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孟浮屠,也不敢在刀锋抵在梁帝脖子的情况下,能够将反贼一击毙命而不伤到龙体。
但他看过陆雪拥的箭,亦如本人那般冷冽锋利,绝不会有半分颤抖与偏差。
陆雪拥接过那把沉重的弓,心头却不禁疑惑,这一切未免太过顺利。
设身处地深思,若他是应有时,此刻已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绝不会放任这样一个变数进宫,更不会大张旗鼓地挟持梁帝迟迟不动手。
毕竟拖延的每一瞬,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变故。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逼宫篡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应昭,反正一切诏书皆可拟造,只需封锁城门让应我闻无法调用军队,手中又挟持了禁卫军的家眷,梁帝一死,便可顺势掌控皇宫一切,皇位不过囊中之物。
太子苦苦营造多年的慈悲心肠,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可是有什么不妥?”孟浮屠捕捉到他眸中的迟疑之色,问道。
陆雪拥摇了摇头,“无事。”
他跟随着孟浮屠来到摘星楼,从阁楼的长廊上往下看,可将整座京城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灯火通明的御书房。
“这样远的距离,可有把握。”孟浮屠瞧着他始终淡然的模样,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陆雪拥挽弓搭箭,清冽的眸光顺着锐利的箭尖望向远处的御书房。
他闻言淡声道:“远吗?”
话落,凝聚着冰寒内力的箭离弦而去,划破这深沉的夜幕,擦过一枝低垂的海棠花枝,在御书房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时从窗棂的缝隙射入,丝毫未差地穿透过锦衣卫指挥使的喉咙,最终钉在身后书案上那封未曾落笔的圣旨上。
箭尾的白羽发着颤,血珠溅在明黄圣旨上,恍若一簇倏然绽放的红梅。
而被挟持在锦衣卫指挥使怀中的梁帝与那道射来的箭相距不到一寸。
摘星楼上,那一箭早已结束,孟浮屠依旧怔怔眺望着钉入书案上那一支发颤的箭尾,心中好似有什么澎湃翻涌,久久回不过神。
再次亲眼见到这样仿若射穿到他灵魂的一箭,仍旧惊艳如初。
陆雪拥自是不知他心绪如何复杂,又如何为那一箭震撼,只是冷漠地将弓递还给他。
“还你。”
他不耐地吐出两个字,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
“陆雪拥,你好像很讨厌我?我与江上柳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瓜葛……”孟浮屠垂眼看他,缓声道。
不待孟浮屠说完,陆雪拥便冷声打断了他,“即便你与江上柳恩断义绝,也与我没有半分干系,既知我厌恶你,日后便离我远些,否则今日这一箭来日说不定就会射进孟大人的胸膛。”
月色暗淡,昏暗的深夜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清亮冷冽如刀,刀刀皆往孟浮屠的心口上扎。
他沉默目送着那道白色的身影走下台阶远去,心头却浮起熟悉的异样,好似曾经的某个夜里,他也曾看到这样一道身影,好似他已不是第二次被这样的箭惊艳。
他仿若在冥冥之中经过了无数次斗转星移,某种被混淆的情愫终于破土而出,不再被灰尘掩埋。
可他又觉得,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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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皇家亲卫不再受桎梏,很快与锦衣卫厮杀成一团。
只是禁卫军统领本就并非纯臣,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倒戈,仅仅凭着几千训练有素的皇家亲卫黑羽军,根本撑不了太久。
陆雪拥弯下身随意拾起一把还算干净的佩剑,从刀光剑影里杀出一条路,终于在路的尽头瞧见了狼狈不堪地躲在书案底下的梁帝,以及被锦衣卫簇拥在中间姿态从容的太子应有时。
他的脑子里忽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不如就趁乱杀了这个是非不分疑心深重的皇帝,但他不能,应我闻与应有时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们有皇室血脉,即便弑君,只要成功,依旧可以权掌天下。
可他若是动手,便是乱臣贼子,要诛九族。
比如作为楼府女婿的禁卫军统领,今夜过后,一旦太子兵败,整个楼府或许都会被牵连。
所以他只能隐忍。
他面色平静地走到梁帝前,挥剑割断了一个锦衣卫的脖子,低声道:“陛下,微臣前来护驾,”
可他的眸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对方苍老嶙峋的脖颈处,透着丝丝凉意。
梁帝颤颤巍巍从书案底下钻出,明黄的龙袍衣摆早已皱成一团,却还要勉强在他面前露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这个逆子竟敢借着朕与皇后之名,将百官家眷挟持!陆爱卿,朕命你立马前往坤宁宫,救出皇后与家眷。”
凭借陆雪拥的武功,自是可以以一挡十,可刀剑无眼,谁知道梁帝是否会暗自下黑手,一场叛乱铲除两个心头大患呢?
