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长莺飞。
田作市这几日一反季节常态,温度直飙三十,独零零依仗着摄氏度坐上了全国“吹春风,知暖意”新闻榜首。
春意估计也见不得它这样积极,给足了面子,叫田作市里那连片的群山扯了扯裤腰带,山花这边一簇那边一团,好不烂漫。
高速路行车里的人侧头那么乍之一看,还以为田作市的春姑娘今年不梳绿堤杨柳,改性系围裙下食橱。
“嗯嗯,好的哥,我晓得哥。哥你别急你……”
月熙熙双手捧着手机,躁得舌头都捋不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诶你还不放心我吗,你平时跑哪儿我就跟哪儿的啊。”
“好的哥,那我先挂了。”小姑娘忙得头发乱翘,一面放电话一面照镜子。
“我知道了哥,我会帮你看着点我们家大明星的。”
“不会让她吃辣条的。”
“对对,冷酸奶也不会的。”
在她第十二次保证不会让工作出现问题后,月熙熙总算同经纪人挂断了电话。
她那张白皙小脸从信心满满一秒萎成苦大情深,对着黑屏小声抱怨:“哎哟,我服了你大祖宗了,早不吃出问题、晚不吃出问题,非要今天剧组大杀青痢疾跑医院。”
作为生活助理上岗一个月,月熙熙虽然努力熟悉经纪人负责的某些章程,也终归年纪小,自认办事毛手毛脚,难堪大任。
说罢她用手又挤了挤脸蛋,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齿笑,自我打气道:“加油,月熙熙!”
“你今天可是要做追星成功的女人!”
说完她光速收敛动作,在保姆车里支出头去往外看,狗狗祟祟东瞅西瞄了会儿。
《净化5-终极》的剧组已经扎在山上大半个月了,导演折选了好多结局地点,最终还是决定在田作市的日安山顶拍摄。
大导是个典型强迫症,有些和结局重合拉扯的剧情要求重拍,幸而需补的镜头不算多。
就只苦了之前结束戏份的角色,月熙熙他们也是临时接了导演通知,和艺人风风火火从外地跑来。
她家经纪人本来就有点水土不服,昨天为了安抚紧张的艺人在山下自掏腰包点了一餐烤肉,狠狠闹了一场细菌性肠炎。
艺人实在紧张,吃得不多还没啥事。经纪人一边吃一边开导,不幸栽了。
不怪她家艺人紧张,实在是《净化5》剧组的配置太高,他们这样的新秀算运气绝好才勉强裹进来。
还得多亏她家艺人那张极具东方美人特征的脸蛋,被导演看中了点来的,否则他们这小工作室一辈子也别想和《净化》沾上边。
起先刚知道《净化5》的主演名单时,他们整个小工作室都凑在一块儿大叫,以为能美美碰上主演。
没想到导演那个强迫症,为了达到质量,把大家的拍戏顺序调整得过于“最优化”,像他家艺人那样的“活在回忆里的白月光”并没有几个镜头,要不了几天拍完就滚蛋了。
要不是这次导演临时起意改了结局拍摄地点,他们是怎么都没有机会来“提前观影”的。
月熙熙从后座拿了几瓶电解质水,一边摸手机一边琢磨着晚上杀青宴会吃什么。
她回头看着太阳要落山了,连忙两三脚往拍摄组那边跑。
《净化》是卢正涛导演的系列科幻电影,在终极开拍前,内部不小心走漏了某些风声,组内也只好顺水推舟做了电影宣传。
电影讲述了在地球环境恶化大背景下,有人在解决环境问题时误触了时光旋钮半成品,迫使地貌回溯到了人类诞生的初始时期,然而人们还来不及庆祝,陆地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的变态生物。
变态生物外形丑陋,只食人,且有着超乎自然常理的肌体素质和超能力,被命名为怪种。
人类社会骤然迎来末日,战斗力的巨大悬殊很快让人类陷入绝境。
一位勤恳的科研人员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查纠始因,经过紧张烧脑的几次死里逃生,在真真假假的线索里寻觅,他愈发怀疑这些变态生物是研究所内部实验失败的变异物种。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某个真相。
「
“(所以,那个亚裔……)”
风动草扑,鼠窜蛇爬。
昏黄似一顶扇面展在蓝天的余晖中,这是人类科技几度慕不可求的原生态自然资源。
夕阳从远处的基地市瓦片折落回科里沃那张已然不年轻的面孔上,执意不接受能力嫁接的人类早生华发、皱纹爬满眼角。
他紧握已经注射空管的致死剂,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搏斗,喘着粗气,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很难猜吗?)”他身前的人轻笑。
他站得笔直,偏瘦,音线稚嫩,诡异地闭着眼。上半张脸被枯草和血迹纠缠着,只能看清他精小的下颌。
穿着校服的身体从心脏往下的位置被剜走了大半,血滴滴嗒嗒往下垂,然而这次没能再等来身体自我修补。
这人好似皱了皱眉,伸手摸到了研究员刚才横扎入他脖根的那个针眼:“原来是这样……”
被注射致死剂后,怪种没有办法再自我愈合伤口,且会在十分钟内窒息死亡。
这是科里沃耗尽心血制造出来的“解药”。
“(你就是那个亚裔。不,你到底是谁?!)”科里沃徒然提高音量,上半张脸暴露在夕阳里,唇色乌黑。
研究员那双极具代表性的绿色眼睛被夕阳照得有些发橙。
“(我?)”人形怪种动了动。
它伸出手来,穿着一所高等学院的校服,用手肘不停擦抹着上半张脸。
校服损毁了大半,只有一小块白色区域能替它清理污秽。
它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身为怪种它早已剔除了人类感情,不论是对“占用身份”的这具躯体、还是“即将死亡”的警钟。
可它动作越来越快,手臂横向搓揉了许久,浑身尤其微弱地颤抖着。
这是它遗忘的东西,这是它从一开始就要求自己放弃的东西。
人形怪种手臂一停,从遮挡自己的手臂后稍抬头,它睁着眼睛,那与科里沃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瞳却因为背对夕阳显得微暗。
“(恭喜你。)”
“(净化——成功。)”
随后传来一道极轻的母语:
“陈宇柯。”
我就是你。
」
一直到夕阳的光完全收落,整个剧组都没发声。
“咔——!”
