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那个变态在想什么,警官说她整个下.体以一种很恐怖的程度撑开,死在了途中,之后也没能留个全尸。”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尸块,被凶手藏躺在我家储藏库。”
四维尤其痛苦地拽住自己的头发,整个人蜷成一团:“我该死,我该死……我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为什么??”
京宥静静地坐在一旁,像刚上发条的木偶,一寸一寸地环动着视线。身体似乎经历过什么,那种有些乏力却又清醒的感触明晰得不可思议。
对了,麻药。
他又从那个雨夜回欲家的途中抽出来了。
京宥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是,最近才想起来的事情吗?”京宥尝试开口。
“他们给了我这个东西,就是希望我想起来些什么。”四维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物件。
是一块雕琢得有些劣质的玉佩。
好像是摔碎后没及时养回去,后期又花了大价钱镶嵌在一起的:“这是她死前从那个凶手身上抓下来的东西。”
“都碎了,她只抓住了其中几块,躲藏在被单独装袋的手掌里。”四维浑身开始颤抖,“我又没有妹妹了。”
“我又没有妹妹了,又没有了……”
京宥垂着头,背脊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和四维并排坐着,挨得有些近,能闻到对方身上许久没有清洗的怪味。
“抓到凶手了吗?”少年状态不是很好,问话有气无力。
“没有,没有。”四维摇头,“还逍遥法外。”
“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只是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哭;我问他们是我的谁,他们又不肯答。”
大概是指那些探望他的人。
“他们告诉我说,这块玉佩上面镶了字。”
四维把东西提起来,扭动两圈。
玉佩的红穗已经不见踪影了,或许是被警方带走取证。那玉呈圆状,半个手掌大小,黄褐色。
阳光从窗旁侧过来,打散了玉佩里的冷意,泛出几点金灿灿的环晕来。
玉佩正面雕了一朵莲花,翻过来有几个小字。
是个名字。
“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被摔碎了,只能认出中间那个字是‘聿’。”四维轻轻摸上去。
京宥眯了眯眼,还是难以辨认:“……什么‘yu’?‘玉佩’的‘玉’吗?”
“不是,‘律’字去掉双人旁,念‘聿’(yu)。”
“他们告诉我,是熟人作案。”
“是只有我和妹妹才认识的人。”
“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啊,我真的一点都……”四维又开始去扯头发。
少年松开一直扣在床沿上的手,极轻地拍了拍四维的后背:“别想了。”
“如果你的大脑不想要你记住,一定是尤其痛苦的回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尤其平静,像是置身事外。
四维忽然避开京宥的动作,彻底颤动起来:“但是凶手的名字就在这里啊,只要我想起来、只要我可以想起来哪怕一点,我就能知道了!”
“我就能知道到底是谁伤害了她,到底是谁!”
京宥将手缩回来,停在身前,他侧头去看四维的表情:“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知道了是谁伤害了她,然后呢?”
少年只坐了床沿的一点点位置,双腿规矩地合并着,脚尖往床沿下藏。他侧头的幅度很小,黑发从肩膀滑到锁骨又流出去。
他坐在逆光处,不像真人:
“然后你会去杀了凶手吗?你已经在病院住了很久了,他说不定都不在这个城市了,一切线索都断了、都被蒙尘了。”
“就算把他抓住了,要走司法程序还需要很久很久,你的精神状态能完全清晰地支撑你走完这个流程吗?”
“然而最糟糕的情况是:你的妹妹永远都不在了,而她的哥哥也一直疯着。”
京宥心情不是很好。
他从不说这样刻薄生冷的话。
四维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颤着唇,半天没能反驳一句,最后只讪讪道:“……你怎么和三维问了一样的话。”
京宥推测自己大概刚做完MECT治疗清醒,那这个夜晚应该是要留院观察的。
也许是顺清自己所处所为,刚才那被不高兴压下去的愧疚就重新浮现出来:
“对不起,我是说……”
“我是说,你妹妹一定不希望你想起来吧。”
“那些痛苦就她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带走,她爱的哥哥应该会去过从前一样平稳的生活。”
“而不是用后半生去复仇,去……”
“她爱我吗?”四维好像卡在了他话里的某个节点,颤抖得实在夸张,“你告诉我,她是爱我的吗?”
京宥抿了抿唇:“应该是吧。”
其实他不确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一味说出的那些安慰话,是对还是错。
视野又一点点拧曲,眼框装的画面如一缸鱼池,红色锦鲤尾巴一翻便打出半屏的涟漪。
整个世界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快速涣散着。
所以他现在的样子对于别人来说,是什么样的呢?和前世被割掉了大脑,豢养在欲家大宅的残废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就是结局吧,不论怎么选择,终归会剜走他这颗坏种。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
另一股强力忽然扯动他的右肩,将他生生从床沿旁抽离。
“京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声线带着满腔怒意,敞开了震吼还夹杂着青年特有的沙哑。
沈一铄手指死死扣在京宥右肩上:“别发呆了!”
