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茫然睁着眼,视野拉长、越出界限。
好似有一株樱花树,贸然生长在他空旷的无人黑池边。风一吹,淅淅索索乍落一冠粉色。
他伸手去,手指微开便能接住抹艳丽。
再眨了眨眼,手指间还捻着那支芣苢。
细梗上缀点着密集绿簇,甚至算难看。
“已经安排好医院做正规检查。”男人的声音插入思维,“先养病。”
京宥回想起那疯子的动作,也跟着摇了摇手腕,让芣苢尖绕动起来:“欲厌钦。”
男人坐在房间的临时书桌前,闻言停止工作,双眼平视他。
京宥才发觉他已经置身欲家别墅,清洗完换好衣服,坐在主卧的大床上很久了:“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前世因为京宥幼年手术,记忆受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对京家更是毫无苗头。
汤父总排挤打压他,倒是让他清楚自己是被收养的;汤母大概谨记京宛漓的话,不敢给他透露身世。
欲厌钦并不是很关心这个话题:“不管是谁,是贫是富。把孩子丢到汤家那种家庭里,都不配为人父母。”
京宥歪着头,思索间不经意把芣苢掐断了,低头看见手指间的一抹绿浆,没来由道:“我欠他一句道歉。”
“是我脑子不清楚。”
欲厌钦扣上工作,十分头痛:“京宥,你听话。”
“明天乖乖按照安排,把检查一项不落地做完。”
“嗯我知道结果的。”京宥从床上站起身,赤着脚越过床沿的拖鞋,脚趾陷入床边正铺好的毛毯上。
他穿着睡衣,欲家订制的东西是比精神病院的病服舒适太多。
少年把折腰的芣苢放在欲厌钦的文件上,站在男人身边。
京宥微内扣着肩膀,身形笔直。
他一斜着,半长的发丝就从眉间扫过,穿插到下睫毛间:“我知道结果的。”
欲厌钦下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少年左手捉住右手手腕,往男人头上一圈,手肘半折,膝盖一提,压叠住男人坐着的腿根。
京宥一衬力,黏了大半个人到男人身上。
他面庞靠近,口齿微启,像是要做什么。
温凉体温贴在欲厌钦的黑衬衫上,像一团软玉。男人几乎是本能地搂住他的大半个身体,生怕他掉下去。
京宥凑上来,带着不大好闻的消毒水味。
欲厌钦反应快,右手钢笔一放,几乎是快速捂挡住他已经挨到咫尺的下半张脸。
他的声音几乎是瞬间沙哑:“你干什么?”
被挡住半张脸的美人终究还是美人。
京宥那双茶色眼瞳眯起来,眉眼间流窜着狡黠,从未浮现过的潋滟摇曳。
少年的手指冰冷,翻动男人耳后的碎发。
像只点火的烛。
欲厌钦手掌直接卡住对方的下颌,耐心尽失:“京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京宥只是笑,表情被他手指限制,没能笑得出来。
男人手一松。
京宥搂着他的脖颈,把距离拉开,跪坐着低眉凝视欲厌钦的眉眼:“怎么了,不喜欢吗?”
欲厌钦摸了摸下唇,并未有所动:“你今年多大,要我提醒你?”
“京宥,你是真疯了。还是本就生于沟渠,一身恶臭?”
现在正八月底,是开学季。
秋风送萧瑟,颤颤巍巍打进欲家的大门。
没意思。
京宥从他身上滑下,站到一旁,抽出了欲厌钦的文件稿纸。
他双手规矩地掀开钢笔盖子,在稿纸上顺着涂涂写写了许多东西。
但凡是文字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只浮现出前世那个辗转反侧想破脑子都想弄出来的项目。
那些查阅无数的文献,有些甚至在这个时间还没能发表出来。
少年停住笔,扭过文件去给男人看:“我没有办法读书。”
原本批注好的文件草稿被他密密麻麻排列下来的一板怪诞文字敷满:
“我从小就没读过书。”
“我厌恶读书。”
厌恶前世的一切东西。
“欲厌钦。”
“你喜欢我什么呢?”
