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腕的工具并没有找到。
起先他们以为是女孩自杀的事情带来诸多疏漏,有不对应的东西被带入病院,或者一直藏匿在病院里。
但随着护士和清洁工们清点片区,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犀利用具。
直到医生确定京宥就是活生生靠牙齿一点一点撕咬开的。
病人左手手腕环绕线上有尤其狰狞的齿痕。
但光凭牙齿来咬破靠拇指侧的动脉……
“这还是在假设他不知道那是手、是他自己的手腕。以及他完全屏蔽痛觉,不产生昏厥的状况下。”
“我光是想想都能感知到他癫狂的状态。”医生拿着检查结果震惊不已。
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见这样的“奇观”:“你知道人要用多大力气和多长时间,来咬断动脉吗?”
身边人的沉默并不能打断他喋喋不休:“疯了……真是疯了……”
“他还未成年,牙口刚换没几年、确实很坚固,但齿间并不锋利。”
“……看样子他确实当时对身体没有任何感知。”
男人不应答。
他神色冷淡,像是不沾任何情绪烟火。在病人房外站了一宿,也依旧找不出半分通宵后的倦意。
那视线扫过来时,还卷着从窗外带来的未消散的寒气。
“什么原因?”欲厌钦有些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医生咂了咂舌,深呼吸一口气,同眼前的人撞上视线。
他在头脑中编织了许久,才把话分析出来:“……虽然以绝对理智来分析,牙口磨断手腕动脉口这件事很戏剧,也不可能完成。”
“但现实摆在这里……病人应该不是在求死。”
扳指尾抽动两下,男人极微妙地松了松。
“首先我确实不认为他是为了自杀。”
“京宥只磨断了左手的动脉端,伤口大破后,我们推断,他把手往胸口上搁置了会儿、血喷洒状染红了病服,才垂到床边。”
“我们没能及时发现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太安静了。”
怎样安静呢?
查完房后勤恳守夜的护士挨个把耳朵贴门上检查,也没有识别到房间内有任何异动。
隔壁起来把尿撒到对床的人都被揪出来了。
京宥房间同他不在的时候一样。
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坐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磨手腕,动静比咀嚼饭菜还小。
被发现时,桡动脉破损已经过了大概五六分钟,也就是半夜护士的二次查房。
白大褂小姑娘当时就吓傻了。
那小少年半个人贴在床的一边,血染了大半个身体,从胸口一直嘀嗒到床角,口齿还掉落一条长长的血丝。
和坏掉的人偶一样。
因为发现得还算及时,488也有急救室,没有危及生命,但不能保证康复后不伴随终生后遗症。
太夸张了,轻生者能一次性就伤到动脉端的割腕事件,他们甚至都没在现实生活里遇到过。
“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病人并没有咬右手手腕。”医生皱眉。
他抬起头来和男人对视,没有在这个同龄人身上感到一点亲和。
“这么说虽然很没人性,但是他那种感知不到痛觉的情况下,应该会继续咬右手、或者啃嘶左手。”
“但是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是坐着,左手垂下、右手完完整整。”
“一心求死的时候,如果屏蔽痛觉,‘死’这个念头有可能在某个阈值里一直催动身体作用起来。”
“你懂我意思吗?”
冰冷的扳指轻触在太阳穴,欲厌钦头半仰着,轻应了一声:“嗯。”
不是为了自杀。
就是在下意识求救了。
有那样严重妄想症的人,是遇到了什么害怕、或者是怎样避而不及的情景,才能让人完全屏蔽掉五感?
用牙齿在细微的皮肉之间、血肉之间,来回磨动。
甚至啃咬。
“他昨天晚上的治疗还好好的。”
“值勤的护士说,京宥醒过来的时候就一直捂着左手,她问人藏了什么,也检查过对方的手腕。”
“后来他好似无意识想往外躲,被我拦住了,问了半天也没个答复。”
“我们都以为是MECT带来的失忆症,把人原原本本送回病房。
“他都乖乖睡下了。”
医生眼睛有些红,血丝从心脏爬到了眼角沟壑。
他挠头又弯腰,同样垂头的护士能感知到他话里的不可思议、后悔、懊恼。
情绪促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昨天和京宥相处的所有细节。
“我明明都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也看着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的。”
“病人很瘦,但是伤口很深,近一点五厘米。”
“用刀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割到那样深。”
“一个豁口。”
“缝了十一针。”
“他纵口咬破的。”
欲厌钦狠狠合了合眼。
医生最终还是接纳了最开始的假设:
“应该是一开始就狠咬,然后无期限在同一个位置重复这个动作。”
“——是在反复验证痛觉,活着的痛觉。”
“没有得到反馈就会一直进行。”
“这是失去主观意识的……自残。”
京宥以为自己醒得很早。
呼吸一挤一压,从鼻腔口来回两趟,骤然疏通了人的意识。
他眨了眨眼,视野一暗一明。
还是满口的咸味,裹挟着某种腥甜,来回搅弹在齿座上下。
病人起身的动作太快,对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倒戈,随即而来的眩晕同半截人一样朝前甩去。
昏厥的不满发泄给了胃。
京宥几乎是习惯了无数次的,右手扯开被褥,将整个身体抛到外去,跪坐在地就去盘垃圾桶。
他失策了。
躯体像失了骨头的软条,牵动时一端是扎脑仁的疼,另一端是无目的地抬放。
失力导致他整个人连着头都要栽入未清倒的垃圾桶里。
好脏。
京宥慢吞吞想。
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并没有如设想般栽进去。发丝被极其熟悉的力道掌握在一起。
头顶传来微哑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哦,二十四五岁的欲家主还未曾见到他这样过。
脑海里迷迷蒙蒙扫动过这个念头,又像一根浮木被几乎要沉溺深海的理智拽住。
欲厌钦?