“想死就早点死啊,你现在算怎么回事?!”
好像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京宥后知后觉感到不舒服,他尚有些缓慢地转头,发现四维正被白鸽强制压在地面上。
“呜——呜!”
“她一定是爱着我的,我是她唯一的哥哥了!”
他急剧反抗白鸽的力道,侧着脖子怎么都想要仰起头来,像发作了癫痫,整个头点颤着想和京宥对视。
“愣着干嘛啊?!还差一秒他就要咬到你的脖颈了!”白鸽实在费劲,叫了身边几个护士来帮忙。
“别在这站着!”
“你该出院了,京宥。”白大褂扯开身上随身携带的束缚工具彻底压制四维,语气喘喘,“有人来接你。”
他们一大锅人对着观察室内的病人又恶语了一番,逮着四维往外送。
谁?
他还没转过身去,左手手腕猛地被捉住,疼痛猛地刺激到神经里。
“京宥!”
眼里的少年好似彻底失去了对整个外界的感知,他任凭任何人对他好言坏语,却半点感知不到羞耻或难过。
不是男人。
沈一铄再也压制不住脾气了:“你刚做完治疗吗?治疗对你到底有用吗?你还记得清这是第几次治疗了吗?”
不是预料中的人,京宥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手腕,想从他滚烫的温度里抽离。
青少年头上的伤又好了,京宥忽然感到心悸:“沈一铄,你的伤什么时候好的?”
对方很执拗地答非所问,沈一铄轻笑一声:“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嗯,这话姜青折也同他说过。
“京宥,这个治疗对你到底有没有作用,你自己感受不到吗?你看看你现在对外界的反应力,你还能记得多少事情,你家里人不知道吗?”
“你到底有多想死啊??”
“沈一铄!你要做检查的!”处理病患未走远的白鸽猛地回头大喊,“没有你家长签字同意,你是不能做这个治疗的!”
生怕他想直接躺在病床上。
沈一铄轻轻笑了一声,京宥依然看不出他那个笑里含有什么意味。
但京宥很敏感:“别生气。”
“沈一铄,别生气。”
“我的确是疯了,我的病治不好的,他们说治疗效用是绿色,对我是有好处的。”
少年很认真,像是站在一个绝对客观的角度来做分析。
是啊,是有效果的吧。
沈一铄来到488开始,就从没见到京宥有任何情绪失控的举动。
但这不行啊……
现在远远不够啊。
他扬起嘴角,裂出一个尤其恶劣的笑。与一口气解出那些难题时的笑不太一样,更难看一些。
沈一铄不再回答京宥的话,他穿着的蓝白病服此刻好像完全贴在他身上般,大声回:“为什么要家长签字同意啊?”
“我想去死,也要我爸妈签字同意吗?”
青年没有回头,他忽然猛烈地去摁压京宥左手上的伤口,影子投在墙上扭动起来,同忽然点了魂的鬼怪:
“你不是很想自杀吗?”
“你不是自杀没成功吗?!”
“让我看看啊,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想去死啊!”
京宥身体极轻地躲了躲,左手腕的痛楚火烧般蔓延开。
少年任由青年拉扯着手,对方像个剥离躯壳的妖魔,赤红着双眼隔着白纱去戳动他那个精心制造的八角蜘蛛花纹。
京宥忽然明白了。
京宥没来由地感到悲哀。*
“沈一铄,别生气了。”他轻轻喃喃着。
“沈一铄,治疗会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的。很多可能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沈一铄,那张试卷右下角写的什么?”
“你真的,能独自承担,忘记她的痛苦吗?”
“她能承受你忘记她的痛苦吗?”
身前的青年好像还在什么不可遏制的暴怒边缘,他头越埋越低,因暴力倾向发作整个人抖起来。
“我——”
青年的话被迫咽在咽喉处。
他像一支折翼的风筝,被突然的大力打得整个人飞出去一小节。
京宥被护在来者身后。
一股浓郁的烟味充斥进整个治疗观察室,男人穿着高领黑毛衣和同色短款风衣。
欲厌钦没有穿西装,他难得的不穿西装。
远处白鸽惊呼的声音和病人惊恐的推打声交杂在一起,京宥好像又从斑斓的虚幻坐落到不堪的现实中。
男人说:“488已经没有能力管好病人了吗?”
“需要我亲自来把他送去电击室吗?”
男人挡在他身前,低头碰了碰他左手腕那已经沾染了血的纱布。
“你是死了?”
“痛不痛你都不知道了?”
京宥绕过他的轮廓,去看半个人倒瘫在地上,捂着胸口、头发凌乱的沈一铄。
青年倒坐在阴影中,唇齿发紫,被他碰倒的药剂碎了一地,玻璃折着光,拨在地上成了几道彩横。
好似那样就可以捉到颜色。
京宥声音轻到自己都听不见:
“再见,沈一铄。”
他又说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