是他们家族尊贵的小先生,用这种夸张又响亮的名号妄图从他身边把人抢走。

  他以为自己决不允许,他生怕病人康复后露出一丁点儿的向往。

  后来他发现,其实不是。

  他的爱人从病中痊愈,明媚灿烂,高傲地扬起头颅,对他说:“是你逼我成为同性恋的,好恶心,你好恶心,你能不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他想他没办法那么大度,但是他依然会克制,或许会耐心地追求,或许会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地步,会随着他一笑而过辗转反侧、也会随着他心有所念妒意纷飞。

  或许到最终得不到,他在望而不得中走极端,可能玉石俱焚、可能徒自消失。

  白纸黑字的调查结果砸碎了他的梦,他不得不从幻想里醒来。

  与病鬼纠缠多年的躯体得以凯旋,灵魂马革裹尸。

  他总在镜像里看见那样的自己。

  当里面的人被架起来插入管子,一盆又一盆水洗胃时;

  当里面的人被捋开发丝,环贴仪器进行电休克治疗时;

  管绳像给病人输入程序的通道。

  样貌昳丽的病人闭着眼,像一具空壳:神经、思维、行动由管道输入进去。

  仪器连接线像缠住艳丽蝴蝶的蛛网,将捕获于内的猎物层层缠绕、环过他苍白的手腕,勒住他脆弱的脖颈,吊拉他乌黑的发丝,包裹成茧……

  “……先生。”

  “先生?”

  欲厌钦低了低头,皱眉。

  年轻医生被他的眼神吓了个哆嗦,连忙道:“先生,我看您两天两夜都没睡了,病人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您也需要适当休息一下……”

  “……”男人揉了揉眉心。

  “我再跟您说一遍吧,情况并没有恶化,病人彻底脱离了危险期。”年轻医生翻出册子来一项项确认。

  “再观察一段时间后您可以把他接回去保守治疗了,注意一定要选安静的环境,避免情绪波动,监测心率……”

  医生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迷蒙,欲厌钦绕开她,往病房内去。

  京宥刚摘了呼吸机,护士调起他的床位,正同他窃窃私语什么。

  “我真的好喜欢你的!”护士年龄不大,花了点关系和别人调休班才能进这个病房,“你前两天真的吓死我们了,微博上面也没有回应……”

  脸色惨白,手指无力垂在床褥上的病人安慰了她两声,抬头看见男人,道:“谢谢你,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忙,可以给我们留个私人空间吗?”

  护士回头,被高大男人惊了一跳,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快速离开。

  京宥说话还有些困难,明显感知到身体肌能跟不上意念。他躺在调高的床背上,努力调起笑:

  “怎么了?”

  “又让你担心了……”

  “抱歉,我当时失去听觉了,反应力下降。”

  又会怎么说啊。

  很生气吧。

  欲厌钦看了他好半响,坐到他病床边,伸手轻轻触了触他右肩下快裹成粽子般的纱布:“……还难受吗?”

  京宥眨眨眼,想摇头却感到乏力:“还好。”

  “身上什么地方疼?”

  “……手臂。”

  “你在ICU里住了两天。”

  “对不起,让你担心……”

  “宥宥。”欲厌钦止住他的话,“你在ICU里住了两天。”

  京宥盯着他浓密的睫毛:“是……吗?”

  “我没有意识。”

  男人那双眼睛沉若化不开的墨,目光一寸不移地落在京宥身上:“……宥宥。”

  “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挡?

  京宥不太明白:“嗯?”

  欲厌钦语气又放轻一层:“现场人员告诉我,你完全可以避开的。”

  “不管里面的人受不受伤,与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

  京宥移走视线,平放在天花板上:“啊……”

  “因为我是男生。”

  很简单的原因,他站在那个地方,他比两个女孩子都要高大,他伸出一只手就能挡住,他是男生。

  青年脸色极为难看,眼下飘着青黑,嘴唇发白。

  “宥宥。”欲厌钦唤了唤他。

  问:“万一呢?”

  他似乎疲惫极了:“万一躺在ICU不止两天,可能是三天、四天、一个周、一个月、一年、几年、几十年呢?”