京宥压了又压,生理性的不适漫过思维,他右手臂一折,环搭在桶边沿,垂头就往里呕。
头皮的力度松散了些,好像也在随着他的动作朝下伏。
他最是讨厌,这种把半个人掏出去的时候了。
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饥饿加剧了失血过多的眩晕感。
有人在撩动他的发丝。
京宥头发生养得极黑,随着长发的进养,发丝便又多又细。他一直不太会打理,犯病更顾不上这些。
病人跪坐在地上。
带着绿色扳指的手卷着纸巾替他擦理下唇。
欲厌钦有三只扳指,一只半透的纯碧色;一只不透的繁复深红翡;还有一只全透的玻璃种;
从前他刚到欲家时不懂,还以为是当家主的人都有。
后来才感知到,这三项东西彰显着欲家主私人独有的庞大势力财产和某些不可否认的话语权。
三只分别有不同的寓意。他最常见人戴的就是现在这只纯碧色。
扇动两下睫羽,京宥终于在这近乎习惯的场景里拉出自我。
他惊愕地颤动了两下唇瓣,抬颌避开那手指,瞳孔一缩:“……欲、欲家主。”
这个称呼,是在初来欲家那两年,他深鸣自卑的心理带出来的尊称。
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记得、去外地开会了吗?
男人是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拭污秽的。
他穿着一向习惯的黑色西装裤,裤脚折起一段,黑色竖纹袜就贴在脚踝表皮,下面是一双因为蹲姿有些外八的黑色皮鞋。
皮鞋反着天花板白炽灯的亮。
欲厌钦不说话。
京宥只在他抽烟时看过男人这样的背影,这一世的欲家主还没有太过于沉溺烟瘾。
那种熟悉的惊怕感从心底一绽,往四处喷涌,令人不由得一麻。
京宥不得不和他对视。
男人长得太有攻击力了,那双眼睛沉沉地内嵌在主人的长睫里,扒不出半点星光来。
欲厌钦的手重新覆盖上去,主动打散他的单人博弈,夹着抽纸席卷掉最后的脏物。
他一边把纸团丢入垃圾桶,一边站起来把右手拽着少年的发丝拢了拢,旋了一圈,又在衣兜里拿出个黑色夹子别上。
至此还是轻柔的。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近乎审视地垂着眼睛看他。
淡淡道:“醒了?”
是问他神智清醒。
京宥缩了缩手指,左手手腕的麻木和疼痛好像才传输到神经里。
他轻轻应了一声。
“抬起头。”欲家主还没有八年后那压得尤其低沉的嗓音,但始终拉扯着他声线里的控制感。
京宥盯着那团废纸眨了眨眼。
少年没动。
“京宥——”
“我他妈让你看着我!”低吼声并不收敛,烦躁终于在一瞬间里点炸。
门口似有医生被吓了一跳,想要进来观察病人情况。
欲厌钦没有等他动作。
他弯腰伸手去,一把环着人的背提拉起来,京宥起身时半个脑袋撞在他胸口处。
欲厌钦微退开,低背仰头从下朝上去,和垂眸的少年对上视线:
“为什么要自残?”
医生的分析他只听进去了一半。
“京宥,你还没疯癫到那种地步。”男人无比肯定。
哪怕在虚幻里乱转,哪怕病情逐渐加重。
“为什么自残?”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人比他懂疯魔,也没人比他懂一个先天性躁郁症患者,选择自残时诡谲的心理状态。
少年还是不动。
男人一只手扣放在病人的后脖颈上,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摆在人眼前:
“京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回答我,为什么自残?”
少年极瘦,站得笔直。
他弯了弯眉毛,视线垂在左手那厚重的绷带上。
仿佛已经透过绷带看见手腕侧边尤其狰狞的伤痕。
一辈子去不掉的、
繁复的齿痕,一次又一次加深位置印记的红褐色,编排在手腕内侧,在他那常年白皙的皮肤上会极其明显。
会和一只八脚蜘蛛永远盘吊在白瓷上一般吧?
——这样的话。
——就可以把礼物留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