毕竟此次陆雪拥注定护驾有功,待一切尘埃落定,便是论功行赏之时。
他忽而抬眸,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对上了应有时含笑温柔的眼睛。
只见应有时抬了抬手,方才还在厮杀的锦衣卫皆迅速回到他身旁,与黑羽军对峙。
“雪拥,只要你放下剑走到孤身边来,孤可保丞相府百年兴盛不衰,而你亦将成为孤唯一的皇后。”尽管应有时根本没打算打赢这一场逼宫战,京城南门口的大门也已向应我闻敞开,当他说出这些话时,却依旧忍不住带着几分期待。
他终究还是渴望这个人能再看见他,可当他看见那双一如琅风崖上冷漠决绝的眼睛,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下来。
陆雪拥漠然站于梁帝身侧,淡声道:“殿下已是太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太子又如何,便是今日赢了,孤也注定得不到真正想要的。”应有时掌中把玩着一串碧绿佛珠,那是国师特意开光祈福过的祥瑞之物,有祝愿他旗开得胜之意。
只可惜前尘梦既醒了,心也随之死去,他注定要辜负国师的期望。
他的罪孽,怕是这串佛珠也压不住。
“除了陆雪拥,其他人,不留活口。”应有时一声令下,锦衣卫恍若觉醒了血性,厮杀得比先前还要势不可挡。
而向来奸诈的梁帝忽而明白了什么,从地上捡起一把沾染血污的刀,将刀锋抵在陆雪拥脖颈处,刀身上的血珠顺势滑落在那雪白的衣襟上,格外刺眼。
“应有时,放了百官家眷,否则朕便杀了他。”梁帝朗声道,眼神阴狠至极。
陆雪拥微微偏头,淡然的目光落在梁帝苍老枯瘦握着刀的手腕上。
刀身发着抖,梁帝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在强撑罢了。
就凭这幅即将油尽灯枯而不自知的身体,也能杀的了他?这般行径在他眼中,不过儿戏。
应有时却被激怒,撕碎了温和的面具,目光落在陆雪拥的脖颈处时流露出几分紧张,冷声道:“应昭,若不是陆雪拥那一箭,你以为你还有资格与孤叫板?你若还想保留几分应氏皇族的颜面,就放下手中的刀。”
梁帝自是听不进他的警告,心中认定自己作为皇帝,不过是形势所迫才以陆雪拥的性命所逼,难不成旁人还敢以此事非议他?
今日过后,他虽忌惮相府,却也不会少了陆雪拥的赏赐,这样还有什么不满?
见锦衣卫依旧未曾停手,梁帝不自觉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在那白嫩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陆雪拥眉眼低垂,丝毫不曾反抗。
他默默算着调动西北军需要的时间,约莫着应我闻也该进宫了。
今夜过后,不论是应有时,还是应昭,都不过是他手中的阶下囚。
只听得绵延不绝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本还算宽阔的御书房前瞬间被极具压迫感的西北军围成狭窄的圈。
应我闻骑在马上,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在瞥见被梁帝用刀抵住脖子的陆雪拥时蓦地一滞。
他紧紧盯着那白皙脖颈处鲜艳的红,眼前仿佛又浮现起他从山崖上一跃而下追随那人而去,最终在崖底的一片血泊中找到了生机断绝的小雪人。
绝望愤怒的情绪骤然从心头涌入大脑,应我闻甚至没有看清挟持陆雪拥的人究竟是谁,翻身下马,脚下轻功运到极致,瞬间飞奔至那道白色身影身前,凶狠的一脚将持刀之人踹下了殿前的台阶。
“陆雪拥……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他听不见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自顾自颤抖地探出指尖抚过那一道细长的刀伤,嗓音沙哑,“疼不疼?是不是很疼?”
都是他的错,若是他能快一点,再快一点,陆小雪就不会受伤了。
陆雪拥抬眼对上他焦急沉痛的乌黑眼眸,微微一怔,竟觉得原本不痛不痒的伤处都隐隐刺痛起来。
可又不是很痛,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在替他痛。
他头一次觉着,自己不该这样不将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
但此刻并非温存的时候。
陆雪拥瞥了眼台阶下口吐鲜血,被黑羽军扶起的梁帝,莫名心头舒畅。
他抬手将应我闻紧蹙的眉头抚平,冰冷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别担心,那只是陛下的无奈之举罢了,还不快去向你父皇请罪。”