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
被白鸽叼走的玫瑰落下一片花瓣。
少年疑惑着拧过头来。
“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男人站直,在地板上投出一片可怖的倒影。欲家恐怖的基因将这个人直苗苗往上杵。
京宥只觉得他壮实的背肌从肩侧压下,那精壮的轮廓叫微光描摹得又模糊又清晰。
光太强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这好像是很重要的一句话,意识反复地提醒自己,调动所有的注意去尝试理解。
白鸽们急促地扑闪着翅膀。
男人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又说:“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这话的逻辑前后矛盾得连他也觉得怪异,欲厌钦侧了侧头,不知名地哂笑一声,却还是重复着。
“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还是、不一样的。
猜错了吗。*
京宥的伤口重新缝合。
眼前的鸽子实在愤怒,翅羽几乎都要扇到他的脸上,又怕扇折了他的枝叶,只好苦口婆心重复着注意事项。
“要是寻死的话,这种不痛不痒的把戏大可不必拿出来。”不属于这个混杂环境里的声线插入。
京宥头也没转,煞是赞同:“不是寻死。”
仗着已经死过一次。
比起某些事情,这倒成为了最简单、甚至堪称算得上有经验的一遭事。
那声线一哽,大约也没想过他会如此回答。
病人半仰着头去看这人。
——应该就是病院的新鲜血液了。
是好孩子吧。
还穿着红黑相间的校服,是……上一世他也读过的那所琼宴重高中。
那学校每个年级的校服黑色占比都不同,一方面用来分辨三个年级的学生,好加以管束;另一方面用来警醒高三学生弄清楚自己的准成年人身份,还有那所剩无几的倒计时。
现在九十月间,离明年六月已经不到一年了。
京宥忽然暗了眼神。
倘使这只是一家普通医院,小朋友受了伤脸色不愉地来治疗,他还能安慰预祝着他明年金榜题名。
可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中学生留着很中规中矩的发型,男孩子两日不洗拧成“一缕一缕”的刘海贴在他饱满的额前。
也算是一种奋力拼搏年纪的象征。
即便如此,黑发依然规矩地停在他的眉上,并未遮住那双眼——附有同小虎豹一样的侵略性和倔强感。
一道尤其夸张的刮痕从他左脑门儿上拉到右眼角。左额扎了明晃晃的几个针脚。
像是破破烂烂缝补起来的布偶娃娃。
和病人对上目光,男生愣了愣,脸诡异地红了圈,先挪开视线朝下搁置:“看、看什么看!”
极瘦的人并不回答,肩膀支着那显肥大的蓝白病服又回过头去,和未听见一般。
“我说你先别激动,我们大概知道你的情况了,你来这儿,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白鸽敲了敲京宥身旁的床位,顺手拉了床帘。
“我没病!”
里面的人开始争闹起来。
玫瑰花前的白鸽啄了啄桌面,拿出一条医用手环,问:“可以跟我说说吗?为什么治疗完那天,你捂着手腕不让护士把这个东西拿走?”
京宥轻轻抬睫。
像是不想接纳什么东西一样,他扫过那条记录着粗略信息的手环,即刻缩回眼神。
病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左手缝合处。
医生这次用了蓝色的缝线,像一条小蛇尚有规律地排叠在缠绕在疤痕两侧。
和那染了他血迹的蓝紫色医用手环一样。
“说话。”白鸽显然无奈。
这会儿病人明显是能接收外界信息的。
“我……我看错了。”京宥还是不得不承认。
“醒来时忘记了很多东西,所以以为是谁送给我的珍贵物品。”少年低低轻柔道。
“小朋友。”
这个他常用来对别人的称呼骤然落在自己头上。
桌对面的人挪走了病床上的移动桌板,替他折好衣角,苦口婆心:“我看你家境也不错,身体上也没什么大残大病的。”
“你就是有点不开心而已,别再往自杀上琢磨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来到488已经半个月了,除了MECT治疗,在病院里最多的便是开导心理的各项活动。
京宥很难接收外界信息,这还算是他唯一一次立体清明地听到别人这样规劝他。
大概是知晓这里的病人八层已经不能称为“可治愈”群体,医生只当自己徒劳,只好摇摇头任病人发呆。
“记住了,别沾水、别洗澡……算了你家人会带你回……”
“都说了我没病!!”
隔壁病床的床帘被骤然冲开,白鸽手上的黑色记录簿以一个急促的角度从蓝色里扎出头,摔在京宥脚边。
京宥眨了眨眼,低头缓缓去捡那本子。
“嘶,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被拍飞本子的医生也起了脾气,把半开不开的床帘一把扯掉,双目赤赤:“我跟你说,你今儿个来这就是脑子有毛病才来的,你别跟我装什么正常人!”