四舍五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这话了。
他扬了扬眉,觉得甚是奇怪:“你能喜欢我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啊。
欲厌钦后几天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手指在那几个标注的数据上来回扫动,脑子里都还在想那个问题。
他戴着扳指,翠绿色边缘卡着烟杆,让主人最后一轮吐纳平稳来回。
“能确定病人确实做过前额叶切除手术,而且是在大脑未完全发育阶段做的,我们保守估计应该不过五六岁。”
“这个闭口很不好找,如果不是抱有目的性地去查,光是凭现在病人的症状,根本找不到源口。”
“虽然是前额叶切除,但切口不大,只是开了一刀,但这应该不是病因……”
“或许让患者在精神卫生中心治疗并不是一件坏事。”
欲厌钦抖了抖烟灰沾染的片子。
他收了烟,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把一叠资料拍给了医生。
男人靠在阳台的玻璃窗上。
玻璃窗外阳光明媚。
楼下的人难得被哄去晒太阳,坐在心理医生建议安置的短秋千上,藤萝已过了开花季,碧绿挽绕在绳索上。
那人双手反扣着粗绳,轻轻踮动脚尖,小幅度来回晃动。
半点看不出前两天检查时在医院发的疯。
嗯对,所以喜欢他什么呢?
京宥似有所感,侧头朝欲家楼上望。
他抠了抠手心,抑制住几乎是从心底里窜钻上来的愧疚感。
这里的任何人,没有亏欠他任何东西。
轻呼一口气。
京宥摸了摸后脑勺上前几天在精神病院撕下的两小块头皮疤痕,现在稍稍触动已经不会疼了。
他又开始发愣,嘴角和侧脸上的伤转了颜色,跟随纱布帖裹在脸上。
再眨眼,欲厌钦已经走到身前了。
男人问:“什么时候做的前额叶切除手术?”
他开门见山,京宥也懒得费心思隐瞒:“五岁,父亲做的。”
欲厌钦并不喜欢情况不在掌握内的感觉:“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京宥眉眼弯弯:“知道。”
“云京京家是我母亲本家,父亲余致精神有疾,入赘京家,云京二十年前天坛歌姬京宛漓是我母亲。”
“父亲余致是著名精神科医生。”
“欲厌钦,找到他们或许能治好我这个坏种。”
男人的眉宇压下来,他没有披外套,黑衬衫的皱着就从对方魁梧的肩臂斜走下来。
他皮肤偏黑,唇色暗红:“京宥,我讨厌撒谎。”
京宥止了声。
嗯……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在自投罗网吧,又不敢去死、也找不到身边牢笼的喜好、更畏惧性情作妖。
和前世也没什么两样嘛。
温热罩上他的头顶,欲厌钦道:“你想待在精神病院,就待在精神病院。”
“你想好好治病,就好好治病。”
“但是。”
“你别想从我这里逃走。”
“为什么?”京宥感到荒诞。
他撞进男人深沉不见底的眼瞳里,那眸子里甚至都没办法反出自己的模样。
欲厌钦嗤笑一声:“京宥,你最好搞明白你应该做什么。”
“脑子有病就治病,不会识字就认字。”
“治病?”
少年平淡道:“不是割掉脑子,就是让我遗忘。”
“这样很好吗?”
“你很期望我变成正常人吗?”
欲厌钦没回答。
京宥又问了一次:“欲厌钦,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上辈子从住进金丝笼开始,他在一边忐忑一边自卑,完全将自己认作交易的商品、或者是躲难的鹌鹑。
唯一吸引欲厌钦的点,就是他这张脸和身体。
性格、家庭、处事风格,项项不在欲厌钦的点上。
甚至日理生活中,欲厌钦喜腥辣、重口和砂甜,厌平淡、凉口、和腻味。
色泽衣物也都更喜欢沉色,严肃,厌花纹。
所以前世他把自己最不会发挥的神态、气质、礼仪都尽全力往顶点上提,兴趣爱好朝琴棋书画诗酒花上拢。
除了曾经真正热爱的医学,他严苛要求自己不要给欲厌钦丢脸。
他也一直默认自己,正是因此,欲厌钦还宁愿把他养在身边。
豢养了甚至八年之久。
但这辈子。
他已经疯到能在高级餐厅往优雅女士身上扎银叉了。
头皮掉落、表情狰狞、大字不识,是不折不扣的癫子。
“那你认为你喜欢他吗?”金发的男性今天并没有扎高马尾。
戏柠舟穿着病服,蹲在花坛旁:“差点忘了,我不该这么问的。”
“你还没有学会这件事呢。”
青年揪住自己的发丝,手指灵活地绕动编发股:“宥宥,可以这么叫你吧?”
“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啊。”
京宥手中揪着从花坛上摘的一丛芣苢,正从那贫乏的娱乐记忆里调出编花环的教程。
“啊……”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大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很抱歉……”
戏柠舟手指竖着,卡在唇前:“嘘——”
“没有什么奇怪的话哦,只是我会读心嗯……”青年明显一副骗小孩子的语调。
“如果说到喜欢的话。”
——“宥宥最该做的,是要先学会喜欢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
我会在这个转折点上卡这么久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