  京宥沉默了一会儿。

  他轻声道:“……那就把我丢掉啊。”

  这个话题一向是两人中的重磅炸.弹。

  欲厌钦听不得他一点类似自毁或者短命的言论,每每提到这件事两个人都会大吵一顿不欢而散。

  但现在,京宥没有听见欲厌钦的怒火。

  “不会的。”

  京宥重新看向他。

  “我不会丢掉你。”欲厌钦陈述。

  他身上的黑衬衫已经脏透了,下颌冒了些胡茬:“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依然是。”

  他从来没有直白地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京宥感到麻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药效会越来越失去控制效果,他只能越来越趋向非自控化,前世那个分裂的怪物被糅合进了灵魂,他有一半会被逐步替代。

  会控制不住脾性、会任意妄为、会贪婪恶毒、会有暴力侵向。

  会成为一个潜在的,具有极端反社会倾向的高智商犯罪分子。

  京宥舌根发麻:“就算永远不会醒来?”

  欲厌钦:“是。”

  他又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明前两天他们才因为失控搞得难以收场,明明前两天他才在欲家因为没对上时间就摔了杯子,明明他那天晚上毫不遮掩恶意刺向男人。

  欲厌钦答:“我知道。”

  京宥感到难过:“欲厌钦。”

  他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却使不上力气:“事发时我没有听见。”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讨厌听不见声音。”

  男人伸手触了触他的发尾,耐心道:“只是一时的,吃了药就会好。”

  京宥问:“好不了呢?”

  欲厌钦垂下眼来:“不会的,宥宥。”

  “你会陪着我吗?”

  “嗯。”

  “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

  京宥重复着:“欲厌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病人的话颠三倒四,忽而犀利忽而柔情。

  欲厌钦俯下身来,身上只有他常用的香水味:“我说,我会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对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人在意,处处受利用、排挤、折难、可拾可弃,全世界只有你在意的人说什么啊?

  京宥动了动指尖,困难地勾住他的衣衫。

  青年眼眶泛红:“欲厌钦。”

  男人声音很轻:“嗯,我在。”

  他从来没有被人疼爱过、没有被人珍惜过、没有被人在意过喜好、没有在意过温饱、在意过所谓的梦想。

  除了你。

  全世界,全世界,全世界只有你在意啊!

  在意到毁坏你所有的原则。

  在意到你认为那是爱、是无法割舍——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你知道他会做什么吗?

  京宥轻轻呢喃:“……我想回家。”

  青年鼻尖像刷了一层红粉,眼底湿润。

  还在笑。

  男人愣了一下,手掌盖过他的指尖,缓慢道:

  “好,回家。”

  欲厌钦伸手盖了盖额头,准备转身出去。

  男人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冷香扫过青年的鼻尖。

  京宥的笑缓缓收敛起来。

  他靠在床头,视线失焦。

  他不难过了。

  他看清楚了。

  男人浓黑的眼神里装载着的神情,像一片丑陋的枯叶,从他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瞳前飘过。

  他知道那是什么。

  在他每次MECT治疗出来时,在他分不清现实妄想抽搐着被压在地上时,在他适应不了药物吐得昏天黑地时。

  在他……故意激怒他,被他贯穿得几乎要破碎时一样。

  那种神情。

  心疼。

  欲厌钦,心疼,他。

  被很在意、很在意地心疼着。

  “欲厌钦。”他叫住开门即将出去的人。

  开门声缓住,对方站直静等他的话。

  “我们是恋人吧?”

  男人应道:“是。”

  京宥沉默不言。

  没有听见病人别的声音,欲厌钦开门离去。

  青年抿唇。

  当意识到那种神情时。

  他应该怎么做呢?努力治病?努力工作?期待有哪一天他能好起来?

  不行的。

  他早已疯疯癫癫,病根深重,好不起来的。

  所以……

  是不是只要受一点伤、用刀片划破手臂,用花瓶砸破脑袋,用药物刺激神经,朝他袒露血淋淋的伤口。

  就会被心疼。

  那种强烈的,被人在意着的感觉。

  那种……活着,呼吸滚烫的感觉。

  他想要。

  很想要。

  京宥闭上眼。

  真恶心。

  京宥,你、真、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删改掉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