卢正涛看完回放,合上场记板,仰头大喘一口气,“好了,过了!大家辛苦!今天日安山的日落很给面子,收工!”
月熙熙紧了半天呼吸,也跟着大喘一口气。
“呜呜,虽然之前猜到了结局,但是为什么这么难受啊!”她家艺人从一旁凑过来挽住她的手臂。
一把鼻涕一把泪,竟是真哭了。
不少人都开始讨论剧情。
“我就知道之前科里沃的那个基因手术不简单,原来是把他从亚裔改造成黑人了啊,联邦政客当时就是为了破坏他的研究成果,让他沦为背景时代的奴隶吧!”
“我太难受了,陈宇柯那么阳光灿烂的一个天才学生,就因为拒绝改造人类所以被提去当实验品吧?”
别的助理礼貌地接过月熙熙递去的电解质水,很快有人把场地中央的两个人围在一起。
“啊啊啊,陈宇柯自己给自己做了感情剔除,变成科里沃之后却因为家庭责任开始走剧情线,他要不直接黑化把大家都杀了就完了!”艺人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大。
月熙熙怕了这个祖宗,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大小姐啊,您小声一点啊,编剧和导演都还在呢。”
“气死了,不给我们看完整剧本,给我看这么个重磅结局,我真的、我哭死……”艺人好不容易止了哭,把妆都要蹭在月熙熙的衣服上了。
“妈呀,太难受了,太难受了。我绕个圈子缓缓。”
“诶诶,你等会儿,卢导还没发话呢,咱们等他说完再走。”月熙熙手臂一弯,圈住了她家艺人。
“其实,我刚才看见……‘陈宇柯’好像哭了。”她垂下睫毛,轻轻道。
“什么?!”瞿盈瞪大美眸,“我记得卢导为了绿色眼睛专门订制了超大直径美瞳吧。但他好像不太适应,我看见过他小助理跑腿去买眼药水。”
“哭的话,蛮伤眼的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抓错了重点:“不是,这么刀的吗?”
“我刚才站在拍摄后面偷瞄了一下,他们好像着重抓的就是‘陈宇柯’抬头的那个瞬间。”月熙熙咬住下唇。
“总之眼眶是红了,不知道是不是美瞳的问题,眼神也……”
那个眼神……和前几部“陈宇柯”剔除感情的冷淡完全不一样。
月熙熙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卢正涛其实不太喜欢他们这些闲杂人围观拍摄现场,倒不是怕演员受影响,主要是那位的带入感太强了。
和沉浸式体验一样……
刚才站在荒草丛里,人形怪种第一次完整露脸。且推翻了前一部结尾:不少网络解说都推测“陈宇柯”被“它”占据身体,那个一直穿着校服寡言的聪明亚裔已经死了。
但陈宇柯因为丧失感情抵御了感染,他拧动时光旋钮,半人半鬼地和二十年后的自己见面,被二十年后的自己杀死。
并恭喜二十年后的自己“净化成功”。
不是进化成功。
是“净化”成功。
那个眼神,明明没有什么喜悦。
科里沃杀死了身为“陈宇柯”的自己,那个一直孤独、双商高得恐怖、剔除感情的自己。
“陈宇柯”的那个眼神,夹杂着哀意。
月熙熙摁了摁跳动得有些不舒服的心脏,暗自吐槽自己怎么能在现场被感染,又一边窃喜着。
不愧是他啊……
小助理拽着她家还在小声叫唤的艺人低声:“盈盈,咱们有出息一点儿,等他们……”
“快快快,纯净水,找个盆儿,洗一下!”拍摄中央冲出来几个人,四处张望,一把揪住月熙熙,“你这是纯净水吗?”
月熙熙吓得赶忙摇头:“不不不,我这是电解质……”
“哎呀,纯净水,纯净水!”
月熙熙错开他们,扭头朝场地中央望去。
那里应该站着的“人形怪种”。
站着的那个……她偷偷喜欢了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