才多大啊……
好奇驱使京宥小心抬起黑色记录簿的封皮,在置顶一栏读取到了简略信息:
沈一铄、十七、精神……
黑色记录簿被人抽走,医生忍了忍脾气,好坏歹话都往心里过了两边,簿轴对着中学生点点:
“咱们这个地方不像什么什么书院那样,但也有一套强硬的管理法则。”
“我们最擅长治疗的就是控制不住脾性,不了解自己的叛逆青少年。”
说完又觉得不到位,补充道:“沈一铄,我警告你。今天是你父母送你来的,要么你主动配合,循序渐进地把病治好了,没病我们自然会放你走。”
“要么就是按照你父母说的,直接强制治疗。”
“沈一铄,你是有案底的人,你别忘了。”
“你没病你杀什么人?难不成是你故意的?”
“故意杀人该坐牢就坐牢,别在咱们院找噱头来粉饰太平。”
好像听到什么词,京宥眼皮跳动两下,又仰头去看着那个中学生。
沈一铄有一副不错的脸廓架子,五官也并不凌冽,规矩又恰当地装在脸蛋上。
他情绪显然比医生激动得多,刚才还微红的脸色此刻已经拧成了死白,眼睛瞪得浑圆,布满血丝。
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吗……
“你知道什么啊!”小朋友没抗住这话,本来就包不住的泪水很快坠到下颌线。
“你知道什么啊,你听了谁说的半句你就这么说!”
“我不能待在这个地方,我没病,我还要回去,我还要回去高考的!”沈一铄狠狠咬了咬下嘴唇,这幅样子大约是憋了很久。
青少年一把揪住白鸽的翅膀,他颤着唇来回摇头:
“求求你们,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个地方,关在这个地方什么都完了。”
“我父母才是有病,他们才该治病,不是我啊——不是我啊!”
眼见他的情绪就要失控,医生感到头痛地捏了捏鼻梁,低声喃喃:“这还说没病啊,现在的家庭是怎么回事,学习压力这么大还……”
“求求你,让我回去吧。”沈一铄垂下头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颤着指尖,往脸上抹一把泪:“我没病,我真的想回去,我没有病,我不是神经病……”
京宥安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看见白鸽们都扑闪过去,终于将中学生摁到座位上。
他看着那抹黑红色被白色淹没,某种熟悉的味道还没散发出来就被挤回去了。
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抽出的两张水蜜桃香型纸。
手腕拧动两下,还是没能把纸送出去。
“别哭了。”他只好坐在原来的位置轻轻道。
别哭了。
沈一铄最终还是成为了他们的病友。
晚上郑管家替他整理病房的时候,对方的父母已经把相关物资搬进了他对门的病房里。
欲厌钦没有同意他继续留宿,在治疗渐缓的中途,他亲自来了趟病院准备把人接走。
京宥手腕不方便换病服,只好披一件男人的黑大衣,站在对面病房门口。
一般病人入住是两袖空空什么都不能带的,除了这片特殊家境的病人们会拥有些特权。
少年没扎头发,黑发垂在左肩上,乖顺地站在门口,等着欲家帮他拆换床单被褥。
门口又来了几大个箱子。
终于在白鸽们看不惯的视线里被迫挤出道歉声,同箱子里的书目销声匿迹了。
他一眨不眨地跟着数数:送了八个箱子进去,每每从他眼前过时,各种各样的高考用书字样就从箱顶蹦出来。
沈一铄不在病房。
京宥这两天缺血,站得有些麻木。
他动了动脚趾,想让细微的动作来缓解身体的僵硬。
一股大力忽然将他那快落肩的大衣外套拢在一起,阻隔了不停在外撞击的晚冷。
示意他抬动左右手,又弯下腰下来替他扣好大衣的牛角扣。
京宥这才收回注意力,恍然发现这是符合他尺寸的外套。
欲厌钦稍站直,两根手指拖在人的左手下侧,拨开外套和病服,盯着那缝口的伤疤,忽然问:
“疼吗?”
京宥想了想,保持着稻草人的站姿,答:
“嗯,疼。”
出乎意料的回答。
欲厌钦挑眉,视线放在少年身上,又沉淀成一团浓郁的墨。
作者有话要说:
*标记处没看懂的话,之后可能会解释。
前世和宥宥有接触的人都会慢慢有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